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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源血源(堪稱歸程續集) 聖嚴法師著
三一、狼山下院今何在
下午,安排我們去訪問圓瑛老法師創立的道場──圓明講堂。也是明暘法師擔任住持。文革期間,遭到重大破壞。現在這座兩層樓的建築物,樓上闢作圓瑛法師的紀念堂,陳列圓老的墨寶遺作、遺物、照片等。樓下則撥交居士林使用,當天正有八位老年居士,在那裡誦經共修,做追薦佛事。最怪的是,這兒的浴廁便是廚房,其可用的空間之小,可以想見。
從龍華寺至圓明講堂的途中,車子經過江蘇路,原名憶定盤路,曾是我狼山下院大聖寺的所在地,到了巷口,我希望下車看看,陪伴的人員卻說:「沒有什麼好看的,那是一個工廠。」車子瞬息開過,我在車上,悵然若失!頓時時光倒流了四十多年:我在這條路上,這個巷口,日行夜行,朝出暮出,跑佛事趕經懺,不分晝夜地穿梭往返於大聖寺與殯儀館之間。當我回到現實,再問:「那麼,這附近還有幾家殯儀館呢?」
回答是:「早已沒有了,你問那做啥?」
「我少年時代,在這座小廟住過,在那幾家殯儀館做過不少次的佛事。」我說。
「哦!」好像他在驚奇我還想回到上海,回到大聖寺再去做那幾家殯儀館的佛事哩!
有關我在上海趕經懺、做佛事的情況,請參閱《歸程》一書。
三二、上海三哥家
從圓明講堂出來,便去探訪住於南巿區南車站路的三哥。其實他們一家人,自我到達上海之後,多半都在跟著我走。他們的家,委實窄得可憐,一間丈餘大小的房子,前頭的三分之二闢作麵食店;中間擺一張長方桌,四周七、八把木椅,牆角一口燒煤球的小竈,是我三嫂以個體戶的方式,作為謀生行業的店面,也是他們家的客廳和廚房。裡面三分之一,僅容一個床位,隔作上下兩段,上層是他們最小兒子的臥鋪,都已二十七歲,因為沒有房子,迄今無法結婚。下層是我三哥三嫂的臥鋪,鋪下是他們全家的藏物庫,鋪前的裡側是一只馬桶,便是他們家的廁所。
那幾天為了迎接我,麵店雖然停業,由於我的到訪,他們兒女及孫兒女近二十人,都回到了他們的這間「老宅」,加上一些看熱鬧的芳鄰,簡直擠得水洩不通。應姪輩的要求,我在他家寫了幾幅字,留作紀念。又應他們的要求,到附近的姪兒女家裡走了一趟,每個家庭,都是房小屋窄,家具簡單,倒也看來相當乾淨。因此每到一家,都會聽說:「房屋緊張」。其實目前物價上漲而工資未增,他們的生活物資,也都非常「緊張」。
我的三嫂緊緊跟在我的身後,一次又一次地向我訴說:「我嫁你們張家來,四十多年,辛辛苦苦,為你們張家生養了四男一女,個個成人了,今天爺叔回來看看,還滿意嗎?」她好像是說,勞苦四十年,全是為了我們張家,如今傳宗接代,後繼有人,我這個為人子而無嗣的和尚阿叔,應該感到欣慰。
她怎麼會清楚我這個和尚阿叔對於「傳宗接代」的想法,又是什麼呢?我只好向她微笑,說聲:「阿彌陀佛,妳辛苦了。」
三三、我的禮物是佛法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五。
連日來的活動行程,排得都很緊密,隨行的三位居士,想要輕鬆一下,由我的姪女及姪兒分批陪同,去逛上海的大街,去遊覽黃浦江的風光,我則留在玉佛寺的賓館休憩。
下午三房的大姪女張洪芬,一家三口為我送來一袋柳橙,接著她的大弟及母親,大哥及其大女婿等陸續在我的房間內出現。大家問我,要些什麼樣的物品帶回美國。
我知道大陸的物資奇缺,即使有較好的,也得用「外匯券」到友誼商店,始可買到,以人民幣只能買到次級貨,根本買不到像外銷日本、美國和香港等地區的大陸產品。所以我不僅不準備接受他們的任何禮物,即使攜帶自用的,沿途購得的、接受餽贈的日用品、藥品、食品、補品等,都分給了年老的大陸親人。
因此我說:「國外不少用的東西和吃的食物,如果一定要送我什麼,我希望要的是用你們虔誠的信心,平常多念南無阿彌陀佛,或是念南無觀世音菩薩。」
「這是肯定會的。」大家一致答應了我的要求。
趁此機會,我便告訴他們:「我是童年就出了家的人,所以跟你們的想法不同。你們當然還是我親人,否則我也不會回到大陸來探親,不過我既早已出家,故請大家勿再用俗人的稱呼及俗人的禮儀來接待我。以後請阿哥稱我為聖嚴法師,姪輩稱我為師父,孫輩則稱師公。我這次帶回來的最好禮物,不是物質,而是佛法,如果因我的回來,大家都能信佛念佛,便是你們最大的福氣,也是我最高的願望。」
