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陪病一個月,生活重心從家移轉到醫院。
防疫期間行動也不似往常自由,生活簡單到只剩吃喝拉撒睡。
經常圍繞的話題是下一餐吃什麼,腦子裡馬不停蹄的在城市地圖裡打轉,幾乎要把能吃的美食都翻遍了,決定好吃什麼之後,便光明正大、精神抖擻地出去搜刮。
同病房的患者來來去去,換了十個人,全是風濕免疫科患者,每個人都有故事。
第一床最早是一個蜂窩性組織炎的四十幾歲獨身男,兩隻癩痢腳佈滿抓出來的傷口,一嘴爛牙,捲曲的頭髮上泛著油光,凸出的肚子是縱容自己的證據,床位一團亂,每天躺在床上,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不是打怪就是追劇看棒球,住院的頭一個禮拜,所有人陪他追了好幾部劇。他喜歡找人聊天,一隻手拿著你請他吃的水果,另一手不時在胯下抓癢,然後又用抓癢的手拿盤子裡的水果;有時會藉故按鈴要護士過來,其實沒什麼事,就是要找人哈拉。他幾度進出醫院,是醫院的常客。
第二床是患有糖尿病的八十幾歲老奶奶,有一手的指甲是黑的,全身發癢到拼命抓,經常聽到護士提醒她:「阿罵,不可以抓啦,抓破皮會細菌感染,你的病會更嚴重。」大兒子遠從台中來,說話輕聲細語,二兒子離婚後便跟老媽一起住,說話嗓門就比較沒顧忌。老奶奶的視力特好,身體壯況好的時候便坐在床上讀聖經,不用戴眼鏡。她是個安靜的老人。
獨身男出院後,又進來另一個老奶奶,行動不便,有點神智不清,經常咒罵某個女人,老把護士幫她插的管子拔掉吵著要回家。又兼重聽,跟她講話要湊在耳邊大聲喊。照顧她的是六十幾歲的兒子,脾氣很好,幫她把屎把尿也沒甚麼怨言,老媽罵他,他仍和顏悅色,還擔心會吵到別的病人。後來因為不得不回去工作崗位,請來看護,老奶奶講起話來就客氣多了,看護做什麼她都配合,常常跟看護道謝,也不拔管子了,也不吵不鬧了,乖得很。
抓癢的老奶奶出院後來了一個中年男,小病症,在病床上待不住,常常到走廊上講電話,擺著一張撲克臉,與同室病患及家屬保持距離,住兩晚就出院了。
撲克臉走人以後來了一個年輕媽媽,也只小住三天。她不時電話遙控家裡的大小事,再不就跟第一床的看護聊天,話題大約繞著老人照護的辛苦。出院那天是星期一,一大早就聽這位媽媽講電話,先是問讀國小的女兒今早吃什麼,女兒的回答她似乎可以接受,接著問女兒穿什麼衣服上學,女兒的答案不甚合她意,立即要女兒改穿哪一件,說這件搭配裙子才好看,女兒應承了,是否換了衣服沒人知道,不應承恐怕媽媽會沒完沒了。我看看時間,眼看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 然後女兒把電話交給讀國中的兒子,這廂裡年輕媽媽又問兒子考試科目都準備好了沒,答案當然是都準備好了,要不然咧,凡事擔心的媽媽不知道要叮嚀到什麼時候。大約十點多先生來接她出院。
然後來了一個賣吃食的歐巴桑,從她與看護的對話得知她也是因為蜂窩性組織炎成為免疫科常客。一開始她與看護聊,過了幾天老奶奶出院後,第一床就空下來。某天先生正與我談起醫生不太願意傾聽病人、跟病人討論病情,歐巴桑隔著簾幕說:「對啊,你的醫生不太願意跟病人講病情。」她以前也是這位醫生看診的。歐巴桑又說起她以前看肝膽腸胃科的經驗,住院一個多月也不見起色,幾個醫師會診之後,告訴她先開刀切掉XX看看,她問醫師究竟是怎麼回事,醫師也不願多說,嚇得她到處探聽哪裡有好醫師,最後到成大醫院找某位名醫,果然不必開刀,一個禮拜就出院了。不論從事哪一種行業,知識、經驗、熱情,都是讓人卓越的重要條件,做為一名醫師,更重要的是傾聽與對話,那會讓病人感到醫師的真誠與溫暖。
歐巴桑出院後,病房裡只剩我們這一床,難得的清靜與自在,不知道能持續多久。
才隔了一天,第二床又來了一位老奶奶,失智狀況更嚴重。護士小姐用藥之前會先確認病患姓名,「阿罵,你叫什麼名字?」,一陣安靜之後才聽到老奶奶支唔著說:「我叫做...XX。」於是護士放心用藥。
沒多久,第一床也住進一位蜂窩性組織炎女病患,她的嗓門奇大,和人說話總是先叫聲大哥、姐姐,病房裡頓時又熱鬧起來,而且比平時還熱鬧。常有醫師護士來探訪她,跟她聊起來也像自家人那麼有說有笑,猜想是醫院的職員。她就是。
一整天老奶奶不斷咳嗽,外勞不時按鈴要護士來幫老奶奶抽痰,隔著簾幕可以聽到抽痰機在她喉嚨發出的喀喀聲和阿罵痛苦的呻吟,夾雜著護士催促:「阿罵,用力吐出來!。」阿罵沙啞著回說:「我吐不出來啦。」於是喀喀聲、呻吟聲、催促聲、沙啞聲一再重複,好不容易才折騰完。那天夜裡,阿罵咳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床的女病患趁阿罵推出去做檢查時,開始跟護士抱怨她一整晚都沒睡好。
