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提供以上拍攝照片的友人《木木》
照片內容:中國式結婚請帖
小說的內容因為一條好線索而顯得豐滿,小說的意義也同時因為一條好線索而顯得不凡,一條線索的巧妙運用使得小說獲得了永久的生命力,這是我們閱讀鑒賞和寫作學習的時候,值得注意的一點。
最後一輛搬運車離去了;那位帽子上戴著黑紗的年輕房客還在空房子裏徘徊,看看是否有什麼東西遺漏了。沒有,沒有什麼東西遺漏,沒有什麼了。他走到走廊上,決定再也不去回想他在這寓所中所遭遇的一切。但是在牆上,在電話機旁,有一張塗滿字跡的小紙頭。上面所記的字是好多種筆跡寫的;有些很容易辨認,是用黑黑的墨水寫的,有些是用黑、紅和藍鉛筆草草寫成的。這裏記錄了短短兩年間全部美麗的羅曼史。他決心要忘卻的一切都記錄在這張紙上——半張小紙上的一段人生事蹟。
他取下這張小紙。這是一張淡黃色有光澤的便條紙。他將它鋪平在起居室的壁爐架上,俯下身去,開始讀起來。
首先是她的名字:艾麗絲——他所知道的名字中最美麗的一個,因為這是他愛人的名字。旁邊是一個電話號碼,15,11——看起來像是教堂唱詩牌上聖詩的號碼。
下麵潦草地寫著:銀行,這裏是他工作的所在,對他說來這神聖的工作意味著麵包、住所和家庭——也就是生活的基礎。有條粗粗的黑線劃去了那電話號碼,因為銀行倒閉了,他在短時期的焦慮之後又找到了另一個工作。
接著是出租馬車行和鮮花店,那時他們已訂婚了,而且他手頭很寬裕。
傢俱行,室內裝飾商——這些人佈置了他們這寓所。搬運車行——他們搬進來了。歌劇院售票處,50,50——他們新婚,星期日夜晚常去看歌劇。在那裏度過的時光是最愉快的。他們靜靜地坐著,心靈沉醉在舞臺上神話境域的美及和諧裏。
接著是一個男子的名字(已經被劃掉了),一個曾經飛黃騰達的朋友,但是由於事業興隆沖昏了頭腦,以致又潦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不得不遠走他鄉。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現在這對新婚夫婦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新東西。一個女子的鉛筆筆跡寫的“修女”。什麼修女?哦,那個穿著灰色長袍、有著親切和藹的面貌的人,她總是那麼溫柔地到來,不經過起居室,而直接從走廊進入臥室。她的名字下面是L醫生。
名單上第一次出現了一位親戚——母親。這是他的岳母。她一直小心地躲開,不來打擾這新婚的一對。但現在她受到他們的邀請,很快樂地來了,因為他們需要她。
以後是紅藍鉛筆寫的專案。傭工介紹所,女僕走了,必須再找一個。藥房——哼,情況開始不妙了。牛奶廠——訂牛奶了,消毒牛奶。雜貨鋪,肉鋪等等,家務事都得用電話辦理了。是這家女主人不在了嗎?不,她生產了。
下面的專案他已無法辨認,因為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過海水看到的那樣。這裏用清楚的黑體字記載著:承辦人。
在後面的括弧裏寫著“埋葬事”。這已足以說明一切!——一個大的和一個小的棺材。
埋葬了,再也沒有什麼了。一切都歸於泥土,這是一切肉體的歸宿。
他拿起這淡黃色的小紙,吻了吻,仔細地將它折好,放進胸前的衣袋裏。
在這兩分鐘裏他重又度過了他一生中的兩年。
但是他走出去時並不是垂頭喪氣的。相反地,他高高地抬起了頭,像是個驕傲的快樂的人。因為他知道他已經嘗到一些生活所能賜予人的最大的幸福。有很多人,可惜,連這一點也沒有得到過。(周紀怡譯)
