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國之旅 聖嚴法師著
三五、正覺道場
從《大唐西域記》卷八所見,菩提樹的東面有精舍,高一百六、七十尺,下基面積廣度二十餘步,用青磚建造,塗以石灰,每層龕中皆有金像。門外左右各有龕室,左為觀自在菩薩,右為慈氏菩薩,兩座像皆由白銀鑄成,高十餘尺。菩提樹北有佛經行處,後人於此壘磚為基,高三尺多。此基之北,大精舍中有佛像,舉目上望,乃如來於此七日觀菩提樹,目不暫捨,為報樹恩,所以瞻望。菩提樹西不遠之處的大精舍中有鍮石佛像,是如來初成正覺,梵王起七寶堂,帝釋建七寶座,佛於其上七日思惟。菩提樹南不遠處有窣堵波,高百餘尺,乃阿育王所建;是佛離開尼連禪河走向菩提樹下以前,接受帝釋天所化現的刈草人供養吉祥草之處。受草之處的東北不遠地方,有窣堵波,是釋迦世尊將證佛果之前,青雀群鹿呈祥之處。菩提樹之東,大路左右各有一窣堵波,是魔王在佛成道前嬈惱釋尊之處,亦即降魔之處。菩提樹西北的精舍中有迦葉波佛像。迦葉波佛精舍西北,有二磚室,各有地神之像。據說如來將成正覺時,一神先報魔來,一神後說佛已成正覺。菩提樹西不遠處有窣堵波,高四十餘尺,是漕炬吒國的一個商隊的領袖所建。菩提樹東南角的尼拘律樹之旁有窣堵波,側有精舍,中供佛的座像,是如來初證佛果,大梵天王勸請轉妙法輪之處。菩提樹牆垣之內,四角都有大窣堵波,如來受吉祥草後,到菩提樹下之前先到四角,咸得大地震動,直到金剛座 上才得安靜。玄奘又說:「樹垣之內,聖迹鱗次,差難徧舉。」菩提樹垣外西南,有窣堵波,是牧牛女的故宅,其側窣堵波是牧牛女煮乳糜處。另有窣堵波是釋尊受乳糜處。菩提樹垣南門外有大池,周七百餘步,清瀾澄鏡,龍魚潛宅,即婆羅門兄弟承大自在天之命所鑿。其南有一池,為如來初成正覺,方欲浣濯,帝釋為佛所化之池。在《大唐西域記》中還可看到附近許許多多的窣堵波,都是為了紀念佛陀成道前後的各種遺跡所在。
中國歷代西遊的僧俗大德,幾乎都曾到過此寺,從法顯、玄奘、王玄策、義淨而經唐、宋兩朝,有關菩提場的漢文記載不絕於書。在西元十二、三世紀之間,曾有緬甸國王等將菩提樹東的大塔精舍做過幾次修復。不久之後,回教徒和印度教徒前後極力反佛,破壞佛寺,所以大塔和寺院全部歸於荒廢;其後此地即淪為印度教徒之手。西元十八世紀,菩提樹的東側建起一座印度教毘濕笯派的寺院。到了十九世紀末西元一八八一年,才由孟加拉政府命令,把已經掩埋在土中好幾世紀的大塔發掘出土,加以整修,恢復原狀;那就是玄奘所見高一百六、七十尺的那座大塔精舍。同時在此附近也發現了幾處聖跡,比如現在的菩提樹、大塔邊上阿育王建的石欄、金剛座,以及釋尊看樹七天的遺跡。這些都是玄奘三藏曾經記載過的。在大塔未發掘之前,一般皆稱該地為摩訶菩提和菩提道場。在大塔被發掘之後,改稱佛陀伽耶,因其位於伽耶城南之故。
三六、佛陀伽耶
我們所見到的佛陀伽耶,是在一個山崗之側,面積大約十英畝左右,大塔緊鄰著菩提樹之東,大塔門口兩側有兩座小塔,和正中前方的精舍相連。精舍和大塔合成一體,有上下兩層,供有佛像,供人瞻仰膜拜;當時見有兩位上座部的年輕比丘在塔中照顧朝聖者的簽名和奉獻。兩層塔基內可以拾級上下。其上尚有八級,無法攀登,可能不是中空而是實心的。那是四方形的尖塔,逐段向上縮小,頂端的四角有四個小塔作為裝飾,中央只有傘蓋形的尖頂,看來非常巍峨壯觀。
進入塔院的大門,必須脫鞋,由院內的管理人員帶領參觀。進入塔院之後,向下走二十餘級石階,就有一個石柱,據說是阿育王所留,上面的文字已經剝落,無法辨認。我在柱前頂禮膜拜。再向下走十多級,左側就是毘濕笯派的印度教寺院,不過規模很小,也不覺得刺眼。除了不讓我們進去,我們也不想進去外,感覺上並不很壞,寺裡的人見了我們也很友善。
