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血源(堪稱歸程續集) 聖嚴法師著
三九、張家港與黃泗浦
上午九點,我們連車帶人,搭乘長江渡輪,自北岸的南通港,開往南岸的十一圩港,這是長江江面最寬的一段,當天天氣晴朗,故在兩邊,均可隱約地看到對岸的一線景物。童年時代,我曾在這段江面上往返過很多次,江水依然如昔,江景則略有不同,昔年帆影點點,如今多係機船。長江的江水渾濁,但也非常鮮明,江南的風光明媚,就是長江的恩賜。
張家港巿原名揚舍,現在已成為省轄巿的區域地名。上岸之後,由蘇州西園寺的監院安上法師,帶我們先到該巿巿區的沙洲賓館。離十一圩港口車行二十分鐘,先經過四號橋,二哥下了車,說是從此步行二十分鐘便是樂餘鎮,他先回家預作準備。我們的車子再行三十分鐘,始抵巿區。
昨晚,我的俗家所在地張家港巿及扶桑鄉的兩級幹部,均間接給我通知,他們已準備好了四桌素菜,在我俗家為我接風,我說我為探親掃墓回來,一介平凡的沙門,不敢驚擾地方父老,還是讓我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回鄉看看罷。為此,我不打算在俗家用餐。
午後一點,從巿區驅車往回走向我的俗家。半途中,車子突然停下,接待人員告訴我:「此處有一佛教遺跡,是唐僧鑑真東渡日本的出海口。」
下車後,只見道旁有一條已無舟楫通航的河流,河邊的農地上,闢出丈餘見方的綠地,豎著一個一公尺多高的石柱,以六根水泥樁及鐵鍊,將石柱圍在中間。柱中刻著「古黃泗浦」四個楷書大字,上下兩側各有一行小字。上側是「唐鑑真和尚第六次東渡啟航處」,下側是「鑑真和尚逝世一千二百年紀念委員會立」,並署有「一九六三年」的年代。石柱右側靠河的一邊,立有一方說明的牌子,題為「古黃泗浦遺址簡解」,其內容如下:「唐天寶十二年(西元七五三年),揚州大明寺鑑真大和尚,應邀東渡日本國,傳授弘(宜為「佛」字)法,第六次在黃泗浦啟航,於次年(日本天平勝寶六年,西元七五四年),抵達日本首都平城京(今奈良),終於實現弘願。公元一九六三年,為紀念這位中日文化交流的先驅──鑑真和尚逝世一千二百週年,全國紀念委員會在黃泗浦舊址,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鑑真大和尚(西元六八八~七六三年)雖在《宋高僧傳》、《佛祖統紀》、《佛祖歷代通載》、《神僧傳》等史傳中有些資料,但不充分,故在中國佛教史上也少受人注目,倒是日本存有較多的文獻談到鑑真和尚,故在日本佛教史上,他有著崇高的地位。他是日本佛教「奈良六宗」之一,律宗的開祖。
根據他的隨行弟子思托所撰《唐大和尚東征傳》所述,他是揚州人,十四歲出家於本地大雲寺,十八歲親近律宗大德道岸,受菩薩戒,二年後單身至長安,於實際寺就恆景和尚受比丘戒。嗣後的五年間,往來於洛陽及長安,鑽研三藏而尤精於律,受教於道宣律師的再傳弟子大亮、遠智、義威、全修等人。回到江淮之間,漸漸地成為一方化主,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西元七三三年),義威寂後,鑑真便被仰為當時唯一的授戒大師,年僅四十六歲。
唐玄宗天寶二年(西元七四三年),鑑真住於揚州大明寺,弘揚戒律,集天下聲望於一身,即有為了尋找明律授戒之師而來華留學的日本僧榮叡及普照二人來訪,並求師東渡日本。因此而使鑑真大師開始了東征的旅途,先後歷十一年,經五次失敗,或被官方發覺阻留不放,或在海中遇風船破物散,或漂流至海南島,再由廣西、廣東回到揚州。在整個赴日行程中,他的隨行人員,總計有三十六位比丘先後死亡,道俗二百多人中途退出,日本留學僧榮叡,也在第五次旅途中病死梧州,鑑真大師本人則在韶州因患瘴眼,被一個外國庸醫醫治成雙目失明。
直到唐玄宗天寶十二年十月,始自揚州出發,乘船至蘇州,登上日本遣唐副史吉備真備的座船,避過了檢查,偷渡出境成功,啟航處便是黃泗浦。
