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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總有如詩的時刻
──序米爾(劉俊輝)《如詩的行板》
我在大學兼課教現代詩與古典詩也有幾年了。說來慚愧,現在的我,反而沒有像過去那樣,常常注意報刊雜誌,關心跟我同時代的現代詩人在寫些什麼。有時不免懷疑,我是不是已經脫節了?是不是已成為過去我所不以為然的那種、見聞有限且老調重彈的詩人?但如果你問仍然喜歡現代詩嗎?我又可以很篤定地告訴你,是的,我一直深愛著詩。因為人生中之總有一些如詩的時刻。
在那樣的時刻,我們喃喃自語,專心地放大自己的哀傷,看著它,直到它不見;我們輕聲哼唱即興的歌曲,不成片段而且來不及賦予意義。那樣的時刻,有些聲音跟畫面,離意義還很遠,但離情緒很近。那樣的時刻,我們從真實的細節、嚴謹的結構中催生詩行,卻又執意將它稀釋,讓它漫漶。
這種如詩的狀態,也如春天。春天是生長的季節。去年秋天的種籽,在基因裡預言我們此生的容貌。這預言,我們背負著它,也企圖背叛它。我們想離它遠去,開天闢地,有朝一日成功回鄉里,那個時候我們會孝順,會彌補年輕的莽撞,但現在的我們需要莽撞。
詩,不就是這種莽撞的形狀嗎?詩,是完整之前的狀態,也是我們人生本來的狀態。雖然已步入中年,但一直保持著年輕的詩人自我認同,由是散發出的詩人氣質,我想,或許這便是俊輝找我這個高中青刊社學長為他的詩集作序的原因吧!
俊輝的詩集,借用瘂弦〈如歌的行板〉來取名。書裡分成四輯,也都模仿〈如歌的行板〉的詩句起了名字。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裏
詩題〈如歌的行板〉,不是快板,也不是慢板,用一種自然舒緩的節奏,輕聲歌唱這個虛無的世界。虛無,意義都已模糊,只剩旋律還清楚,那就先唱吧!唱吧唱吧,一切矛盾的存在,如觀音在山而罌粟在田,相安無事地並存著。俊輝援引作為書名,愛其聲調之舒緩,那些沉重的批評倒未全部繼承。
四個輯子,略依主題區分。輯一寫父母親情,輯二寫少年時代的煩惱,輯三寫旅居他鄉的生活,輯四似是作者比較滿意的長篇組詩。我注意到俊輝很喜歡用一種安靜的短句聲調,姿勢則常常採取防守、或者守候的狀態,乃至詩中常常出現城堡、碉堡、房間、瀕死之類的意象。
陰雨如被。我將終至掩埋(〈陰雨如被〉)
那顆不怎麼明亮的星/總是掛在天邊/卻依舊沒人/認養它的座標(〈稀星的夜〉)
戍守的人/靠在城堡牆邊/把自己日記/一張一張底撕下(〈戍守的人〉)
那小小碉堡/於時間大陸上/僅能駐守/無意義傻笑/和深情眺望(〈碉堡〉)
作者在詩句構築的世界中,防守。給自己找尋一個恰當的位置,理解外在的世界;也等待友善的扣門聲,珍重隱密深藏著的安靜心靈。或者進一步的,守候。安靜的等待成熟的因緣,讓兩個靈魂可以彼此欣賞、彼此偎暖。
俊輝還有一種即景抒情的詩,多出現在輯三。統一完整的現實事物,被賦予意義,開掘意蘊,解釋某種人生處境。例如〈大電視〉一詩,就是我很喜歡的一首──
送貨員把那42吋夢境送來
塞在那不夠大的房間中央
躺在原本睡的地方
在外賃居,在一處狹窄的新居所,想要過著不那麼克難的生活。但卻要謄出僅有的空間,去安排有無限想像的夢想。或者也可以悲觀地說,夢想就是一種貪念,它會占據去我們僅有的生存空間,讓已經逼仄的我們,日子過得更為逼仄。此詩的末三句渾然天成,中性的敘述語言使其歧義性更加彰明。它正解釋人生的處境,而悲觀的、樂觀的讀者也都各自以其敏感的視線,讀出詩後的意蘊。
俊輝有幾首較用力經營的組詩,分散在輯一與輯四。或寫親情、或寫遺忘、或寫愛情。主題各異。〈母親的素食麵店〉,藉由母親的手藝,寫母親如何經營創作她的作品──那些她再熟悉不過的尋常料理──來寫永遠存在、但長久以來被忽視的母愛。作者在詩裡面,試圖從「如何製做出紅燒麵」、「如何製做出臭豆腐」等詳細手續,還原母親如何將她對子女的愛意,一道一道地變成眼前尋常的成品。而作者往往對成品「囫圇吞嚥下腹,不曾/再三咀嚼」,或者覺得它「沒有飽滿肉餡/和精緻勻稱的體型」,敘述自己的不夠貼心,囁嚅地道出對母親的歉意。
〈父親的衣櫃〉,套用挪威導演伊文.班尼斯泰(Even Benestad)的名作《父親的衣櫃》片名,但並不是寫有變裝癖的父親。作者的父親是一位平凡的勞動者,和許多辛勤而又謹慎的人一樣,將他日常的衣物、重要的證件、及最具象徵意義的幾張照片或卡片,收藏在他的衣櫃裡。衣櫃本身充滿言語,一雙兒女精心挑選、但不符合父親需求的義大利鞋,被安靜放在衣櫃角落;既顯出父親對子女心意的珍重,也顯出子女對父親自以為體貼但仍不夠體貼的歉意。在父親生病以後,子女回家替爸爸拿衣服,從而在衣櫃中讀到未被言說的千言萬語。
〈遺忘和被遺忘三首〉,寫未成經典的衰老作家、漸漸面臨轉換的手寫文學型態、預想的蓋棺論定。詩中彌漫一股不安焦慮,曾經昂揚的生命在沉潛以後莫非竟是歸於遺忘?此詩或許可視為作者對文學志業思索的現階段答案。
〈海象〉一詩,讀來似是在愛情冷戰時的自我療傷。語言成熟,結構完整,詩中有時間流動,看得到心境變化。處在冷戰狀態但渴慕著過往幸福的部分尤為動人。
這本詩集所收的詩,從作者的大學時代跨越至今,時間有十餘年。一路行來,如詩的歌吟,記錄了點點滴滴成長的痕跡。有的生命情境,雖已被超越克服而成為過去,但當時的詩卻誠實地保留我們青澀的面貌。它已不是現在的我們,但它或許屬於永遠的十七歲、永遠的二十二歲、永遠的二十五歲……。屬於過去的我們,以及它在現在的同儕們。有的詩,是此時此刻的精采,或許有一天也會被超越克服,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它就是我們所能給出的全部結論。
詩,是一種未完成而等待完成的狀態。它是河,不是海。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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