我們在塔身的正前方,精舍的門前丹墀中列隊,穿海青搭衣頂禮三拜,然後登塔,在第二層繞行一周,下來後在塔的下方再繞行一周,轉到大塔背後就是我們久已嚮往的大菩提樹。在樹的右側有兩個石刻的腳印,當地的管理人說,一個是佛的腳印,另一個是毘濕笯的腳印;我們是外行,根本看不出來,只知是兩個好大的腳印而已。然後他們把進入金剛座和菩提樹的鐵柵門的鎖打開,讓我們少數幾位進入金剛座側頂禮瞻仰。
金剛座大約只有兩公尺長、一公尺半寬,上面雕有鑽石形圖案的石板座,本來朝東,但現在東面已被大塔貼著金剛座而建,喧賓奪主,使金剛座成為大塔背後的一個小景觀。因為要保持金剛座不離菩提樹,所以沒有把金剛座移入大塔內部。金剛座的上方,亦即其正背後壁上的石龕內,有一尊釋迦佛的坐像。
現在金剛座後的菩提樹,也是白皮,由於樹身已老,樹皮剝裂,有如老龍的鱗片。樹身直徑約兩公尺半,在兩公尺之上分成三株,東側的一株上岔兩枝,已經被風吹斷,中間的兩株各岔數十枝,西側平垂的一枝,倒是枝葉繁茂。整棵大樹雖然不是遮天蔽日那般濃密,但樹葉還是非常青翠,嫩綠帶著鵝黃,看來還是青壯有力,高數十丈。
我們繞塔一匝之後,參禮了塔院之內的各處聖跡。佛陀成道後的七天當中,在不同的位置留下個別故事的遺跡,現在每一處都豎有印度文和英文的說明標牌,大致上在《大唐西域記》中都能見到,但現在多半只有牌子說明而無實際的窣堵波。大塔的左側方有一片塔林,既沒有說明,也沒有標示,大概是後人用以紀念的建築物。據管理人員說,那都是各地佛教徒出錢所建,有幾百年以上的歷史。
在大塔南面的院牆之外,有一個石柱,據說也是阿育王時代在印度遺留的僅有的四根石柱之一。除了剛才所說入門處的一根之外,第三根在鹿野苑博物館,第四根在尼泊爾的藍毘尼園。
石柱南方有一池,正如玄奘三藏所記是帝釋天化出供佛沐浴的。現在滿池都是荷葉蓮花,蓮花亭亭,荷葉田田,我想這是人工建築的池子。池中有一佛像聳立,上覆九頭蛇,看來風光很好。我們有些團員很想跳下去洗個澡,因為水質非常清洌而寧靜,好像井水一樣。我們也看到四根阿育王時代留下的石欄杆。我在池前和石柱之旁都跪下默默祈禱︰法輪常轉,正法永久住世。
兩層塔基的周圍,每面都有十多座石龕,供有不同姿態的石雕佛像,現在都被西藏的喇嘛教徒貼上金箔,漆上黑漆,已不復見雕刻藝術的本來面目。就是菩提樹也被纏上許多彩色的旌旗,看來很俗氣,有點像民間信仰的神祠。這大概是西藏密教跟神教共通的習俗吧!然而大乘經典所描寫的佛菩薩道場和法會會場,也都非常華麗,只不過《阿含經》和律部中對有關類似的介紹比較少。
當大家在正覺大塔周圍各處巡禮聖跡或休息時,有幾位弟子跟著我到大塔後方菩提樹下,面對金剛座的方向,跏趺坐了半個小時。當時天氣晴朗,微風拂面,群鳥鳴唱,感到非常寧靜清涼而舒暢。坐在石板地上,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硬,倒是覺得非常安定。好像被磁石所吸,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攝,坐下後便不想起座。菩提場畢竟是菩提場,有它的道理。即使經過無數次的摧毀與復修,它的靈氣永遠存留。
我們遇到幾位住在正覺大塔附近的外國比丘,據說他們每天都到塔院中的樹下打坐,真羡慕他們有這樣大的福報。
