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血源(堪稱歸程續集) 聖嚴法師著
三六、我是狼山的孤僧
從狼山的殿宇名稱看,例如關神廟、靈官殿、江神殿、文昌殿等,乃與地方性的香火道場同一類型,仍介乎民間信仰與佛教信仰之間,民國九年(西元一九二○年),張季直狀元,請太虛大師到狼山講〈普門品〉,有意整頓狼山道場,擬改子孫寺院為十方禪林而未果,大陸被統治四十年後,狼山七個房頭,僅存其二,而已合為一寺,狼山的老僧,尚健在人世者,只得育枚、自覺、宗律、俊德、演誠等五人,全山現住五十來位僧眾,其中多半是來自南通地區的原有各寺,如今集中於狼山一寺,加上十來位文革以後剃度的青年比丘共住,狼山實質上業已不見子孫寺院的型態。
狼山腳下,舊日的砲臺街數十家香燭店,已全部拆除,並且開鑿了一條明河,沿河新栽的桃花成行,正值盛開季節,狼山已是公園的形式,大門即是園林部門所管理。購票上山的人,每天約兩至三萬人,其中是為進香祈福的,不足十分之一,昔年上山的人是為燒香,目前上山的人多為旅遊,大聖殿上仍是擠得只見人頭鑽動,多半卻是為看熱鬧。實際上,這像是個「沒有煙囪的工廠」,不能算是佛教的聖地和弘揚佛法的道場。
因此,我在四十多年來,雖然經常魂繫夢縈地懷念著曾在狼山出家的殊勝因緣,這趟回到狼山,竟無回到老家的感受。我住過的法聚庵,已非道場,法聚庵的五代老僧,均已作古,較我略晚出家的徒弟清華,已現俗相。如果我還是狼山僧,則已無祖庵可棲,向上無師可依,向下無徒為繼,真是一介孤僧!
我逐級走在狼山的登山道上,越發覺得自己是在觀光客的人潮中,孤獨地夢遊。
到了山頂,我被引至供著觀音像的偏殿,發現觀音像後供著上中下三排黃紙牌位,我不等他們說明,已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立即老淚縱橫地頂禮三拜,抬頭看見中排四個牌位,竟有三個是我法聚庵的老和尚,他們是我師祖貫通、師公朗慧、師父蓮塘。還有更老的兩代,也許去世得更早,所以未見他們的牌位。
狼山師長對我未有多少培植,但是由於他們能夠度我出家,並且肯送我去佛學院,始有我的今日,那已經是大成就、大栽培和大恩德了。可是我這次回山,只有默對三個牌位念佛,連說一句謝謝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兒,是我走上佛學之途的起步之處,現在,那幾位曾經攙我學步的老和尚在那裡呢?據說,貫通老人已經還俗,在工廠做工三十多年,最後回到狼山去世;朗慧老人在大陸被統治後不久,便以勾結日軍等罪名,判刑十七年,被送新疆勞改,結果死於該地;蓮塘老人被找回狼山時,已經老病,到去(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以哮喘病併發症捨壽。
山頂下來,在法乳堂過午,菜式豐富可口。住持育枚長老,今(一九八八)年七十九歲,患著嚴重的腳病,已是寸步難行,好在耳聰目明,憶舊如新,聲音宏亮,氣宇豁達。本在醫院療養,見我到訪,歡喜非常。自覺長老原是四賢祠的當家,四十多年未見,對我印象模糊,卻親筆寫了一副對聯送我,筆跡蒼勁,頗有功力,可惜落款時,將我的名字誤寫成「聖然」。宗律是育枚老的徒孫,也有七十來歲,俊德、演誠,是我同輩而較我略長,亦都六十開外,他們三人,只能記起我在狼山時代的一些片段。已結婚生子的清華,始終跟我身邊,心情極其凝重,我在山頂三位老和尚的牌位之前,流過眼淚之後,早已恢復平靜,而且談笑自若,他卻老像是把我當作從海外回來奔喪的長輩接待。
