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東晟的古典詩集
已由南投縣文化局出版
25開(菊16開)軟皮精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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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丹心一點掌雄關,萬緒無形視此間。
天籍錄詩三十萬,個中愛悔倩誰刪?
這首題詞,最早是貼在網路上,但原來寫的是「昨日自矜明日笑,昔為平易今為難。天籍錄詩三萬首,中間愛悔倩誰刪?」三萬這個數字,引起不少誤會。最大的誤會是以為我真的寫了三萬首詩。其實我一來是要誇飾,二來要表示這麼一個意思:「這一輩子,在上天的帳冊裡,我已經註定要寫出三萬首詩。但不會真的寫到三萬,因為中間尚有愛、有悔。會悔的,便自心中刪去。」雖然問了一句「倩誰刪」,其實也就是宣告「親自刪」:不管是我的愛,還是我的悔,我都不會讓別人代為芟刈的。至於三萬這個數字,我以為寫詩最多的乾隆皇不過一萬首,因此推測錄詩三萬無人可及;誰知記憶出錯,乾隆好大喜功,一生賦詩十萬,我的誇飾輸給古人的真實。
人一定有愛有悔,只是會悔的,可能在心中便已刪去。從這個想法切入,存詩五百,也是刪了多少詩思才成就的啊!可悔的既已刪去,存者自然都是可愛的。但焉知來年這些可愛的詩會不會又令人生悔呢?如果生悔,是不是還要把它們刪掉呢?
於是我把它們印成詩集,且取名《愛悔集》。如此一來就不能刪了。
準確地說,「愛悔」二字,說的是出版第一本詩集《上帝的香煙》時的心情。那個時候,頗猶豫是否出書,擔心若干年後會自悔少作。然而出版九年來,雖漸漸覺得有些詩寫得不好,但我卻未曾後悔。因為它留下我最真實的創作痕跡,留下一些已經一去不返的心境,讓我記得美好的初衷。此外,它也留下某些笨拙的模樣,讓一向自負的我,看了能稍生謙遜之心。因此,我拿這兩個字,為我第一本古典詩集命名。如果要一言蔽之解釋書名,不妨這麼說:「勿以來日之悔,否定今日之愛。顏曰《愛悔》,以銘茲念。」
不過,我幾乎相信來日我是不會悔的,我頂多覺得它變得笨拙而已。
這本詩集的編排順序,從《辛巳稿》開始排起,一直排到《丁亥稿》。庚辰以前,統稱《庚辰以前少作》,殿於《丁亥稿》之後。《詞曲稿》、《古文稿》,殿於《庚辰以前少作》之後。排定之後,偶然發現辛巳年正好是西元二○○一年。因此《庚辰以前少作》正好是「上個世紀所作」,不可謂不巧。庚辰年新曆九月之後,開始改用干支紀年,寫詩也會記下日期。然而雖以干支紀年,所註之日期皆為新曆。在此之前,以學年繫年,所繫也往往出自記憶,不太精確,希望這不會為難到有考據癖的朋友。
寫序的同時,得知原本不在《愛悔集》中的《七月詩稿》,獲臺南縣南瀛文學獎優選。因此藉著校稿之便,補入《七月詩稿》以及其他漏網詩作。文章最後,謹向成功大學中文系主任王偉勇老師、中文系吳榮富老師、全臺詩計畫總校對黃哲永先生表示誠摯的感謝之意,謝謝他們寶賜題詞,為拙集增光;並感謝南投縣作家作品集審查委員的肯定;感謝南投縣文化局出版拙集,讓我有機會用這本詩集,獻作我的祖母八十六歲生日、及父親母親六十歲生日最隆重的生日禮物。
是為序。
〈創作手記〉
這篇文字,原本是屬於序文的一部分,因為我認為書的作者頗可以利用序,作一些清楚的現身說法。然而文字幾經調整,終覺不愜。主要是因為覺得把這些零星想法納入序文中,有種論定的感覺,似乎它就代表我對古典詩創作的全部想法了。因此,最後只在序文解釋愛悔二字、交代編排次序、以及表示感謝之意。而以下的文字,便另弁〈創作手記〉之名,附於書末。
●緣起
為什麼寫古典詩呢?
