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言:西方浪漫愛浪潮之興起與停滯
關於愛情學與心性學此一論題,筆者過去已發表過不少論文。如〈心性學與愛情學〉 、〈愛情學之本體論與工夫論〉 、〈論唐君毅先生在愛情學上的先驅地位〉 、〈論以愛情為本的現代新儒教〉 、〈人文精神之落實與主導倫理之重建〉 等。所論大略以愛情學為心性學之最新課題與最新實踐形態。若落實於教化,便亦形成儒教之最新形態。其內涵則是重訂倫理結構,而當以夫婦倫(愛情道)取代父子倫(孝道)以為統率諸倫的主導倫理。
在以上諸文的理論基礎之上,本文將配合大會主題,而更從中西文化交流的角度,探討溯源於儒家心性學的儒家愛情學,會對西方流行已五百年的浪漫愛浪潮,有若何可能的貢獻。
按西方的浪漫愛浪潮,發軔於十五世紀的文藝復興時代,其時人們一方面擺脫了中世紀長達千年宗教對人性的束縛,一方面則回歸於希臘而引發人性的大解放。而人性解放的最重要表徵就是浪漫愛浪潮的啟動。直至今日,五百年來,愛情都是文學藝術的永恆主題與光輝成就所在。
相對的,中國的浪漫愛浪潮則比西方慢啟動了四百年之久。大約是要到了民國初年五四運動時代,才因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激,使當時的大學生紛紛拋棄家裡訂的親,而在大學校園大談其自由戀愛。其間徐志摩是最足為代表的人物。但西方的愛情浪潮雖發展了五百年,到今天卻仍然只走穩了第一步,就是已能當機領略愛情發生時的高峰經驗,而當這浪漫情懷消褪,彼此可以尊重對方的自由意志,和平分手。
而相對的,在中國的浪漫愛浪潮則連第一步都依舊踉蹌不穩,時下情人緣盡分手,大率仍不免陷於緊張糾纏、互相傷害的泥淖之中,不知何以自拔。原因無他,發展時程畢竟尚落後西方四百年之久;傳統男尊女卑、以利益結合(男女刻板分工,互相依賴)的沈重制約一時難解;以致分手不免牽動自尊的敏感神經,而不能以純淨無私的愛相對待之故。但西方人的愛情行程,雖然比中國人早走了四百年,為何仍只能停留在第一步而無法再跨出去呢?亦即:為何當浪漫熱情消褪,就只能分手(雖則是互相尊重,和平分手)而無法再往前行呢?正所謂「結婚是愛情的墳墓」,則其間癥結,畢竟何在?不是深值得吾人探討嗎?
而在這個難點上,當西方文化束手無策之際,中國文化是否能提供臂助?依筆者所見,答案當然是肯定的。雖然在過去一百年,中國人連愛情的第一步都仍屬踉蹌,但在心性學的義理層面,則仍然蘊藏著問題的解答,就看我們是否有此自覺,去將這解答實踐地開發出來罷了!
二、 中西方感情形態之互補
我們不妨就從電影導演李安最近的兩部作品《斷背山》和《色戒》談起。這兩部電影在台灣和美國受到的雙重兩極化待遇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斷背山》在美國受到極大的歡迎與推崇,但在台灣人看來卻好像沒什麼感動。《色戒》則相反,在台灣討論熱烈(不管看不看得懂),但在美國則備受冷落。這現象透露出什麼訊息?
就《色戒》而言,李安超越兩端對立而達到絕對的人性高度這一點用心,恐怕很少人看得懂;西方人被陌生的歷史文化事象所阻隔,當然就更難領會。而台灣人(大陸人也一樣)所熱烈討論的卻集中在那三場床戲,可見台灣人的愛情見識仍停留在不及格的初階,這卻是西方人早已司空見慣的常識了。我認為這一點乃是《色戒》在台灣、美國的觀眾中出現巨大落差的主因所在。
至於《斷背山》所以在美國造成震撼,我們不妨借《斷背山》的男主角希斯萊傑的話來點出其關鍵所在。他的話大意是:很少人關懷愛在人間如何持續,這部電影卻探討這主題。所以他深感興趣,樂意接演恩尼斯這個角色。
的確,西方人的愛情,都是以兩心相觸為焦點,以相情相悅的熱情激盪為高峰。當由兩心相觸所誘發的浪漫激情宣洩無餘,愛情也就勢必告一段落。遂使愛情由浪漫的高峰落回到人間,便不知何以為繼。這正是西方人愛情生活的難題與困惑所在,而李安通過《斷背山》竟然能突破這障蔽而可能為西方人解惑,又豈能不令西方人驚艷呢?