我正在想著自己福薄而又幸運之時,便陸續從樹上掉下兩片青色的菩提樹葉,一片在我身旁,一片在我手前。我不迷信,所以不想說它是由於我的誠心所得的感應,但這樣的偶然已使我泫然欲泣地來感謝佛陀的大恩。心想︰我何幸此生能夠成為佛教徒,又能出家修行,甚且還有因緣來到佛陀成道的菩提樹下靜坐。這兩片菩提葉雖然並不等於佛的正法,但我會把它當成佛的肉身舍利來恭敬供養和禮拜,好讓我見到樹葉,不忘佛法。如果沒有佛陀成道,我們就沒有佛法;如果佛陀成道之後不說法,我們今天也不知有佛可學。這使我不得不讚歎︰「佛陀啊!您真偉大!」
三十分鐘後,我們必須離開正覺大塔之時,當地小販給我們送來好多菩提樹苗,緊跟著我們兜售,纏著不放,非常討厭;我們買了幾株,其餘的我們不要,他們竟然送給了我們,看來又是那麼的慷慨。所以佛國的眾生,也很可愛。
從正覺大塔出來,回到阿育王連鎖旅館午餐。下午一點出發,費了八個小時的車程,到達中印度的另一個古城,也是一個大城,叫作Varanasi,中文名稱是婆羅奈斯城。
三七、覺音論師
西元第五世紀中葉,在佛陀伽耶的附近,還出了一位世界級的佛學大師覺音(Buddhaghose)。當時印度大部分的佛教學者,都用梵文;而同為印度古語的巴利文佛教,其時業已衰落,只有錫蘭島及佛陀伽耶的比丘們,依然使用巴利文,覺音以巴利文撰寫了許多佛學著作及註解許多經論。其中功力最深、益世最廣的是《清淨道論》(Visuddhimagga),除了序論與結論,尚有二十三品,依照戒、定、慧的三大主題,次第論述而成。這是南傳佛教聖典中最受後人重視的一部不朽的名著,所以現代日本的巴利文權威學者水野弘元博士要說:「《清淨道論》是一部彙集南方上座部教理最詳盡、最適當的論書。」事實上這部論書,也被視為現代佛教徒們在實踐方法上最重要的參考書之一。
覺音論師出身於婆羅門種姓,通《吠陀》學,曉工巧明,尤精於辯論。在佛陀伽耶一座錫蘭人建造的寺院出家,在摩訶男(Mahānāma)王時代(西元四○九─四三一年)到達錫蘭。他的著作,多在錫蘭完成。晚年又回到佛陀伽耶,朝禮聖菩提樹,最後不知所終。巴利文的三藏聖典,確由於他的貢獻而光照寰宇,以迄於今。
《清淨道論》聞世後一千五百餘年,始由葉均居士(西元一九一六─一九八五年)譯成漢文。我們這次朝禮正覺大塔及聖菩提樹,除了感恩釋迦世尊的成道,也當緬懷覺音論師的功德。
三八、婆羅奈斯
十月二十二日晚上九點,到達距佛陀伽耶二百五十公里的婆羅奈斯城,住進克拉克婆羅奈斯旅館(Clarks Varanasi Hotel略稱克拉克旅館)。我們的目的是要巡禮在其附近的鹿野苑,所以先到婆羅奈斯。這也讓我們體驗到釋迦世尊成道後,從摩揭陀國的菩提樹下輾轉步行到婆羅奈斯城的鹿野苑,是那麼的遙遠,目的是為了化度五位伴隨他苦修了六年的侍從人員。
婆羅奈斯是中印度的中國,現在我們所見的是它的都城,國名早已是歷史上的名詞。根據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七關於他所見的婆羅奈斯國的記載是這樣的︰
婆羅痆尼斯國,周四千餘里,國大都城西臨殑伽河,長十八九里,廣五六里,閭閻櫛比,居人殷盛,家積巨萬,室盈奇貨,人性溫恭,俗重強學,多信外道,少敬佛法。氣序和,穀稼盛,果木扶疎,茂草靃靡,伽藍三十餘所,僧徒三千餘人,並學小乘正量部法。天祠百餘所,外道萬餘人,並多宗事大自在天,或斷髮或椎髻,露形無服,塗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