【作者簡介】奧古斯特•斯特林堡(Augllst Strindberg,1849-1912),瑞典作家。生於斯德哥爾摩一個破產商人家庭。一生貧困,為了糊口,當過小學教師、演員、新聞記者、圖書館職員、化學試驗員等。一生寫過大量劇本和小說。由于斯德林堡身受統治階級的歧視和壓迫,早期寫過不少反映社會問題的作品,如長篇小說《紅房子》(1879)和《新國家》(1882),較深刻地揭露了瑞典上層社會的保守、欺詐和冷酷無情。後來他受當時流行的叔本華、尼采和弗洛伊特學說的影響,用反理性的哲學觀點觀察世界,許多作品有神秘主義傾向。他的劇本《父親》(1887)、《朱麗小姐》(1888)、《伴侶》(1890)、《死的舞蹈》(1901)等,描寫變態的社會關係,充分反映了作者的自然主義主張。他把人生描寫成本能和欲望的衝突,對生活作了歪曲的反映。1902年,斯特林堡寫了《夢的戲劇》,表現作者尋求擺脫痛苦的願望,但又充滿由子痛苦而失去常態的絕望情緒,又成了歐洲表現主義文學的先驅。斯特林堡的創作道路是一條由批判現實主義轉向悲觀主義和變態心理的歧路。但是,在他一生的最後幾年從事新聞記者活動時,曾為新興的工人階級努力鬥爭,因而獲得工人群眾的愛戴。但那時他已病重,不久去世。
《半張紙》和《葬儀》是斯特林堡頗具特色的小說。《半張紙》以一千五百字的簡短篇幅,用十來個電話號碼展示一幅幅生活畫面,表現主人公一生中充滿悲歡離合的兩年,說明在資本主義社會裏小人物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選材別致,構思新穎。
《葬儀》借兩個旁觀者的口敍述了一個善良小人物的不幸一生。小說純用白描手法,不加渲染,不幸者的遭遇卻刻劃得細緻入微,對舊時代吃人的等級觀念作了尖銳批判。
斯特林堡
Johan August Strindberg (1849~1912)
瑞典戲劇家、小說家。1849年 1月22日生在斯德哥爾摩。父親是船舶經紀人。1867年考入烏普薩拉大學,曾幾度輟學。當過小學教師、報社記者,後在皇家圖書館充當管理員。他在大學時期開始寫作劇本,其中反映冰島神話時期父女二人在宗教信仰上發生衝突的劇本《被放逐者》得到國王卡爾十五世的讚賞,受到召見,並獲得賞賜。以宗教改革為主題的五幕歷史劇《奧洛夫老師》,是他在研究莎士比亞和歌德等人寫作技巧的基礎上創作的一部成功的劇本。長篇小說《紅房間》(1879)採用狄更斯的手法,對虛偽、欺詐和腐朽的社會進行了尖銳諷刺和猛烈抨擊,在斯德哥爾摩風光的描寫上也超過了前人,因此一舉成名。這是瑞典文學史上第一部帶有自然主義色彩的作品。
斯特林堡在其他社會問題上是激進的,但在婦女解放問題上卻是保守的。他的短篇小說集《結婚集》第一集對易蔔生的《玩偶之家》持嘲笑態度,而且因其中一段關於聖餐的描述受到法庭控告。他雖然被判處無罪,但精神上所受的打擊卻十分沉重。1886年寫的《結婚集》第二集、用法文寫的長篇小說《狂人辯詞》(1887~1888)以及劇本《父親》(1887),都明顯表現出他對婦女的歧視。
他還曾創作了瑞典文學史上優秀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女僕的兒子》( 4卷,1886~1909),以描寫群島風光而著名的中篇小說《海姆斯島上的居民》(1887),被認為是歐洲自然主義劇本典範的《朱麗小姐》(1888)和《債主》(1889),以及中篇小說《在海邊》(1890)。 在1890年以後的7年中,經濟窘迫和婚姻上的不幸使他陷入了神秘主義。從1898年起,他的戲劇創作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由自然主義轉為表現主義以及象徵主義,如劇本《到大馬士革去》(3部:1~2,1898;3,1904)、《死魂舞》(1901)和《一出夢的戲劇》(1902),用幻想的方式表達了他的悲憤、傷感和絕望。後期創作了大量優秀的歷史劇,其中《古斯塔夫•瓦薩》(1899)在佈局和人物刻畫方面十分突出。室內劇中優秀的有《鬼魂奏鳴曲》(1907)。他的最後一部佳作是劇本《大路》(1909)。晚年從事語言研究,出版過一些很有價值的著作,他還利用自學漢語的知識寫了《中國文字的起源》一書。
斯特林堡一生共寫過60多個劇本,大量的小說、詩歌和關於語言研究的著作,留下書信 7,000余封。他的劇作從現實主義到自然主義,又從自然主義到表現主義和象徵主義,對歐洲和美國的戲劇藝術有很大影響,對當時的電影事業的發展起了推動作用。他的語言研究對瑞典文學和語言的發展也作出了重大貢獻。
