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接與直接
常常被人問起這個問題:「什麼是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去翻古今中外的書,會發現人言言殊,也許定義在兩百種以上。我常常避開回答這樣的問題,而希望人家問我:「你是怎麼寫詩的?」這樣的問題,回答起來輕鬆許多,畢竟我只需將我所實踐的形諸文字就好了。我可以避開那些我所不同意的詩觀,也可避開別人用那樣的詩觀來質問我,因為我回答的是「『我』是怎麼寫詩的?」
先講一個基本的觀念:新詩和散文的主要區別在間接與直接。新詩間接,講究餘味;散文直接,不妨明白痛快。不過如果和古典詩比起來,古典詩也可以明白痛快,新詩就很難了。為什麼呢?你看像李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多麼直接!這種直說的詩句,在新詩裡不容易寫得好,但在古詩裡就不一樣了,它仗著音韻鏗鏘,一樣可以寫得很壯美。
所謂詩有三義,曰「賦、比、興」,賦是直說,比是比喻,興是先寫景物、再引起情感。新詩裡,重在比、興,而不重賦。也就是重間接而不重直接。詩要寫得直接又寫得好,非常困難,通常直接的詩意謂著不好的詩。
為了間接,寫新詩可以注意一些事情。簡單地說,就是「有話不直說」。這可以分成兩個層次:
第一、句子的層次 比方說「眼鏡霧了」是直接的說法,是散文句;「眼鏡穿上了薄紗」是間接的說法,是詩句。
第二、整篇的層次 在整篇裡,不直接去說想要宣洩的情感,而是透過間接的方式(如寫景、敘事)來讓讀者感受其中的情感。後者可以加上一點點「線索」,給讀者索解,但不宜過多。常見一些失敗的詩,不寫景、不敘事,只是一味地抒發情感。例如:
甜蜜的、辛酸的、愛恨交織的
都已經離我而去
只剩下一股深深的惆悵
盈盈地繞在我身邊
這就是一個失敗的詩。它都是用抽象的形容詞,直接說感覺。這樣的說法不是不可以,但它是散文的用法,而不是詩的。詩的用法通常會選擇一個場景或一個故事,就像電影一樣。好電影與好詩都是用它的故事、用它的鏡頭感動觀眾,而不靠旁白。觀眾看了電影本身就悲傷,而不勞旁白在旁邊說:「此時,男主角很悲傷……」
又,另外一提的是:第四句「盈盈地繞在我身邊」是常見的自造詞彙,他本來要說的是「縈繞」,但為了增強美感,寫作「盈盈地繞」,反而適得其反。這種情形在初學者身上非常常見,甚至已經是名家的作家也偶爾可見。其實詩的用詞不必偽裝出華麗的樣子,「縈繞」比「盈盈地繞」樸實、正確、且具美感。
一首好詩可能在句子的層次上是散文的,但是在整篇的層次上是詩的。詩化的句子固然可以使詩句華麗、使讀者驚豔,但是如果一首長詩,整首都是改造過的詩化句,不但不容易讀,而且不容易寫。句子散文化,但是把工夫放在寫景(描寫鏡頭)和敘事(發展故事)上,一樣可以寫出好詩,甚至比句句華麗的詩更好。
此外,關於標點符號,有些詩會出現大量的刪節號,實為不當。因為刪節號是散文中用來強調「注意喔!這個地方有餘味喔」之用,詩的特質本來就是餘味無窮,整首都有可以深思的地方,實不應特別出現刪節號,自暴其短。
(二)殺死一些形容詞
很多沒有接觸詩的人,都以為「新詩是抽象的」,其實新詩不但不是抽象的,它還是「反抽象」的;它要求「具象」,讓讀者讀了詩,好像有畫面在目前一樣。「新詩是抽象的」,這句話的意思,毋寧解釋為「新詩是難懂的」。
抽象意謂著「抽離形象」,讓你看到句子,無法在腦中產生形象。說「美麗的花兒」,美麗是形容詞,我們聽到這樣的句子,卻不知道它長什麼模樣,連基本花的顏色都不知道。這一類形容詞:悠美、美麗、悠悠、惆悵……應該列到處死的行列。我們要留下的是與感官有關的形容詞:與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有關的形容詞,這些形容詞才能幫助讀者認識物體,讓讀者一讀,跟著你一樣有了感受。
放棄形容詞,可以做到「間接」。當你要形容一種感覺時,如果不直接用形容詞、而改以其他方式來表現時,可能就會更接近詩。比方說,寫無聊,「無聊的下午」是散文的寫法,而詩的寫法應該是:
一整個下午
他就坐在老人椅上數著
高架橋上的車子
詩中不帶著「無聊」兩個字,但詩中人物的無聊,卻透過他的動作表現出來。新詩寫久了、讀久了,心思也會變得更為敏感,從日常生活的細節中讀出更細緻的感覺。高手寫愁,詩中不帶愁字;高手寫愛,詩中不帶愛字,指的就是這種情形。
又,陳腐的形容詞盡量也避免,比方說「火紅的太陽」、「皎潔的月光」、「清澈的小溪」這些,如果形容詞只是這樣,那麼不形容也沒關係。真要表現太陽的火紅、月光的皎潔、小溪的清澈,應該更用心思去形容描繪才是。如果這些只是詩中描寫的場景、不是要表現的主題,那麼能簡練就簡練,捨棄掉這些形容詞吧!詩貴凝練,初寫詩時,應該想辦法把詩寫短,能用五行表現完整的想法,不要花到十五行來表現。等到能把短詩寫得好了,基礎穩固了,再尋求突破寫長詩(這時候可以加入戲劇、小說的質素進去,並適當地推翻掉一些觀念)。這樣有了基本功,才不會在經營長詩時,使之成為非詩。
--
有人問我爸寫詩的問題
我爸要我幫忙回答
於是有了這兩篇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