請問李安為何有能力突破這難點?則恐怕是因為李安除了深受西方文化洗禮,也同時具備中國文化傳統的深厚素養之故,所以才能中西合璧,融通兩造,而成此傑作。
按唐君毅先生曾言人類人文社會的理想主要有四:自由、民主、和諧、悠久。西方文化重前兩者,中國文化則重後兩者。 正因重前兩者,所以西方人的愛情能歸本人性(當然是指希臘形態的人性,即主血氣自然者),在兩生命的激盪中釋放出熱烈的浪漫情緒,但也因一洩無餘,無以成其和諧悠久。
至於中國人,則相對的正好善於表現感情的風流藴藉,和諧悠久。甚至極端地說,中國夫妻最令人驚異之處,恐怕正在於即使彼此一點兒也不相愛,也能夠相守一輩子。但同樣的,傳統夫妻的悲哀也正在於此,這無源頭活水的相守,是多麼違反人性,就不用說丈夫死後,為了貞節還要為不愛的人守一輩子寡了。
因此,中西方的感情形態,確是有可以互補相融之處。尤其,西方的浪漫愛浪潮已沖激國人將近一百年了,中國傳統的文化元素將何以回饋西方呢?這則有待將中西方感情形態更作深入的疏導,才能真找到彼此的接榫之處。
三、 西方浪漫愛所以不能持久之故
首先我們當先檢討西方近代的浪漫愛浪潮,所表現出來的浪漫愛形態,為何無以成其和諧悠久?
答案很簡單,就是這種浪漫愛形態,重心是落在血氣激情而非心靈浪漫之上。
原來所謂浪漫愛,其發生點固然是兩心在特殊機緣下偶然相觸(單就此一機之呈現而言,不可謂非超越之境界,所謂剎那即永恆),但此一機卻是純任自然,並無人為之持守。於是剎那之後,重心遂轉落在由此一機所誘發的激情之上。而激情卻是生發自血氣的刺激反應,本質上即屬有限的機括。即使刺激再強,反映出來的情緒仍屬無源之水,自然消散。此即西方浪漫愛所以無法持續之故。
當然,話說回來,西方浪漫愛之後續激情固屬暫時有限;但所以能誘發如此激情,仍因其刺激來自兩心真實的浪漫觸動,亦即來自超越之道,所以才能感動人如此精純深摯而誘發出如此強大的激情。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特殊的因果關係(因在睿智界,果在表象界)罷!所以若不將重心轉移到激情而仍停留在因地,則此一剎那之浪漫碰觸,本也是道之當幾呈現而有其永恆性。西方浪漫愛亦有此形態,那便是殉情。原來所謂殉情,即是切斷激情在人間終不免消退無餘的可能發展,而在高峰處戞然而止。此時重心尚未被轉移,浪漫觸動的永恆境界即凸顯,且即以此永恆之形象流播人間(此形象之貞定方式即文學藝術),而感人至深。
但問題在:此時實存的愛情已轉形為文學藝術作品,實存的愛情互動也已蛻變為一心獨享的美感了。愛情永存於文學藝術,卻不免消逝於人間。其悲劇凝為文學藝術的悲劇美,卻對真發生在其身上的情人而言,悲劇畢竟仍只是悲劇。即因其愛情終無從在人間賡續,而不得不以某種方式(分手、死亡、離婚,或過著已無愛情的婚姻生活)中止,這也許比一開頭即無愛情的中國夫妻更令人不堪罷!
以上檢討我們若格義式地在中國歷史經驗中找尋相似的事例,可能約略類同於純任自然的詩人、魏晉名士;或放下一切,以不作工夫為工夫而其實難辨其到底有無作工夫的狂禪與王學末流。他們也未嘗無剎那的自然見道(所謂「日月至焉」),卻轉眼變質為情識血氣的放蕩。他們的最可能成就是轉換其剎那美感為文學藝術創作,而難有人間倫理上的切實踐履。此其故何在?仍在他偶然一悟的心畢竟不是有工夫去持守的道心(所謂「三月不違仁」)而只是一度形似道心的人心罷了!宋明儒批評佛老者在此,吾人檢討西方浪漫愛其核心要點亦在此。
四、重開以愛情學為形態的新心性學
1. 傳統的夫婦守貞之道不足以解答愛情難題
然後,我們再來看中國文化資源對「愛情如何成其和諧悠久」此一課題,有何可能的貢獻。
首先,我們當先釐清:中國傳統夫婦一倫的守貞之道並不足以作為此論題的答案。原因就在這一持久型態實是一無源之水。
如前文所論,中國傳統夫婦最令人驚異之處在即使毫不相愛,也能白頭到老。則試問他們的堅持守貞的力量從何而來?答案很簡單,就是「忠於禮教」。換言之,中國人尤其是婦女,她們並非嫁給一個男人,而是嫁給一個家族或說嫁給禮教(一種家庭社會制度及其對人心的強大制約力量)。因此,他們(在此包括了男人)守貞的對象也不是配偶而是禮教。所以才會即使完全不認識丈夫(已過門、未共同生活而夫已死),也可以(也必須)守寡一輩子。這完全不是愛情的概念(此中若有感情,也常只是恩情),而是道德倫理的概念(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當禮教力量強大也確能衣被眾生之時,人民會甘心情願去遵守這規矩(而實已無可避免涵有利益交換的考慮了)。而當禮教傾圮,漸不足以提供生活與秩序的照顧之時,人民越軌失貞之行也就同步增多;有識之士深感禮教吃人而尋求改革的呼聲遂亦應運而起。此即是五四以來從政治社會到家庭婚姻制度變革之由也。
尤其,在鼎革之際,西方浪漫愛浪潮也東傳中國,受到愛情啟蒙的中國人,更無法為傳統禮教守貞,數十年來,婚姻家庭、兩性關係遂出現愈益嚴重的亂象。因此,以一已過時的為禮教守貞之道,如何能有效協助愛情去完成其和諧悠久的理想呢?