平實•樂觀 ——淺評《半張紙》
趙文傑
十九世紀下半葉,世界文壇上湧現出一批傑出作家,瑞典的斯特林堡便是其中之一。寫於1890年前後的《半張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敍述故事時的平靜樸實的文筆和所揭示的主題中的樂觀與朝氣。
《半張紙》通篇都用幾乎是白描的手法向讀者介紹了一位年輕房客兩年間的生活經歷,從他的年輕有為,到覓得佳偶到幸福的新婚,直至心愛的妻子因生產而死去。房間裏電話旁的半張紙上用極其簡單又典型的詞喚起他們兩年的生活軌跡。銀行的工作意味著他有豐厚的薪水,事業成功了,又有了美麗的愛情——艾麗絲,於是出租馬車、鮮花店、家俱行和室內裝飾商成為自然而然的結果——他們訂婚、結婚了,並搬進了這套寓所,“在那裏度過的時光是最愉快的”。後來,他們有了愛情的結晶,溫柔的修女和醫生及善解人意的母親的出現就不言而喻了。再後來,生活出現了紛亂,藥房、牛奶、雜貨鋪,“家務事都要用電話辦理了”。原來女主人生產了。這對於一個即將做父親的年輕人來說應該是最幸福的時刻,可是殘酷的事實使年輕房客看到“埋葬事”、“承辦人”仍然那麼心痛,“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過海水看到的那樣。”他拿起這記滿幸福與悲傷的半張紙,“吻了吻,仔細地將它折好,放進胸前的衣袋裏”,然後昂首而去,一切都這麼簡單,然而我們卻能被它感動,這不得不歸功于斯德林堡,他用平靜流暢的描繪,客觀不加分析地敍述及樸實無華的語言勾勒出一位元年輕房客由幸福美滿到孤獨不幸,從悲傷到微笑的經歷和轉變,使我們學會如何用平實的話寫出生動的人和事。
當然,每篇佳作都反映一個鮮明的主題,《半張紙》也不例外。當這位房客重溫曾經擁有的幸福和曾經遭遇的不幸後,他沒有垂頭喪氣,“相反地,他高高地抬起了頭,像是個驕傲的快樂的人”。為什麼他能由最初的悲傷、逃避變為現在的樂觀、充滿希望?“因為他知道他已嘗到一些生活所能賜予人的最大的幸福,有很多人,可惜,連這一點也沒有得到過。”這或許就是作者想告訴我們的道理:對於過去的一切,美好的,我們會珍惜;不幸的,我們任它隨時光流逝,更重要的是把握現在擁有的,去開拓更美好的未來。
賞析《半張紙》
薛廣智
《半張紙》這篇微型小說的突出特點就是作者最大限度和極為出色地發揮了“線索”在小說中的作用。
小說中有一句很關鍵的話,那就是“這兩分鐘裏,他又重度過他一生中的兩年”。從“兩分鐘”到“兩年”,這個涵蓋諸多又極為凝煉的投射,正是作者巧妙地抓住了“半張紙”,並以半張紙上一系列名稱和電話號碼為線索展開情節的結果。
其實,從戀愛到組成家庭到不幸喪妻喪子,這個過程並不是特殊化的,相反正是在許多普通人身上都會發生的一段普通經歷,而絕大多數作家所著眼的都不過如此,因此,它被寫出來是讓讀者覺得與眾不同還是平淡無奇,就得看作者的創作心思是否高人一籌了。《半張紙》的作者顯然是讓讀者永遠都無法忘記他的這種演繹了,半張紙上的一個個名稱與電話號碼與人生當中的一件件重要的事情相應,留給讀者極大的想像空間,又讓這些想像井然有序地排列,從而完成“兩分鐘”到“兩年”的投射。一方面表明了人生“長”與“短”的概念之間的較量,另一方面作者表明了一種生活態度,正如他借主人公的口說的那樣:“他走出去時並不是垂頭喪氣的。相反地,像是個驕傲快樂的人。因為他知道他已經嘗到一些生活所能賜予人的最大的幸福。”人生是由很多段組成的,在我們走過一段,失去一段,永遠無法再把握一段時,應該回顧它,回顧曾經的努力與得到,將它作為一種幸福放在心裏,而不要將悲痛延續,因為還有下一段要走。而許多人恰恰是將一段蔓延及整個人生,“可惜”,生活所能賜予人的最大幸福“他將永遠無法嘗到”,他再活二十年,其價值永遠是那兩分鐘,而作者所提倡的是讓人們學會在兩分鐘內總結和得到“兩年”甚至“二十年”那樣的人生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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