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645愛的鼓勵 12訂閱站台

        情慾的主體（乃至所有的慾望主體）為什麼一定是假我而不可能是真我呢？難道真的沒有樂在其中、至死無悔的情場浪子？如西方文學的傳奇人物唐璜（即歌劇中的唐喬凡尼），不也一直為人所艷稱嗎？
        在這裏我們不能用疑似的表相來作判斷的標準，仍當直從人性的根本義理，或人心的真實感受去釐清真假的分際。否則何止唐璜？連我們紅樓夢裏的賈寶玉都難免情癡淫魔之譏哩！但他們卻是深受歡迎喜愛的文學主角——其實莫小看芸芸讀者，也莫用小說是虛構不實的創作來推託。小說可是事假情真，而能得到讀者大眾的喜愛也必有其內在的道理。
        這其中的原委，我們且簡單說，乃是在真我與真愛（其共同的本質即是自由）被以安全為重的威權社會所普遍壓抑的時代，自我與愛都只能以反抗（或超越）社會的叛逆姿態出現，遂形成它駁雜矛盾的面貌，而不免有意氣激昂、慾望爆發的成分。但它是純然的肉慾橫流還是慾望的下面隱藏著人性的苦悶與真實？可是要仔細分辨的。其實隨順主流體制尤其是在其中掌握資源權力的人，才是肉慾橫流、腐敗墮落的多，常不如叛逆者反而比較有多一些的真情成分。
        於是我們立刻可以領悟到為什麼市井小民、普羅大眾偏愛看通俗小說；而通俗作品中所呈現的，又是一個與正統主流社會如何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不管是中國傳統的三國、水滸、白蛇、紅樓，現代的金庸、瓊瑤，三毛、九把刀，還是西方的羅賓漢、紅花俠、唐璜、卡門，不都是在展現人性中被壓抑的真情真我嗎？雖則從表相看來，主角們多是叛逆土匪、妖怪情癡、浪子蕩婦等等社會邊緣的人物。
        而相對的，站在社會主流這一邊的人，掌握資源權力的富貴人士容易變質為虛假腐敗的慾望主體就不用說了！其實就是掌握話語權的學者先生、負教化責任的老師賢達，乃至家庭中的一家之長，總之是只要納入體制，為生存、安全、名譽、地位的保障而聽命於體制的運作，而至於不免逐漸犧牲自由、出賣自我的人，都是會在不知不覺中逐漸流失本心，而轉以認同外在條件、追求社會資源來支撐自我、包裝自我、改造自我，以至逐漸道貌岸然而語言乏味。而自我遂由忠於本心、自我實現轉為內心空洞，只能不斷渴求的慾望之壑。
        在以上的敘述中，「社會化」與「自我出賣」當然是自我由真變假的主要因素，但其中關鍵仍在後者而非前者。也就是說：納入體制、認同社會價值與保有自我的良心並非必然矛盾，而是看人在兩者之間，能否找到一個兼顧兩全的平衡點。在此最極致的形態就是當心靈的自覺程度達到最高，便能超越一切外在限制而無入不自得。其次是至少知道在社會適時進退以先期避免自我捲入異化的漩渦（如所謂「隱士」）。再其次便是為維護自我的真情而不惜與體制磨擦乃至悲壯對決，雖不免也激起另一種激情慾望，其生命底層仍會透出感人的力量，而令人悲憫同情，而不失其真。
        是的，生命的或真或假，本來就是如此複雜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