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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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獨立性，自由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齊物論〉第十段）

 

　　〈齊物論〉進行到此，已至尾聲。回顧前文，前兩段破題。第三段起進入到問題的核心，就是道與言詭譎相即的辯證關係。為了證成這極難言又不得不言的論題，莊子可說是施出了渾身解數，不但多方譬喻，層見疊出；更有時天外飛來，不可思議；尤其用筆靈活，旋說旋掃，根本不給任何把柄讓讀者把提。到頭來真的是讀完了懂的才懂，不懂的還是不懂。莊子為什麼要弄這玄虛呢？便因道本來不可言說，只能靠每個人自己體會。所有言說因此也只有引動、點明、提醒的功能，所以要說得適可而止，才能把領悟的機緣適時交還給讀者。這時你若懂，才是你自己懂的；若不懂，則是機緣未至，便最好坦承未懂，而將這一次的機會即時放下，以待來茲，而不要不懂裝懂，便反而把以後懂的可能機緣堵死了！這一點苦心與微意，讀者一定要善加體會才好。

　　不過〈齊物論〉從三到九段的大餐吃完了，不管消不消化，莊子最後還是端出兩碟小點心，輕鬆溫柔地說兩個小寓言給讀者聽，意思好像是說：不管有懂沒懂，都別緊張，就先放下罷！

　　第一個寓言是影子和影子的影子（罔兩）的對話。什麼叫影子的影子呢？我們不妨就用簡單的物理學來說明：某一物件（例如籃球）在光源下的影子，中間是全暗的，稱為「本影」，因為在這裏所有光都被球體遮住了。但在邊緣那一圈卻是淡淡的不全黑也不全白，則稱為「半影」，乃因光源的上下緣分別照被照物體的上下緣，都只有部分的光被遮住。這一圈因為在本影的外緣，很像依附於影子而成為影子的影子。又因為模模糊糊的，所以稱為「罔兩」。

　　有一次，半影問本影說：「你剛才在行走，現在卻止步了！你本來是坐著，後來又站起來。你怎麼變來變去，這麼沒個性（特操，獨立的操守、特定的模式）呀？」本影回答他說：「那是因為我是別人的影子，他走我就得走，他止步我就得止步呀！不過我依附的主人其實也是另一個更大主人的影子。從我的立場看好像他是自由的，其實他又何嘗能做主呢？就好比我是蛇脫的皮、蟬脫的殼的影子，而蛇皮蟬殼也不過是它們主人的遺蛻罷了！總之這世上到底誰是誰的影子？誰是影子誰不是影子？誰自由誰不自由？那裏有這麼容易弄明白呀？」

　　真的，若先從形軀看，萬物是互相依存而成為一大生態系與食物鍊的，根本無獨立性可言，而可直稱為「有限性」。人的自由（無限性）其實在心而不在身。但世人卻常執有限形軀為我，自以為自由（就像罔兩譏笑影不自由，不知自己比影子更不自由），是何等無知與可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