我在現已改名為「紫琅圓」素菜館的法聚庵,巡禮了一遍,房舍全部都在,只是缺少了五位老僧,也撤除了所有的佛像。庭苑中不再有花木扶疏的盆景,也少了儲蓄雨水用的數十口大缸,曾是我習誦的老佛堂,改成了販賣部;曾是我朝暮課誦的新佛堂,已改成第二食堂,稱為「北餐廳」;原來的大客廳及住持寮,現在是大餐廳;曾是我臥室的小廂房,門窗關閉,闃無人影;我曾經蒔花、種菜、澆水、除草的後苑,蔓草叢生,一片零亂。我一面參觀,一面心痛如絞。為什麼昔日的僧院,變成了今日的餐館?跨出門外,想到門側原有一座法聚庵的祖師塔,察看之下,已經不在。只是法聚庵前的幾棵老銀杏,好像別來無恙。我問清華,他憂戚地回答:「銀杏少了一棵,祖塔已被拆除。」
到此,我的心念,反而轉了方向。佛陀不是早就說過的嗎?「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狼山的道場,從無而有,從有而無,已歷劫數次。歷史的展延,或有相似的軌跡可循,既然諸行無常,我們就不可能遇見完全相同的事物,也不可能回頭走上完全相同的路。只要我們自身時時腳踏實地,全力以赴就好。祖師開創道場,未必是為了後人給他起塔,整個的三千大千世界,都逃不出成住壞空的四大過程,何況是祖廟及祖塔。問題是在有沒有人能在破壞了的廢墟之中,再把它們重建起來?不僅要重建,而且要建得比往昔更多、更好。
三七、小海鎮的大姊家
下午二點,離開狼山,去探訪住於南通巿小海鎮的大姊夫一家人。因我俗家在民國二十年(西元一九三一年)以前,本住南通境內的長江江濱,我母親的娘家,也是住在離狼山約八公里處的小海鎮。
這次我在那裡,不僅見到了大姊的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以及他們的第三代,也會見了兩位表哥、兩位表姊和他們的配偶及其兒女,總共約五、六十人。這些人之中,有的是在五十年前見過的,名字依稀記得,面貌已無印象。四十五歲以下的晚輩,當然不認識,即使我的大外甥女,曾經和我同上初級小學,相見時也不相識,若非大姊夫介紹,驀然間真的無法相信,那位已做祖母的矮老太太,就是當年的外甥女。她倒還記得:民國三十二年(西元一九四三年)冬天,我母親從江南來狼山看我之後,我也陪著母親去小海鎮的大姊家走了一趟。她說:「那次小舅舅見到我捉到一隻跳蚤,快要被我掐死,便教我念阿彌陀佛,把跳蚤放生。」
我的大姊已於一九八三年農曆四月初二去世,距她生於宣統三年(西元一九一○年),當時也是七十三歲的老太太了。我先被帶到一幢樓房,和大家見面,那是他們長子的新居,上下兩層有十多個房間,相當寬敞。
再去看姊夫的住處,仍是四十年前的草屋,而且家具都極陳舊簡陋。我問姊夫:「怎麼不搬進你大兒子家裡去住?」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眼淚汪汪地說:「兒子有五個啦,搬到那一家去呢?他們沒有想到,我也不想開口,老人住老屋,已經習慣了。」
探視了附近幾個外甥及外甥女的家庭,我便去大姊的墓地誦經。臨時,既未燒紙箔也未燃香燭,這倒與唯物論者的大陸信仰不謀而合,年輕小輩固不覺得有何不對,幾位老兄弟和大姊夫,則頗感到準備不周而若有所失。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大姊夫竟能跟著背誦《心經》,而且略知佛教教理。大概他是我親屬之中念佛最早的人了。
大甥女因我的回去,也向我的隨行弟子,請教了如何信佛念佛的方法及步驟。
在大姊墓前,誦經念佛之後,便給外甥們做了簡短的開示:「我這趟回來,主要是為探視健在的親人,不是專為給你們的亡母誦經。你們也當建立一種觀念:為人子女者,固然要慎終追遠,最重要的則是趁父母健在之時,給予恭敬孝養。如今你們的母親已去,而如風中殘燭的老父猶在。」這種提倡人倫道德的言論,對他們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是正是反?我就無法知道了。
