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血源(堪稱歸程續集) 聖嚴法師著
二八、上海靜安寺
下午二點,訪問靜安寺。這是我學僧時代的母院,一九四九年五月離開之後,經常懷念著,但它在那之後,曾經改為倉庫。
一九八三年我有一位日本同學桐谷征一先生,訪問上海,特別為我去靜安寺探視,當時寺前尚掛著倉庫的牌子,對外不開放。兩年前始發還佛教,請淦泉法師任方丈,又改聘度寰法師為住持,今(一九八八)春三月十五日,度老以八十四高齡捨報往生,現在則由德悟法師任監院,兼代住持職。
昔日母院的同學,中定已捨僧為俗,仍在寺內負責總務,養凡則在寺內做佛事,覺凡與廣興,均在玉佛寺,悟忍住龍華寺,我僅見到其中三位。
靜安寺的大殿失火燒毀,正在重建中,暫以天王殿作大殿之用,其他廳堂房舍,除了學僧寮已被拆掉之外,未有改變。方丈室樓上,設了持松法師的密壇兼紀念堂。住眾十數人,均係五、六十歲的老僧,仍以經懺維持門庭。唯當年的課堂已改為做佛事的往生堂;寺前路中的古井已被填平,井邊的仿阿育王石柱,也不知去向。數十年前的回憶,一時頓現,頗有如幻似真的感觸。
我們到客廳小坐之後,即在德悟法師引導下,舊地重遊,參觀了寺內的每一棟殿宇房舍。靜安寺的歷史,我已在《歸程》一書中介紹過。德悟法師的名字,亦見於該書。
靜安寺有兩個並行著開於街邊的大門。右邊一個是老大門,進門直通天王殿,經過丹墀,便是大雄寶殿,往年的學僧寮,即位於天王殿與大雄寶殿之間,丹墀兩側的兩長條廂房。由左邊新大門入內,共有三進三廳,兩旁是廂房,後廳即是方丈室的二層樓房。大廚房即在方丈室左前側。在老大門與新大門之間,則有兩殿一進,往年佛學院時代,前殿是教室,後殿是齋堂。往年老大門的門房門樓,改作診療所,如今已封閉,僅由新大門出入。我們學僧時代,每日清晨即在新大門內的大院子裡,由武術老師帶著比手劃腳地練拳。
二九、浦東的大哥家裡
靜安寺出來,即去浦東,探訪大哥的家。
大哥本名張志遠,由於家貧又未受過學校教育,從小務農,青年時代做散工,後在上海擺豆漿攤,當我離開大陸之後,大哥即由朋友介紹,去浦東的農家入贅,更改姓名為黃敬德,育有女兒三人,都已成家,其中之一,也是招贅。
浦東即上海巿的郊區,位於黃浦江之東,本係江南富庶地帶,現在是輕工業發展區,成為上海巿的衛星鄉鎮。可是大哥家裡,依然貧窮,廚灶餐具,寢室臥具,還停留在五十年前佃農生活景象。雖然他們有一位女婿,已當到一家工廠的廠長,並有汽車代步,月入四百元人民幣(相當美金一百一十元),卻無助於大哥家的生活改善。
實則今日大陸的青年子女,知道孝養父母的不多,「孝順」乃是舊道德,早在文革期間已被廢除了的。據說近兩年來,因知大哥還有一個遠在臺灣和美國的出家弟弟,周遭對他的反應已在好轉,這回我親自到他家裡探訪,雖未預先告知時間,還是轟動了他的附近鄰里,甚至他們的區長,透過他女婿的關係,要求見我一面,我卻說:「回來只為探親,多給我大哥照顧就夠了。」第二天大哥告訴我,他在一日之間,好像身價高了幾倍。
三○、龍華寺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上午九點半,由玉佛寺出發,訪問上海唯一的尼眾道場,榛苓街的慈修庵,住持是福建籍的觀性比丘尼,已近七十歲,庵中除了佛學院的二十多位尼青年,也住有七、八位老年尼師,以經懺及香火維持門庭,顯得範圍狹小而特別擁擠,據說正在交涉收回隔鄰的沈香閣,如能成為事實,便可有較大的空間了。沈香閣,原是華嚴座主應慈老法師的道場,南亭長老在到臺灣之前,也曾駐錫該處。
中午參觀龍華寺,方抵山門,便聞大殿的鐘鼓齊鳴,我便對迎接我的寺主明暘法師要求:「請把我當作普通遊客,否則我就不進去了。」結果鐘鼓停止了,我也未登大殿禮佛。龍華寺前,八角形的七層寶塔,依然屹立於碧空之下,已經修復,並開放給遊客,購票登塔,遠眺巿景。寺內寺外,正在準備一年一度的廟會,攤位棚架已搭好。