他們立即告訴我,三嫂經常帶著她的孫兒女到龍華寺,燒香拜佛,姪兒女們也馬上改口,稱我師父。此後數日,跟他們相處時,便常以佛法相勸而少談俗家的俗事了。
晚餐之前,三位哥哥和一位姊夫,都到了我的房間,好像都有很多的話要向我傾訴,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大哥直流眼淚,口中唸著:「往後你能常常回來嗎?」
二哥也陪著啜泣:「不論如何,你這趟回來,已使我打起勇氣,帶來希望,至少可以多活五年。」
三哥已哽咽不能成聲:「這四十年來,全家日盼夜盼,你終於回來了,我們再苦,還有家人互相照顧,你一人在外,是怎麼過來的呢?」
大姊夫也是眼睛紅紅地,眼角濕濕地:「你還記得姆媽忌日嗎?爺是那一年去世的,你大概還不清楚吧?你大姊在五年前,也拋下我們先走了。臨終之前,她也數度念著失踪三十多年的小兄弟。」
我默默地聽著,心緒也在波動,未作半聲回答,只感到兩眼也有點朦朧,畢竟尚未解脫。這種不能自主的親情流露,使我憶及我在《歸程》第五章〈哀哀父母〉之中經驗到的情景,那時是為回鄉探慰母病,現在則回鄉探望都已是風燭殘年的幾位胞兄。
然我立即警覺,我是回鄉來勸化親人信佛念佛的,豈能反被親情所動?豈能讓一僧四俗,五個老漢,哭作一團?因此我說:「我很忙,不可能常常回來。我們出家人有出家人的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故請不必為我掛心。倒是你們幾位老哥,年事日高,要自求多福,要注意身心健康,平安就是幸福,知足即有快樂,並且信佛念佛,保佑你們康樂長壽,接引你們往生佛國。大家都生佛國之後,我們就可天天見面時時不離,永遠團聚在一起了。至於父母的生歿年月日,我是希望知道的,唯以佛法的觀點而言,縱然不知,若為他們做誦經布施等的佛事,只要心誠願切,便能使他們超生離苦。我在海外,除了曾為他們擇日誦經及請大德僧眾,設放瑜伽焰口之外,每逢清明及中元,都為他們立牌位超度,我於每日的恆課,也給他們迴向。只是父母在生之日,我未盡到人子奉養之責,好在有你們哥哥、嫂嫂、姊姊、姊夫,照顧了父母,我要誠懇地在此說聲感謝。」
三四、長江輪上
當晚十點,從上海的外灘碼頭,乘長江渡輪的臥鋪,溯江而上,向南通出發。船票分有二等、三等、通艙的三級。在今日的中國大陸,雖說「人民第一」,階級觀念卻極深,火車的軟臥及船位的二等艙,除了外賓、僑胞、臺胞,唯有十三級以上的幹部,如巿長、縣長及大學教授,才夠資格享受,一般的巿民是買不到票的。
上了船,我們住進二等艙,兩張床位一個房間,且有椅子及熱水瓶,燈光也較明亮。我那四位老哥,只好鑽入三等艙的硬鋪位去。雖在一九四四年十月,我第一次從南通到上海,也是乘的那種三等艙位,一九四九年五月,我從上海到臺灣,乘的輪船,根本沒有臥鋪,實則比長江渡輪統艙的條件還差得多。如今我享受軟鋪,同胞的老哥們睡硬位,卻仍覺得心有不忍,情有不平。
在房中剛把行李袋擱好,就有一位二十多歲的男服務員進來,非常客氣地說要為我們換上乾淨的床單,又說若有任何需要,均可隨時告訴他代勞。又說最近上海的甲型肝炎猖獗,許多船上的服務員請了病假,以致他一人要兼數職,服務不周之處,尚請我們原諒。最後則向我們要求:「既然享受外賓待遇,身上一定帶有外匯券,因我愛人(太太)每天吵著要買一輛新型的腳踏車,用作代步上班,需要以一百多元的外匯券去購買,出門靠朋友,就請你朋友幫個忙了。」當時我未加可否,他出去轉了一圈,又來重複訴求。
他的意思是向我兌換外匯券,只有用外匯券,始可買到他想買的東西。所謂「外匯券」,是與人民幣同值,但有不同的作用。國外旅客入國後先用外幣兌換外匯券,照規定不得直接使用外幣,也不可使用人民幣,帶進大陸的外幣,先換成外匯券,以外匯券可在友誼商店買到國內人民買不到的外銷物品。國內的大陸人民,若想買到高級的外銷物資,就得先用人民幣向外來旅客兌換外匯券。故在今日的大陸,有不少人專做外匯券買賣的生意,上海人叫他們作「黃牛」,北京人稱他們為「倒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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