鑑真大師到了日本,受到聖武天皇的禮敬,駐錫東大寺,建立戒壇,登壇求受菩薩戒者,聖武天皇為第一人,依次是皇后、皇太子等計四百四十餘人。五年後住於他自建的唐招提寺。此兩座古寺,迄今已整修過不知多少回,但其當年的經像法物,依舊保存完整,唐招提寺的藥師佛、千手觀音、盧舍那佛、釋迦佛、梵天王、帝釋天、四天王等木雕像,已是日本的國寶。而揚州的大明寺,今日何在?一九六三年,日本佛教界為紀念鑑真大師示寂一千二百週年,曾隆重慶祝,並為之組團到中國大陸尋根。當時大陸雖尚未搞文革,毛澤東已經不要宗教,為了討好日本,期待著日本的外交承認,故在黃泗浦建立石柱,聊表意思。
四○、回到老家掃祖墓
下午二點半,到達我童年生活的老家。先經過樂餘鎮的左側和西門口,鎮口的城牆及城門,已被拆除,童年通學每日必走的道路,已被密集的房屋堵塞,沿路的一條內港水路,也被改向北移,記憶中的地形地物,幾乎一樣也找不到了。從樂餘鎮到扶桑鄉,原來都是高堤闊岸的諸圩相連,現在則已不見「圩」的風貌。昔年築堤為圩,乃是將漲出的沙灘,逐塊用土堤圍起,阻擋江水之氾濫成災,我在《歸程》第一章中,就曾介紹了那種毀滅性的水災。也許現在的長江,已經不再為患了,所以這塊從江邊登陸的常陰沙,初改稱沙洲,現隸屬張家港巿,將河流改道,把堤岸剷平,看來與華北及江北的大平原相似,致使我到了老家附近,還不知道身在何處。
讓我度過童年生活的三間草屋,已在一九五四年遭到回祿,那個老宅的屋基,則有新來的人家,起了一棟小屋。我祖父母及父母的祖塋,便在這棟小屋的左背後。那是我全家曾經耕種了數十年的一塊地,在小岸的岸身。
我一下車,便先到墓前,此墓在文革前後,已經深埋地下,地面曾經剷平,用作一般耕地,當他們知道我還健在人間,便由二哥及大姪他們,向現在的耕作人家情商,又堆起一個土包,四周植了一圈常綠的扁柏,且用水泥製成一塊墓碑,上面刻劃著五個名字:張希凡張蔣氏張選才張陳氏之墓蔡女囡墓碑上既無稱謂,也無日期。張希凡及張蔣氏,是我祖父母,張選才及張陳氏是父母,蔡女囡是我第一個二嫂。本來我不知祖父母名字,這次回鄉,總算免做數典忘祖之人了。我問:「這是共計三代五人合塋的墳墓,墓中是他們的骨罈嗎?」
二哥回答:「五人的骨罈,是我們親手埋的,不過墓址可能略有偏差,因為這裡的範圍很小,最多也只偏差數尺而已。當年為了便於記憶其位置,還在近旁的溝邊種了一棵小樹,你看,那棵樹已長大了。」
近世以來,有關挖墳掘墓的故事,我們已聽得很多,我的父祖,何其幸運,他們的墓,只是被剷平,而未掘棄。
掃墓用品是我交待大姪裕生準備的,僅約兩公尺方圓的墓地,已整修一新,墓上及墓前,擺著四隻大花圈,一對大花瓶。花雖都是紙製,看來也很富麗,臨時用竹筷削成兩支燭籤,朝地面一插,燃上一對兩斤重的紅燭及一把定香,地上架兩塊木板,加鋪一方床單,供起四品水果,和十四盤素點,未用一項葷腥,也未燒一片紙箔,鄉間的鄰里,趕來看熱鬧的人上百,見到如此的掃墓,年輕者固覺得很新鮮,年長者也感到稀奇。
我領著族人,並教他們一同行三問訊禮,再合掌聽我誦經,跟我念佛,迴向之後,即向大家開示:「常言一子出家,九祖超生。我雖不是什麼高僧,但已出家修學數十年,恆以佛法自利利人,並將功德迴向給有恩於我的一切人和一切眾生。我自己雖無力量度人,佛法廣大無邊,能度一切眾生。所以我相信,我們的父母祖先,應該已經超生離苦,不再是陰間的鬼魂。何況我的出家,是父母同意的,所以我現在回來掃墓,也不覺得愧對父母。倒是對於你們幾位兄長及諸姪輩,既照顧了生前的父母,又照顧了父母身後的墳墓,我要在此表示由衷地感謝。今後依舊要偏勞諸位,請勿忘了於逢年過節及父母的忌日,到墓前或在家裡,點一炷香,供一碗飯,或供一品水果、一杯水,虔誠誦念『南無阿彌陀佛』,來為父母祈福,也是慎終追遠,飲水思源。」
聽完我的開示,大家都很歡喜。讀過我《歸程》的人,猜想我回故鄉為父母掃墓時,至少會觸景傷情,而淒然淚下。的確,我是真想抱住墓碑痛哭一場的,為人子而生不能養,死不能送,甚至連父母的忌日,到這次回鄉時才知道。釋迦世尊成道後,特至忉利天宮,為其母后摩耶夫人說法,又回王宮化度父親淨飯大王,父王逝世,釋尊親自舉棺。而我出家數十年,依然悠悠凡夫,既不能效法釋迦世尊的孝親度親,又未能如俗順俗孝養雙親,如今只見一堆黃土,不見父母踪影,畢竟我是回鄉得太晚了!但是,我也相信,縱然我留大陸,縱然我未出家,處於那樣的時代和環境之中,亦不會比三位哥哥更加能夠盡孝。做父母的人,總是可憐的!既責自己的不孝,猶悲父母的不幸。豈不要柔腸寸斷,哀慟欲絕!
