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很怕沒跟到
所以比預定的下午一點提早到了
又過了十五分
這群人才從戲臺（團長留守）帶著一把吉他和一個好心情向海邊去
經過麵攤就進去吃一碗粿條（粿條因為來自華人，所以泰語的發音和台語一樣）
經過商店就買了飲料零食
屋簷的陰影之外就是白熱的陽光
光天化日下只有從這片陰影匆匆閃到另一片陰
影的人
除非是晒在紗網上的魚乾
沒有任何活物敢在陽光下停駐
我們自囚於海邊涼亭的陰影裡
男生喝加冰加蘇打水的威士忌
女生喝泰國可樂
拿出吉他彈唱
像是為晚上的演出暖身
不同之處是不必唱晚上的曲目
可以唱自己想唱的歌
就像畫插畫的畫奴
偶爾偷閒不畫客戶指定的題材
畫自己高興的鬼東西
戲班在這裡駐紮日久
自然就培養出粉絲
不知為什麼
大大方方表示愛慕的粉絲都是女的
男粉絲則猥猥瑣瑣躲在暗處、遠處偷看
翻撿偶像丟在垃圾桶的衛生紙
就是他們最勇敢的舉動了
三仙女這麼妖豔
當然有很多粉絲
但是不知是沒錢
還是沒膽
這幾個青年才俊
不曾坐到觀眾席上買花環獻給三仙女
只是遠遠的在界外
很沒種地坐在機車上眺望
戲班資深小生是團長
和名為BOY的嫩臉小生
都俊俏有型
可惜泰國的鄉下和台灣一樣
年輕貌美的都到都市打拼了
女粉絲不是老的就是更老的
鬆垮、肥胖和皺紋是她們的基本配備
BOY的粉絲聞聲（消息靈通是優良粉絲的基本技能）跟到了海邊的涼亭
BOY不能得罪她們
也不喜歡她們沒事捏他一把
把蘇打威士忌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
吉他越彈越像在刷鍋底
歌聲則越來越走音、破音
破到高點就變吼聲
吼了半條歌他累了
四仰八叉地睡大覺
築起自己的靜音堡壘
我們照常把酒喝完
歌唱完
把沒有BOY的午後時光過完
直到上妝的時刻才班師回朝
﹦﹦﹦﹦﹦﹦﹦﹦﹦﹦﹦﹦﹦﹦﹦﹦﹦﹦﹦﹦﹦﹦﹦﹦﹦
不知是不是每個小孩都愛鑽後台
我小時候是
長大變老的現在還是
但是少了“天真無邪”的免死金牌
老男人闖後台恐怕會換來滿臉抓痕
後台很神奇
平凡村姑走進去
就變成會發光會發亮還會唱歌的芭比娃娃走上舞台
而會發光會發亮還會唱歌的芭比娃娃從舞台回後台
竟然會炒菜、餵奶、抽煙、吃檳榔（這是二三十年前的歌仔戲班）以及滿嘴粗話
簡直是現實與夢幻的變電所
全體團員同意讓我登堂入後台
讓我有返老還童的興奮
我拿出相機
從遠到近
從廣角到標準
經過一個下午的相處
我們之間的心裡和物理的距離
已經近到可以轉到“一朵小花”模式了
他們很專心地撲粉底、描眼線、貼睫毛、塗口紅
然後再穿上縫滿亮片和珠子的戲服
就變成真人版的霹靂布袋戲
這天適逢泰皇八十三歲生日
除了每晚演出前一定要拜的祖師爺
全體團員站在舞台上
等著晚上七點電視連播祝壽國歌
戲班將麥克風放在電視喇叭上
經戲班的擴音系統二度擴散
把國歌向海濱村莊播放
連三仙女和BOY都收起笑容
右手擺在胸口
嚴肅地跟著唱國歌
台下的觀眾和路上的行人也立正站好
趴著睡的狗覺得不太對勁
豎起耳朵唯惶唯恐地站起來
當今世上除了金日正
很難找到可以讓人民立正的准神
如果考慮到自動自發和心甘情願
碩果僅存就是泰皇了
﹦﹦﹦﹦﹦﹦﹦﹦﹦﹦﹦﹦﹦﹦﹦﹦﹦﹦﹦﹦﹦﹦﹦﹦﹦
三仙女唱歌的時候
常常把手掌放在鼻子上
這不是什麼神祕的舞蹈
只因為跑歌詞的螢幕和一排超亮水銀燈光
一起放在舞台地板前緣
不遮水銀燈就看不到螢幕
這套跑歌詞的電腦是台灣的ACER
怎麼樣
你是不是跟我一樣
過了這麼多年
終於感受到日本人在任何角落都看得到本國產品的驕傲
三仙女盛裝搖擺唱歌
有團員到觀眾席中推銷花環
三仙女輪流唱
小生小丑也輪番上
每個人都要讓我套個兩三環
才會讓我覺得沒白吃人家好幾餐
除了單純的唱歌
也有黃梅調似的有情節的對唱
是小生上場培養粉絲的時間
花環掛滿了脖子、手臂上
像毛茸茸的洗車機
團員就會找機會回後台
煮飯的阿姨會幫你登記
憑花環多少領賞金
這天花圈領得最多的仙女一號和BOY
接近三百
最少的大概一百
卸下來的花圈
是當然可以回收再推銷的塑膠花
戲團的節目也是每隔幾天再重複一次
可是
還是有人不嫌膩
天天來
聽歌看戲已經變其次了
來這裡和團員團圓才是這些粉絲的真正愛的
『我知道了，就像我家的狗每天叫聲都一樣，詐咬詐降的把戲也不變，可是我還是看不膩。』
沒禮貌
人狗怎能並論啊
...雖然
...很接近了
三天後
我要離開了
就像流浪戲班不會生根變戲院
我也不會讓帳篷變成水泥碉堡
同樣在流浪
大家都能也都要承受分離
能留下的只是懷念
還好隨著時代在進步
我可以把照片直接存到戲班的ACER電腦裡
讓懷念更具象更可觸
我走了
不會像侯鳥每年回來
流浪戲班有一天也要走
也不會回到海濱小村
因為他們知道在這裡只有舊懷念
不會有新觀眾
我們都在旅程中結交朋友
然後和舊報紙一起存放
『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
以這句話當做回憶的封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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