最早是個機緣。高一寒假,偶然間參加彰化縣詩學研究協會舉辦的營隊,學會近體詩格式。爾後在詩會擊缽、詩社課題的要求下,一直有寫古典詩的機會,這門工夫就這麼上手了。但是當時並不想把古典詩寫好,只是抱著姑且玩玩的心態。
後來是因為覺得炫。一開始同儕之間,沒有人知道近體詩的格式是什麼,而我卻能吟詩作對,於是虛榮感就產生了,寫作的勇氣也跟著有了。
再後來是覺得神奇好玩。當一些很現代、很生活化的題材,被我拿來作古典詩的詩料時,我會覺得格外有趣。我一開始對古典詩的態度並不嚴肅,有時甚至覺得同樣一個題材,拿來作古典詩太浪費(寫完沒得發表、沒人看,再用心寫也沒有知音),拿來作現代詩才不辜負它。因此,借用余光中的說法,那時候我是用左手在寫古典詩。
進入研究所後,開始研究臺灣古典文學,大量閱讀臺灣先賢的詩作。閱讀的同時,也抱著學作詩的心情。在此之前,雖然喜歡背誦詩詞,但古人整本詩集看過一遍的,僅僅陶淵明一人。因此,我讀古典詩集,竟是讀近人的多於讀古人的,由下溯上,也就不覺得寫好古典詩是遙不可及的了。
●關於酬贈
回憶起還不太寫古典詩的時光。
實習那年,有位學生要轉學,他對我說:「老師,寫首詩送我吧!」我聽了一愣,因為對我而言,詩一直都是自我審視的,是自己與自己、或自己與廣大世界的對話,寫詩送人、尤其寫現代詩送給單獨一個人(而非廣大的對象),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然而他的要求也讓我思索:或許,我是他認識的第一個詩人,因此才期待自己出現在詩人的詩中吧。由此我想起高中時,每次看到認識的作家發表文章,總隱約地期待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是這種心情,讓我開始想:或許,我可以去試著去做那件「不可思議的事」──寫出只送給一個人的詩。
庚辰年,考上成功大學臺文所後,開始勤寫古典詩。此後朋友索詩,我便改以古典詩相贈。印象較深的一首是〈賦贈下村老師〉。下村作次郎老師是所上的客座教授,在回日本前夕,得知我會寫「漢詩」,便希望我寫一首相贈。那可能是我第一次「不辱使命」、成功地寫詩送人吧。此後,我慢慢地能以詩為贄禮,滿足周遭朋友的簡單願望。
●關於愉悅
其實我本來不會寫開心的文學,不管平常日子裡多麼愛開玩笑,筆一提,自然變成另一個嚴肅凝重的人。大三出版的現代詩集《上帝的香煙》便是如此。當時母親讀了,覺得書中的靈魂並不開心。母親甚至有點難過,問我:「為什麼不寫開心的文學呢?」我說:「開心,不會產生文學啊!」「不是我不開心,只是沒把開心寫進詩裡面而已。」
然而我不是有那麼多憂愁的人。只是總習慣在寫詩時濾掉歡樂,留下憂愁。而母親,總是濾掉憂愁,留給我們歡樂。我曾經想過,如果沒有像港口一樣穩健的母親,我這艘船能航行多遠、多久?能渡多少乘客?為此,母親的提問我一直放在心裡,並試圖挑戰過去認為不可能的文學風格:愉快。
這些年來,「愉快」的作品越來越多。例如〈紅燈〉:「尋常一樣駕車行,處處紅燈倩我停。莫恨交通多阻礙,留人或許是深情。」〈走錯教室〉:「誤就鄰班渾未覺,琅琅便欲誦詩文。投來青眼俱疑惑:『一座何人識此君?』」甚至如〈電話〉:「騎鱷巴劉午寺醫,姍姍救罷九翎旗。爾妻無酒宜思酒,把酒三思酒豈思?」這些詩,寫的時候自己都想笑,覺得很開心。然而這種好玩的、詼諧的詩,對我而言,並不容易以現代詩表現。或許是因為古典詩有些格律的限制,因此可以大膽地嘻笑。不管怎麼嘻笑,它終究是合轍押韻的詩。如果寫現代詩,缺少一些必然的形式限制,又要嘻笑,恐怕寫出來的不會是詩吧!
●堅持的轉變
對寫現代詩的我而言,創新是美德,重覆是恥辱,典雅是個陌生的東西,使用成語是墮落。在提起古典詩筆的前幾年,我把整個現代詩的觀念加在古典詩上頭,敵視成詞成語、敵視《佩文韻府》、《詩學含英》這一類的工具書,時時想在字句上翻新,時時想以私密的經驗入詩,以私密抵抗約定俗成、抵抗典故。
後來想法漸漸變了。主要關鍵是在研究所階段,我大量地解釋臺灣先賢的古典詩。在解讀過程中,我發現他們雖然喜歡寫一些臺灣特有的物候風俗,但慶幸的是他們並不避諱使用成語成詞。因為有根有據,那些琅琅可誦但不確定在寫什麼的韻文也就有了可解之途。此後,我便告訴自己:除非所有的成詞都不精準,否則還是使用成詞吧!這樣後人要索解才有路可循,詩寫起來也會比較典雅。
寫論文的過程中,曾讀到洪棄生《寄鶴齋詩話》的一段話:「四傑一派,經白香山鍛鍊,其格始成;經吳梅村醞釀,其格始深。」這段話對我頗有影響。因為過去,我念茲在茲的,是翻新求變、開創格局,是想在文學史上因別開生面而占有一席。然而我只想到開創格局,卻未曾想到經營格局。不斷地將「變化」視為核心價值,未及深詣,便又急急地另開局面,久之,詩變得浮淺、人變得焦躁。而讀到「經吳梅村醞釀,其格始深」一語,我似有所悟,從此減輕對「新變」的追求欲望,而改追求「淵雅」。估計在古典詩上,我也不會開出什麼前無古人的獨有格局吧!但我並不在意。我關心的是,在那些已開的局面中,我這一輩子能走得多遠、能走得多深。這個問題,也只有到人生的最後一刻才能得知──換言之,我這一輩子都不用怕無聊了。
我相信古典詩能給我慰藉。人生中有許多東西,都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一分分減低它的光采;但古典詩,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淵深。因此,感謝詩,讓我永遠擁有希望,擁有無形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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