玄奘西遊時所見的婆羅奈斯是非常廣大的城巿,城內都是做大生意的商人。外道多佛法少,而且學的是小乘。它是印度人文薈萃之地,恆河和婆羅奈河交叉流過此城,所以得天獨厚,民豐物阜。在佛經中也有許多關於此城的記載。它在恆河西岸婆羅奈河的河口位置,所以又被印度教視為聖城。
三九、恆河沐浴及火葬的宗教信仰
十月二十三日凌晨四點三十分起床,五點三十分登車,經過十分鐘車程,穿過婆羅奈斯城最熱鬧的巿中心,看到終宵歌唱的歌臺舞榭,許多不知疲累的聽眾通宵達旦載歌載舞,印度人真是個快樂的民族。但巿容還是很髒很亂,人民的服裝還是很舊很破,所以只能用露天的野臺作為大眾娛樂的場所。我們步行五分鐘到達恆河西岸被印度教視為聖地聖河的段落,據說每天有五千人來此浴身,男女老少都有。
我們在晨曦朦朧中登上專門搭載觀光客的小木船,看到成群的印度教徒在河中沐浴。據說有五十多個沐浴口,其中只有五個是最神聖的,因此教徒多半擠在這五個及其附近的沐浴口。男的都光著上身,下身圍著沙里,一次一次地潛入水中又站起來,幾秒鐘便沈下去一次,既是一種修行的方法,也是洗脫一切罪障的信仰方法。也有不少婦女,身罩單薄的沙里,做著跟男人一樣的動作,見到觀光客的木船從五十公尺以外的河面駛過,她們也視若無睹;用照相機把她們攝入鏡頭,她們也毫不在乎。河邊架有上百的大布傘,每具傘下都有一人管理,這個人也是印度教的宗教師,他教導那些朝禮恆河的印度教徒們如何沐浴、祈禱,包括動作和所用的咒語(mantra)。印度教徒在入河沐浴前若有衣物,亦可寄放在傘下,離開時供養金錢,表示恭敬。對於非印度教徒並不開放也不許進入該範圍。
恆河水質渾濁比中國的長江更甚,不知道整個恆河是否都是這個情況,至少在婆羅奈斯那一段,雖未聞到臭味,但頗似排放下水道的臭水河。河面飄浮著許多垃圾、果皮、紙屑、罐頭、人畜的糞便,特別是沿著河邊,污濁的情況更為嚴重。那些在河邊沐浴的印度教徒,依舊習以為常而不以為髒,真值得佩服。我不相信這是他們的愚癡,而是對於自己的信仰毫不懷疑勇往直前。因為他們相信在恆河沐浴就能往生天國,他們也相信婆羅奈斯是進入天國的捷徑。因此生時要到此段河中沐浴,死後都盼望擠到此段的恆河邊火葬。我們也看到了沐浴口的下游,設有幾個火葬臺,和我們在尼泊爾虎河邊所見的相同,當時有幾具死屍正在那裡火化,冒出熊熊烈火。送葬的人沒有哭,也不哀傷,是那樣的自然,臉上甚至掛著欣慰喜悅的表情。據說,印度教徒死亡,沒有人哭泣;這對於中國人來說,是無法理解的事,即使佛教徒死亡,他的親屬多半也會哭泣。火葬時沒有棺木,而是用布把屍體緊緊裹起來,再用繩索綁成像一條香腸的樣子,擱在柴火堆上。死者的男性家屬會把頭髮剃光,只在後腦留下一撮頭髮,表示還有後代。
我在印度也看到幾個送喪的場面。有一次我們乘的巴士在郊外公路上行駛,看到兩位年輕男子抬著一具用白布裹著的遺體,送往火葬處。另外在婆羅奈斯城中鬧區,見到兩個男人抬著一具用鮮紅的綢布裹著的屍體,若無其事地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沒有人讓路,他們也不在乎,好像是抬著家具通過馬路。印度導遊告訴我,那是一具有錢人家的女屍。我問︰「為什麼如此蕭條,沒有人送葬?」他的回答很妙︰「大家都很忙嘛!」我又問︰「死了之後要不要誦經?」他說︰「印度人會誦,但是沒有用,生天是他自己的事。」因此可知印度人對生與死的界限看得很淡,這也是他們的宗教帶給他們的信心所致。他們在恆河邊火葬之後的骨灰就傾入恆河,因為恆河的水從天上來,又回到天上去,所以被恆河的水帶走,就上了天國,這就是他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