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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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是（原作「非」）而非其所非（原作「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第三段）

 

莊子點出了人生的普遍疑惑與創痛，就是人為什麼會說謊？到底是因為人故意隱瞞還是不知道如何正確傳達？還是這兩者存在微妙的關連？而同樣的，人之所以被騙，到底是因為人聽不懂別人講的話？還是因為他怕聽懂所以故意裝著聽不懂，然後反而可以怪別人騙他？還是這兩者間也存在著微妙的關連？

真的，好端端的語言，在小鳥之間或螞蟻之間都沒問題，但在人與人之間卻總不免掀起種種紛擾波濤，這到底是為什麼？莊子就用一句「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來揭開他對人為語言的反省。

莊子首先作如此設問：「是不是因為人的真情（道）本來就有可能無法表白？」但他馬上予以否定：「道依著他真實、永恆、普遍、無所不在的本質，那有可能無法呈現？（道惡乎往而不存？）接著莊子又作了第二個設問：「那是不是因為語言的有限，無法充分傳達那永恆無限的真情與道？」但莊子同樣立刻予以否定：「語言依著他承載道的本然能力，有那一句話是絕對無法傳達真情的呢？」

排除了上述兩種可能，莊子乃提出真正的答案，原來是因為人自己喪失了感情上的真誠與道的創造性，因而同時喪失了活用語言的能力，才使人言不由衷，說出空洞無意義的假話來的。這從道或真情的角度說，是人一度將真情通過某種形式有效傳達之後（例如送一朵玫瑰讓情人驚喜感動），就迷信這一度的成功經驗（小成），一再沿用送玫瑰的老梗，反讓情人逐漸心冷，你的感情也就此悶住的（道隱於小成）。或者換用語言的角度，同樣是由於某種形式曾成功顯道（例如穿5號球衣大勝），從此迷信那符號真有神力而忘了真正的神奇來自道（言隱於榮華）。

像這種執著於一時的成功經驗，遂將這有限的經驗（某一言語表相）取代道而逕以之為永遠的價值標準（道）的誤謬，在歷史上真是太多了！例如先秦時的兩大顯學：儒家和墨家，他們的開創者孔子和墨子，當時也未嘗不對道有真切的體認。但當他們將道通過各自的時空背境、具體經驗予以表述之後，後人卻直接用他們講的話作標準，去批判別人。符合這框框的就認為對（是其所是），不符合的就認為錯（非其所非）。卻不知你有你的，別人也有他的真切體悟。如果想要開拓心胸，看懂別人不同於己的方式也可能同樣有道（是其所非），省悟自己以為永遠對的形式有時也可能不見道（非其所是），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懇切反省，放下自己對擅自認定的語言形式、意識型態、「神主牌」的執著，回到生命或道的源頭，才能看見道原來活活潑潑，日新又新，無論選用什麼語言來自我表達，都總是恰如其份，無不光明暢朗，這就是所謂「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