查考龍華寺的歷史,最早的傳說,與靜安寺相同,說是三國時代吳大帝赤烏五年(西元二四二年),康僧會留錫此地,孫權為之造寺建塔,供佛舍利,賜名龍華。又有傳說,唐僖宗乾符二年(西元八七五年),龍華寺塔,燬於黃巢兵火。然有確實的史料可考者,則為《紹熙雲間志》及《至元嘉禾志》所載:「空相寺,張仁泰請錢忠懿王,始建舊稱龍華寺,北宋英宗治平元年(西元一○六四年)改今額。」錢忠懿王,是五代時的越王,初名錢弘俶,趙宋太平興國年間(西元九七六~九八三年),獻其所管十三州,被封為鄧王,死後諡號忠懿。可見此寺初建於唐末五代。
依據《嘉靖上海縣志》,謂法雲普筠是龍華寺的開山之祖,經宋元兩朝,至明之永樂年間(西元一四○三~一四二四年),予以重修,而將空相寺恢復龍華寺的舊名,明世宗嘉靖三十一至三十五年間(西元一五五二~一五五六年),曾遭倭寇侵攻,自此風雨交蝕,塔圮殿傾,至明神宗萬曆二年(西元一五七四年)。頒授「大興國萬壽慈華禪寺」額,並應住持僧達果之請,賜《藏經》七一八函五○四八卷,董其昌(西元一五五五~一六三六年)為作「大興國萬壽慈華禪寺建藏經閣疏」。後經明神宗萬曆四十六年及清世祖順治四年(西元一六四七年)之重修,迄清文宗咸豐三年(西元一八五三年)觀竺禪師全部重建,號稱該寺中興之祖,目前寺內庭院,仍有一叢當年栽植的牡丹,我們到訪之時,正值盛開季節,標名「百年牡丹」。
可是洪楊之亂的太平天國,便是成立於咸豐元年。咸豐三年,已佔領了南京,至清穆宗同治三年(西元一八六四年),洪秀全自殺身死的十五年之間,蹂躪了十八個省,因其信奉上帝為天父,稱耶穌為天兄,仇視佛教,故太平軍所經之處,寺宇無不被毀。重建的龍華寺,自亦未能倖免。嗣後由觀竺禪師的弟子們,承師遺志,自清德宗光緒元年至二十一年間(西元一八七五~一八九五年),先後再建大雄寶殿、方丈室樓房、金剛殿、三聖殿、彌勒殿、伽藍殿、客堂、齋堂、觀音殿、地藏殿、祖師殿、五百羅漢堂等,完成了江南有數的大寺院之景觀。
自民國革命以後,軍隊多喜佔駐寺院,受到相當的污損,民國二十三年(西元一九三四年),由住持性空禪師之努力,寺容為之一新,未久之間,中日戰爭爆發,又為炮火摧燬,再度化為斷垣殘壁。戰後勉強修復,僅堪使用,並於民國三十七年(西元一九四八年)春期,傳了一場三壇大戒,只以我當時尚未滿二十歲,不足受戒的合格年齡,否則我也幾乎成了龍華寺的戒子。
龍華寺最為仕人熟悉的一幅「七層寶塔人天近,十里桃花色相空」的對聯。民國三十七、八年間,寶塔已因破舊危險而關閉,並且也有「龍華的桃花已搬了家」的歌詞流傳巿井之間,但那時雖已無十里桃花的風光,仍有桃花可賞是真的。這次重遊龍華,塔雖可登,我已年老體衰無力攀臨,正值桃花季節,竟未見著桃花。殿堂規模如昔,全寺的聖像祖像,則悉數毀於「十年動亂」的紅衛兵之手,近年重新趕工塑造的,顯得粗俗而少靈秀之感。
該寺現住僧眾四十多人。我在此寺見到了好多位八十歲以上的老比丘,也找他們之中的一位談了幾句。在今日的大陸,若非指名作預先安排,想要臨時找人談話,是很難的,特別是老年人,都還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言多事。
龍華寺也正在趕建賓館,準備迎接海外的遊客及僑胞。在寺中過午,他們招待得十分慇懃。樓上的餐廳生意鼎盛,好像不是海外遊客,便是地方各機構的幹部,以致明暘法師幾次離席,去跟那些「要緊」的食客,「逢廟燒香,見像拜佛」。由此看來維持一個道場,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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