2. 當以浪漫觸動為機緣而啟動心性的自覺修養
其次,既然西方浪漫愛有頭無尾(有浪漫的心靈觸動卻無以為繼),中國傳統的夫婦之道則有尾無頭(雖力能守貞到老卻無愛情之發生以為其源頭活水),則是否兩者相加,便有頭有尾了呢?
於此我們亦當釐清,生命之學不是一種湊合,而是有其體然後有其用。故張之洞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乃屬哲學上不通之論。然則在愛情上採「以西方浪漫愛為本,以中國傳統守貞之道為繼」又焉能成立?
因此,如理而言,乃是當在根源處(本、體層次)尋求會通,然後才能以一更健全之新體,以開新用。
在愛情學上此一新體(對體的一種更透徹的體察與詮釋)是什麼?(如何理解)?遂成本文所提出的論題的解答所在。
這仍當從前述西方浪漫愛之發生來接續討論。前說西方浪漫愛當兩心自然相觸之頃,未嘗非形上境界(人我合一)的呈現。只是此時位當形上形下之交,俟愛情進一步發展,不能守其本而重心轉移到有限的血氣激情,才無以為繼。
當然,愛情之所以不能守其本,是因無工夫以持守,所以最多只能藉悲劇性事件以切斷現實之發展,以保持此剎那的永恆境界。於是論題的解答關鍵出現,就是當如何做工夫以守其本?
的確,當浪漫觸動發生,熱情湧現並從高峰開始冷卻,在這時刻,愛情是有兩種可能的發展之路,就是順激情之慣性以下迤;還是當下自覺,逆此下迤之勢以反求其本。(正如孟子引孔子之言: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
在西方的浪漫愛,因其文化向無心性反求的傳統,遂使此一發軔自十五世紀文藝復興的浪漫愛浪潮,自然順不仁之路向下滑落。亦即,他雖對抗中世紀宗教對人心的壓制而回到希臘的人性解放,卻並非真找到心性的源頭而只是補捉到剎那的境界光影,所以頂多只成就了以捕捉境界光影為務的文學藝術,而在實存的愛情生活則不免卡在瓶頸,迂迴難進。
但在中國的文化歷史中,卻是一直有此心性學的開發傳承,即使曾兩度慧命斷絕(其一是韓愈所謂道喪千載,而為宋明儒所重新祧繼,其二是明亡至今),其所存留的資源仍極豐厚。就看當代的國人能否一念自反,去重新接上這慧命而已。
而重接慧命之道何在?當然不是抱殘守缺的復古,而是日新又新的創造性繼承,亦即必是一方面面對當代的文化沖激(這主要來自西方)而求有效的因應;一方面則是反求諸己,回到心性源頭去重啟充沛的良知活力,才能對所謂有效因應提出根源性的保證。質言之,就是所謂返本開新,也就是現代化與中國化的互動合一。
當然,此義屬老生常談,早為當代儒者所熟知。但從理論到實踐仍有不同層次的課題與努力。那麼當代中國人乃至人類整體的實存困境何在?吾人不得不說,感情與兩性關係的徬徨困惑實居核心的地位,也是與心性學關係最為密切的領域。
所以,剋就心性學的返本開新而言,面對當代人的愛情困境,反求傳統心性學的資源,重開心性學的新運,以建立一以愛情學為最新型態的心性學,實屬當代儒者不可旁貸的時代使命。
這意思若回到前文所述的西方浪漫愛的東傳及其省察,便是視兩心的浪漫觸動為一工夫的發生機緣(所謂仁之端),而即在此機發生之後,及時以良知仁心的自覺以繼之,以使此一偶發的浪漫境界,不致隨習氣下滾,倏忽銷亡;而能保任真心,自覺地下貫到現實的愛情生活去及物潤物。於是陽入陰中,自能戒慎恐懼,入險出險,終而陰陽合體 ,以成就愛情生活的豐富美備。
孔子云「能近取譬」,孟子曰「形色天性」,陽明言「事上磨練」,其理本同,只是落到實踐,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身上各有不同的機緣,也形成不同的課題與磨練而已。而當代的愛情課題,其普及於一一實存之人,造成現代人普遍的疑難,則是亙古未有的新情勢。然則當代儒者,又焉能自外於此生命的新考驗呢?而此即以愛情學為形態的新心性學所以必待建立的因由所在。
關於愛情學與心性學的本質關連,當然如篇首所言,筆者所論已不少。本文僅就中西文化融通的角度,聊補述其緣由如上,以供時賢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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