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的多種讀法(府城詩選序)
一
編選這部詩選,最開始的設計,是分成古典詩和現代詩兩大部分。其中古典詩以日治時代結束為下限,現代詩則以四十歲左右的詩人為下限。明清時認定較寬,臺灣縣的詩人也包含在內;日治時代以後,認定從嚴,須與臺南市有關的詩人才算在內。所謂與臺南市有關,包含了臺南市人、以及與臺南市結緣的人(如曾在臺南市工作、就讀、居住等)。後者雖然不是臺南本地人,但是臺南卻在他們的生命中,占有相當的分量。編入《府城詩選》,不亦宜乎?
本書的第一、二輯為古典詩,其中第一輯為本土詩人,第二輯為宦遊詩人。如果依時間,當以宦遊詩人為先,本土詩人為後。之所以將時間上較晚的本土詩人置於第一輯,一來示主從之意,二來乃是希望讀者能對本土詩人有更多的注意。明末飄流來臺的臺灣文獻初祖沈光文,大名鼎鼎,人所共知;但臺灣早期本土詩人如陳輝、章甫,反而不那麼引人注目。經此編排,當可起一些宣傳作用。
本書在古典詩方面的編排以本土詩人為主,而本土詩人崛起之前的大片空白,便由非本土的宦遊詩人填補。此處所謂的宦遊詩人,包含流寓(移居臺南)與宦遊(來臺南擔任官員或幕僚),從明末的沈光文起,到道光年間的劉家謀止。劉家謀之後,雖非無宦遊詩人,但此時本土詩人既已崛起,歷史的舞臺不再空白,因此便不再選錄。
現代詩方面,分日語(漢譯)、臺語、華語三種語言的詩。日治時代臺南詩人的詩,以日語為大宗,華語、臺語較少。日治時代結束後,日語現代詩退出歷史舞臺,華語詩成為主流。臺語詩雖非主流,但經積極提倡,也已開花結果,成績斐然,是臺南現代詩的特別之處。
二
本書的選詩,原則上以臺南詩人寫臺南為優先的考慮對象。然而編選時卻發現:外地人遊臺南時、靈感勃發,能寫下不少詠臺南風物的詩篇,臺南本地詩人生活在這塊土地,習以為常,反而沒什麼機會激出特別的靈感。若執著於「臺南詩人寫臺南」,一定會造成遺憾,因此,選詩時便不限臺南風土人情,從而大大地豐富了這部詩選的內容。
仔細考查這部詩選的作者成分,可以發現,臺南詩人對整個臺灣文學史的發展,有很高的參與度。臺南的詩人,有明末清初的流寓詩人,有清代的宦遊詩人,有考取功名、及參與方志編纂的本土詩人。日治時代,古典詩有南社詩人、現代詩有風車詩社詩人,戰後,有笠詩社的詩人,有新地文學的詩人,有就讀過成大的詩人,有推廣臺語詩的詩人、有在府城文學獎嶄露頭角的詩人。對照到臺灣文學史的發展,會發現臺南詩人很少有缺席的時候。
清代的斐亭吟社,開啟擊缽詩風,影響整個日治時代跟戰後的古典詩壇。日治時代的南社,是與中部櫟社、北部瀛社鼎足而三的大詩社,社員之犖犖大者,有連雅堂、胡南溟等;風車詩社,則是與中部銀鈴會同為日治時期提倡現代主義的重要詩社。風車詩社的水蔭萍,標幟了日治時代臺灣現代詩的藝術高度。戰後,有所謂的四大詩社:藍星、現代詩、創世紀、笠。其中標榜本土文學的笠詩社,雖不在臺南,但臺南卻有許多笠詩社的成員。此外,臺語詩在臺南特別蓬勃,政府與民間都積極提倡。例如臺南市作家作品集、金安出版社,都出版了許多臺語文學的著作。本土文學之外,本地詩人如斯人、就讀成大的非本地詩人如孫維民、黃龍杰,他們風格各異的詩作,都讓臺南詩的面貌更為豐富。
三
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古典詩跟臺語詩較多歌詠臺南風物,華語詩、日語詩較少。
怎麼去理解這個現象呢?
在古典詩來說,有一些常常被寫的題目,如〈鹿耳觀潮〉、〈鯤身漁火〉、〈遊竹溪寺〉,這種題目,容易選到方志裡頭,保存流傳較為容易。此外,古典詩適合用來記遊、用來席上酬贈,因此很容易將臺南的地點寫進去。如果哪一次徵詩活動或擊缽詩會,以臺南的古蹟為題,那麼更可以一次收穫大量的臺南風物詩。至於臺語詩,臺語詩人對土地的感情總是特別濃厚,文學使命感也特別強,因此比較有意識地以臺南風物作為詩作的題材。至於日語詩、華語詩,較多地寫現代人的生活,這生活的場景不一定要有名字,因此即使取景自臺南,也不一定會把臺南的名字標示出來。因此,它可能是以臺南的某些場景為詩人私人經驗的基礎,透過慘淡經營,使它成為普遍性的美感經驗。像邱永漢的〈廢港〉,意象語言是那麼現代,可是詩裡面的畫面,又是那麼臺南:魚塭、古城、榕樹、運河、砲臺、廢港……,雖然整首詩沒有指明以什麼城市為模型,但久居臺南的人讀了,能不覺得他的模型就是臺南嗎?
所以,像施俊州的詩,他詩中的經驗那麼普遍,本可以勾起所有人的共同經驗。但他又點名了臺南某巷,因此,這個詩更生動地用臺南的街道鉤起讀者的經驗。讀此詩,在心中呼應的畫面,免不了是東寧路、免不了是裕豐路、免不了是大學路……,而不會是臺北的溫州街、臺中的藝術街、高雄的西子灣了。
四
用更多的角度讀臺南。
不只是古蹟跟小吃。
固然古蹟和小吃有非常鮮明的面貌,成為象徵臺南的重要符碼,但生活中有很多更真實的東西,是臺南也如此、臺中也如此、臺北也如此的。儘管各地都如此,然而偏偏它的模型又是在臺南。
在臺南,透過白色窗簾看外頭的紅色霓虹燈,看著黃色車燈,車子開到紅綠燈前停下來,綠燈亮了,黃色車燈又繼續流動。
這個經驗不一定要在臺南才會有,但我們偏偏在臺南有。它那麼真實。
如果這個經驗跟沈光文產生聯結,或許這個經驗就會變成臺南特有的。
詩人的經驗是普遍的,但詩人是特殊的。詩人歌詠自己的生活,幾百年後,他們自己的生活就變成歷史。追懷特定詩人的普通生活,就變成對土地的關懷與瞭解。既然如此,何以不能直接珍視自己的生活呢?
寫生活就會是寫臺南,不一定澄臺觀日、不一定鹿耳聽濤、不一定吳園記遊、不一定赤崁樓懷古。
所以,我們讀施士洁也讀張德本、讀黃勁連也讀黃繼業、讀丘英二也讀覺羅四明。
透過閱讀,我們和詩人們都有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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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詩選》
陳昌明 吳東晟 吳毓琪編
定價200元
台南市立圖書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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