傍晚,回到巿區。為了第二天要到江南父母的墳地去掃墓,三位哥哥及大姊夫,同宿天南賓館。從小海鎮至南通巿區的路上,由大姊夫同車,介紹沿途的風景,並且告訴了我父母的生歿日期:
我父張公選才,生於清德宗光緒己丑年(西元一八八九年)農曆九月十一日,歿於一九六九年農曆六月二十三日。
我母張門陳氏,生於清德宗光緒戊子年(西元一八八八年)農曆十一月初九日,歿於民國戊子年(西元一九四八年)農曆十一月初十日。
我在《歸程》第五章,記著我母親過世是在農曆九月上旬,與這回聽到的相差兩個月,那是離開大陸十年後的追憶,這回是親耳聽聞大姊夫的口述,我相信大姊夫不會記錯,因為他說,每逢先父先母的忌日,迄今還會設供祭祀。
三八、我的知心話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早餐之前,我們五個老兄弟,聚集在我房間,大哥又問:「下次多久再回來?」
我說:「我是出了家的人,出家無家,處處是家,你們仍然是我的同胞兄弟及嫡親的姊夫,但我不是俗人,縱然近在貼鄰,也不可能常回俗家。」
三哥接著首肯:「是的,你出家之後,就是在狼山、在上海的晨光,也很少回家。」
二哥也說:「我們老弟兄闊別四十年,尚能和你遠在天邊的小弟見面,已經非常滿足。這幾天跟著你在一起,知道你學問的成就和修行的功力,受到海內外佛教界的推崇,不僅感到我們張家的福氣,也是我們張氏一族的光榮。只是弄不清楚,昨天南通巿長希望見你,你怎麼拒絕了呢?」
大姊夫卻代我回答:「小弟是出家的法師,塵世的官場中人,見了也沒意思。最遺憾的,倒是我們的爺(父親),和你的大姊,惦念你的生死安危數十年,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也未知道你的下落。」此時他又哭得語不成聲,頓了一會,才接下去說:「要是你早二十年回來,該有多好!要是今天他們還健在,該有多歡喜!」
大姊夫是因傷感而哭,也是為高興而哭,心情複雜,就是要放聲一哭。其他三位老哥,也有同感,也在相對飲泣。
歇了一會,我想這正好是用佛法向他們開導的機會了。我說:「我已一再聲明,我是出家人。若依佛法,我應心中無物,身無長財,縱有小成,也是因緣的和合,特別對於大陸的同胞,我是毫無貢獻,故也不是榮歸。這趟回來,純為探訪你們幾位親人,順便參觀了若干佛教的道場。至於官場中人,他們的目的在於政治,與我探親尋根無關,如果真的在二十年前我就回來,恐怕連你們也不敢見我。現在我有兩點知心話相告:一是請諸位老哥,勿再稱我在家時代的俗名,你們的小弟張志德,早在他十三歲那年,上了狼山出家之後,已經死去。直到十九歲離開大陸時為止,他是沙彌常進。從上海隨軍到了臺灣的十年之間,他是軍人張採薇。三十歲再度出家,以迄於今,他是比丘聖嚴。他已死過三次,經歷四世為人。今後請你們稱我聖嚴法師,否則,倒像是你們尚未准我出家,所以也不承認我的出家身分了。二是我這次回來,不僅為掃墓祭祖,而實是希望你們也能信佛、學佛、念佛,我們的壽命有限,最多一百歲左右,你們都已年老退休,正好利用晚年的時間,努力學佛念佛,求生佛國淨土,免得由於兒孫不孝,或由於政府的政策,死後無人做佛事超度,或者不許做佛事超度。我不說不再回來,也不能說何時再回來。佛說人命在呼吸間,何況我們都已老了。故勸諸位老哥珍重,我會每天為你們祈福。」
接著,教了他們念佛的方法,並且鼓勵了他們的信心。我雖未給他們說皈依,但他們已答允開始念佛了,同時也改口稱我「聖嚴法師」或「聖嚴弟」了。可以說,我這趟大陸探親之行沒有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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