每次輪班,護士總要再確認一次病患姓名,也許是昨晚咳得太厲害傷了元氣,到了第二天,阿罵想了一陣子才回答:「我叫做...叫做...,不記得了。」透過外勞的幫忙,才解決問題。護士離開後,阿罵也乏了,沒多久打呼聲規律響起,是病房裡僅有的聲音。
阿罵醒來後,似乎想到什麼,開始像唱哭調那樣叨唸著:「我的孫子嘞,他回來了沒,怎麼那麼久沒來看我?你趕快去載他回家。....」那聲音好悽慘,我想像著有兩道淚痕掛在她臉上。雖然外勞跟她解釋這裡是醫院,只能有一個人陪伴,現在不能探病,這些話遠超出阿罵的理解範圍。然後阿罵不哭了,改用尖刻的語氣開始不停的咒罵某個女人,猜想是她的媳婦吧,阿罵認定媳婦不讓孫子來看她,所以成為她口中的「肖查某」。又是某個女人遭咒罵,女人為難女人的戲碼從沒少過。我想像中的那兩道淚痕不見了。
隔天,阿罵就被送到單人病房去了,說是她的痰裡面有不好的東西,怕傳染給別人,消毒人員還來病房消毒了一番。
阿罵遷房之後隨即來了個務農的壯漢,又是因蜂窩性組織炎成為醫院常客。第二天醫生查房時,發現壯漢的病情沒有起色,就幽默的調侃他可以為其他病友做經驗分享,告訴他們要如何才能常常進醫院,然後語氣正經地警告他,再這樣下去我也沒有藥可以給你了。大概是很難改掉的積習有以至此吧。
第一床女病耳根清靜後卻不耐安靜,一會兒跟護士談天說笑,一會兒手機跟家人大聊特聊,一會兒又和壯漢哈拉,從聊天中得知他有許多田地都租給人耕種,坐收租金度日。所以其實他是閒閒美代子一族,聽他說起現在的農人既辛苦又可憐,農作物將收成時便得夜夜在田裡守著,否則一不留神東西就被收割了,所有的辛苦全成了做白工,被抓到的宵小沒幾天就放了,下一次照樣來幫你收割,可怕的是背後有個收割集團從事有組織的運作,法律對那些人起不了什麼作用,政府應該為最信賴他們的農民做點什麼才是。
某天壯漢去做檢查,一床沒對象可聊,於是就盯上我們了。我從洗手間出來時,她邀我做下來聊天,大約是聽到我與先生討論明天早餐想吃什麼,她開始熱心介紹醫院附近的美食,從飯糰到永和豆漿,從快餐到港式燒臘,從外省麵到炒米粉,從蚵仔麵線到香酥雞,從清心芋圓到蛋糕,整條街的飲食店如數家珍,無一漏失,她還將不同商家做一番比較,提醒我該去哪一家,別去哪一家,這真的解決我不知何處購餐的困擾。
我特別記得她提到在老吸街附近有一家麵店,以前專賣給學生,老闆體諒學生正在成長中,麵條和滷菜給得很慷慨,數十年如一日,估計兩個人去吃只要叫一碗就夠了,這麼具有故事性的商家,改天一定要去拜訪。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出去考察那條小街,當成是清晨散步,越過寬大的忠孝路,走進對面的義教街,一段路之後來到台林街,右轉便進入昨晚聽來的街景,像尋寶般一一核實,也不知走了多遠,最後來到一對小夫妻經營的飯糰專賣攤,我記得女病友真心推薦燒肉飯糰,也為她買了一份,感謝她熱心提供美食資訊。
這一早是住院以來最愉快的時光,跳脫病房的刻板無趣,輕鬆的在街道上漫遊,不刻意尋找或不尋找什麼,隨興之所至,讓腳步帶領我走向任何可能,那是自由的感覺。
那天看著先生嚐著熱呼呼的燒肉飯糰,配著燕麥薏仁漿,滿足全寫在臉上。我一邊吃著綜合飯糰,一邊唸新聞給他聽,窗外的陽光很燦爛。
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的病床靠窗,白天可以看到廣闊的天空和街景,夜晚則是在黑色的背景裡閃著「NICE」和「愛之味」字樣的霓虹燈,耐斯廣場就在百來公尺外的對街上,くら在大大的牆上招引人。有時晴天,一片雲也沒有;有時陰雨綿綿,房子灰撲撲的,地上濕漉漉的。某天先生指著前面不遠處的陽台跟我說那兒有一盞燈已經好幾天沒關了,我找了好久才找著,想是他已經把窗外的景物細看了不知幾回。於他,病房即囚房。
打理生活起居之外的零碎時間裡看了幾本安徒生兒童文學獎小說,<河豚活在大海裡>、<我的熊弟弟>、<山中小路>、<偉大的小不點>、<小黃瓜國王>。我最愛<山中小路>,沒有誇張與幻想的情節,在日常裡鋪陳人性的愚妄與糾葛。大部分的人活在既定的社會氛圍中無法跳脫,在其中爭奪比拼,忘了初衷。三言兩語無法道盡我們這個世界的複雜,而作者透過兒童的日常讓我們看到了這世界的複雜性,並給予讀者保留初衷的喜悅。當你對世界逐漸失去希望時,閱讀永遠可以拉拔你,我們不得不向那些社會上從事「無用」行業者,比如藝術家、詩人、哲學家…之類的人致敬。
女病友出院時還加了line,說是有美食情報要互相通知。兩天後我們也出院了,只剩壯漢一人。
心裡盤算著該去南門市場買隻雞回家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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