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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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人普遍為情所傷、為情所困，早已不是新聞了；但緣何致此？卻仍然有待我們深入探討。

◎   自我與愛原來是一體兩面

首先從外緣來看，當然由於現代是一個開放、自由、民主、多元的時代；而其間最大的解放就是兩性關係。自從女性啟蒙、社交開放、兩性平等，自由戀愛就成為日益弘大的浪潮；人人都可以淺試深嘗，不復為少數才子佳人所獨享。但這畢竟是一個全新的浪潮，因此現代人在愛情上全是盲目摸索、蹣跚學步，甚至是賭上自己的一生幸福去作這一番也許偉大也許愚昧的冒險。於是當然成功者少，失敗者多，而為情所傷所困便不可避免。

不過撇開外緣，直就本質來看，我們仍然要繼續追問：我們的生命感情畢竟是因何受傷？被什麼所困？而答案恐怕不在感情，而在自我。也就是說：所有感情問題本質上都是自我問題。是自我荏弱、受傷、迷失，才導致人我關係不能用自由、主動、無私的真愛去主導，而染上自私、懷疑、功利的色彩，才讓感情變質，以致傷人傷己的。原來真愛絕不傷人，會傷人的都是假愛。真我也絕不會受傷，會受傷的都是假我。於是當人人都以假我發出假愛，自然便人人都為情所傷、為情所困了。

但，人是緣何驀然發覺自我原來不是一個健全的真我，而是一個會受傷的假我的呢？答案竟然是：人都是因為在戀愛生活中受傷，才暴露出自我原來是假。這竟然成為愛情對人生第一項顯示出來的功能：戳穿人自以為健全美好的假相，讓人狼狽地發現自己原來如此幼稚、脆弱、卑鄙。於是戀愛竟可以成為我們藉以反省自我、改善自我的誘因。等我們將自我修補到大體健康之後，我們才能以真我發出真愛，去成就人我間的美好愛情。

我因此深深感到：人在成功一樁愛情之前，先有幾次不成功的感情事件是難免甚至是必要的。因為人須要藉情傷的強烈刺激，去促成自我的覺醒與改善，然後才能從那裡摔跤，從那裡站起，而具備經營愛情生活的能力。

原來自我與愛，真的是一體的兩面，要真一起真，要假一起假。

當然，雖說兩位一體，其本畢竟在自我，所以我們不妨就採取「借愛情現象以探討自我」的論述方式，以講明愛情生活的經營之道。這樣，對被愛情的複雜詭譎所迷惑的人，也許有執簡御繁之效罷！

◎借分析情傷找回真我

好！我們立刻就來談談如何執簡御繁、好讓人從迷惑中恍然有所悟。原來所謂執簡，就是要人了解自我與愛的一項共同本性，那就是兩端一體、真假相即的弔詭性。原來，是人不了解自我與愛的詭譎，才會覺得詭譎而為其所迷惑。如果了解其本性詭譎，詭譎便化為平常而可解了！

我們不妨先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這道理：我的學生，作家陳雪，她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名為「附魔者」，意思是：所有墜入愛河的人其實都是被魔附身的。我讀她這部小說才四分之一，心中就油然泛起這樣的感想：「打開地獄之門的通關密語就是愛」。真的，當一個人跟你說「我愛你」的時候，你且慢高興，因為這時一扇門冉冉打開了，而那卻是地獄之門。

但為什麼會這樣呢？乃是因為必先通過地獄，才能到達天堂；因為失敗為成功之母，經歷過幾次失敗的感情事件，人才可能更了解愛情而獲得經營愛情生活的能力。我們若了解這個道理，就不用害怕失敗與情傷了，只要我們能從情傷中翻上來，情傷就會轉化為智慧。

這樣說來，情傷竟是愛情生活中不可避免的經歷了！那麼所謂情傷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原來所謂情傷，根本就是藉著戀愛的強大刺激，把生命底層的陰暗部分如自私、嫉妒、佔有等全翻攪上來，而讓本來就蘊藏著病毒的生命因此發病了。所以，愛情秉其浪漫理想、新鮮活力，固然力足以讓長久封閉的生命甦活，變得開放活潑，而成為受傷生命的復原希望，但先湧現出來的卻是生命中長久壓抑的陰暗舊創。原來復原的意思就是療愈舊創啊！而要療愈舊創，當然要先讓潛伏的舊創再度發病，才能正確診察，對症下藥。待自我大致復原，談戀愛的能力才能展現，情人們也才有希望品嘗到相知、相愛、相信的愛情滋味。

我們由此可知，為什麼人一談戀愛，就忍不住對情人使性子、發脾氣、刁鑽古怪、無理取鬧，好像不把情人折磨到受不了一怒而去，絕不罷休。原來正因為既設定這是個愛我知我、可堪信賴的愛情對象，我當然可以放心呈現我的真實面貌，希望能在他的愛心包容與智慧協助之下，恢復我生命的光采與可愛。

但，事實上情人卻未必真堪信賴（雖然他一再宣稱愛我），因為他通常也跟我一樣是有舊傷未愈，也正待愛情去救贖的病患，他甚至根本不明白愛情必蘊涵陰暗凶險，且必伴隨愛情一起發生這弔詭的道理。所以，他怎麼有能力了解我無理取鬧的底蘊，而幫我安渡危機呢？

這於是需要有一套愛情的道理，去幫助情人們了解愛情的幽微，增長談戀愛的能力。而這一種愛情的道理，就不能只談戀愛的技術層面，或愛情病痛的症狀緩解，而須要透徹到生命感情的根源處才行。因此它本質上是一種生命哲學，它探索到的愛情病痛的底層根源就是自我長久的舊創，以及由此沉積成的無明結習；尤其要緊的，它更要講明這些病痛結習的來源起因絕大多數正就是人與人間的感情經驗。因此，如何正視生命的情愛理想，走通這人我相通之路，讓情愛不是生命的危險而是自我的實現，就是非常必要的人生修為了。

本專欄就是秉持這樣的理念，繼「愛情是什麼東西」之後，轉以自我為主題，再次對情愛與自我的辯證關係，試作更深一層的勘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