可是我是一位法師,這次回鄉探親,是盼望健在的親人,得到一些佛法的利益。如我抱著墓碑痛哭,還能以佛法教化誰呢?
四一、二哥家裡會鄉親
離開墓地二百公尺處,便是二哥的家,我父親於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六九年去世為止的十五年間,即住於此,是一棟三間的草屋,這兒有我父親的遺像,有他睡過的床、坐過的凳、擺過食物的菜櫥,不是木製的便是竹編的。三哥指著壁角的一隻小竹櫥告訴我,那是四十四年前他和三嫂結婚時唯一的新添家具,他們搬去上海時,將之留給了父親,失火時竟被父親從火窟裡搶了出來。目前,我的二哥二嫂,還是把它當作寶貝在用。其實竹器的家具,不可能成為古董,鄉間物質缺乏,縱然陳舊不堪,還是捨不得丟棄。
我在這個家裡,會見了二哥全家,二嫂及他們的三兒一女和媳婦女婿、內孫外孫,我的堂姊、堂嫂,我的童年玩伴,小學的同學,私塾的老師,昔年的老鄰居,還有介紹我去狼山出家的戴漢清已經過世,他的兒子也是新故,只剩下了他的太太和媳婦兩代寡婦。聽說我回鄉探親,不論有事無事,都從遠近各處趕到,加上不少附近鄰居,一時間竟將草屋內外,擠上一大堆人。
在家裡分組跟大家拍照之後,二哥帶我訪問了就近幾個家庭。見到我私塾老師盛育男的家,已重起過,比往年的老屋小了一半。
再去戴漢清的家,他兒子的靈位還在,破家具、舊木床、陳木櫃、長木凳,應該都是五十年前的東西,除了這些之外,他家什麼也沒有。
我的大姪張裕生有相當程度的「文化水平」,而且是一爿五金電器行的負責人。他的住家,也是一小棟草屋,我問他原因,他說:「目前以事業為重,住的房子以後再說。」二姪在上海做工廠,三姪在鄉下種田,並兼撐小木船,姪女嫁在附近農家,生活條件都不怎麼好。
張家港巿是目前大陸的新興工業區,是全國少數堪稱富裕的地方之一,在那附近百里之內,一路上也的確見到不少二層樓的新起民居。也許我的親人和鄰居,都有共同的業力,都還是一樣的貧窮。
特別是常陰沙的飲水問題極其嚴重,比如我童年時代的門前河溝,是通長江的活水,隨著潮汐漲落。我們在那河溝中,養魚蝦、種菱角、汲水煮飯煎茶、放鴨、淘米、洗菜、浣衣、沐浴、涮馬桶,水質還能保持相當的新鮮度,如今由於主要河流改道,村間的河溝漸漸變成死水,加上歷年來農藥及化肥的污染,水色已呈墨綠,村民們依舊用它來煮飯煎茶、放鴨、淘米、洗菜、浣衣、沐浴、涮馬桶,只是水位太淺,已不見魚蝦。
我問:「為什麼不接自來水?為什麼不打井?」
我的大姪子說:「鄉村要接自來水,還早著呢!曾經化驗過,這兒的地下水,鈣離子成分太高,所以井水吃不得。」
看樣子他們距離趕上現代化的生活水準,的確尚遠,但他們已承受了現代化的科學污染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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