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人物側記(上)
案:去年暑假服補充兵
十二天的役期認識軍中的一些朋友
有些人可能已忘記我
我可能也已忘記有些人
當時剛退伍時趁著記憶尚新鮮寫了一些側記
就順便貼一貼唄
蔡嘉慶
第九班班長,兵器連參一。寫字的方式很奇特,是豎著寫的。長得滿斯文秀氣,有點娘娘腔,卻是有名的機車班長。很多人討厭他的機車,但我總覺得他的機車是裝的,他只是在軍中扮出另一種面孔,用一種比較方便的方式生活。有一次幫他下樓投飲料,買回來以後,他高興得尖叫跳起來,雙手合十,說謝謝。然後說:「奇怪,我明明是最大的,為什麼要裝可愛?」
我覺得裝可愛的他,才是真實的他。
他六十七年次,有一妻一女。大學唸的是南台技術學院,他對自己的學歷一直很自卑,對我們也就常語帶揶揄。比如說,某某人犯錯了,他會先問那個人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學歷越高、學校越好,他越想嘲笑。同樣唸過爛學校,我其實很能體會他的心情,但我很驚訝為什麼這麼多年了,他仍未走出那樣的陰霾?為什麼還不能用更健康的方式面對過去?有一次出公差時和他聊天,得知他以前高中聯考時考上彰中,但是卻已六百四十多分的高職聯考分數,去唸員林家商。「雞棲鳳凰食」大約就是他的心情吧!
他如今是很健康的面對他被領養的事實。他的養父母是音樂家,對他非常好,他學了七年鋼琴、四年南胡,養父母不斷花錢栽培他的音樂才藝,家中也有足夠的環境,軍中其他班長也都一直叫他「喂!音樂世家」。然而高中的時候,曾經有個老師當場說他個性乖戾就是因為從小被領養、心理不健康之故,他非常不快,對老師說:「對,我就是心理不健康。」語畢,一本精裝厚書便朝老師飛去,砸中老師。老師當場哭了,搞得嘉慶的生母、養父母都跑來道歉。嘉慶說,他小時候沉默寡言,不過後來個性就改變了,包括高中砸老師、以及現在成為一個機車班長,都是後來改變的個性。
吳江霖
第一班班長,乍看是個滿兇的班長,但仔細觀察,他其實對班兵非常好。六十八年次,體能很好,黑黑瘦瘦的,喜歡開玩笑。
有一次下課快結束時,大部分的班兵都已經先回到中山室了,但仍是鬧烘烘的。他扳起面孔說:「喂!統統不准出去!現在是上課還是下課?」大家都安靜下來,不敢動,他忽然說:「現在是下課。」大家心裡鬆了一口氣。我衝了出去,說:「我管你的,我決定要出去打電話了!」班長不知道該怎麼接,只好說:「喂幫幫忙別這樣,這裡還是我的地盤。」
另外一次,我在集合時汗流個不停,用手指不斷地刮汗,汗又涔涔滴下。班長說:「你怎麼那麼會流汗?難道你的上輩子是水母?」我什麼都沒說,他自己覺得很歹勢,說:「開玩笑的,不要放在心上。」
陳俊宏
我們這一班的班長,六十九年次,問了一大堆班長中,他可能是唯一的義務役班長。長得白白淨淨的,但體能不錯。每次問他為什麼體能這麼好時,他就一副很哀傷的表情說:「被鍛鍊出來的!」
他對班兵很客氣,沒有罵過兵。甚至睡前點名時,一般班長都是讓班兵自己報數,俊宏則是一個一個點,讓班兵答一個「有」字。又常常不露痕跡地幫我們班爭取涼爽的公差,出完公差後,才發現別班累得要死。仔細看他的細微處,頗可以看出他溫和的個性。
他明年四月退伍,想去台北補習考研究所。屆時大概就是換我們幫助他了。
新兵○一四
新兵○一四,他的名字記得不是很確定了。白白胖胖,有明顯的雙下巴,笑口常開,很喜歡講話。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想知道你的缺點嗎?」他自己直接回答:「我知道,你是不是要說我很白目?」
他的確很白目。
基本上他應該算是一個很熱心的人,但我在軍中暗暗發誓等我退伍以後決不跟此人聯絡。怎麼說呢?就是如他所説的,他太白目了。
他就睡在我隔壁,在某件事上常常幫助我,便是:睡覺時會偷偷的把吹走道的電風稍微挪斜一些,讓大家都能吹到多一些。他離電風最近,我其次,他這麼一挪,至少讓四個兵的床位更涼快些。對於整夜在蚊帳中流汗的我們,他此舉實是解民於倒懸之苦。我總在他挪好電風後,輕輕地跟他說謝謝。聲音很輕,輕到有點冷淡的感覺,以至於他不曾覺得我謝過他。
我在蚊帳中涼快著,心中卻想:那麼後面的兵吹得到麼?
大約到了第三夜,我把挪斜的電風又挪正了。
新兵○一四急得:「你怎麼把電風挪了?我才把它挪給大家吹的!」
我說:「我已經愧疚好幾天了,我們自己涼快,可是後面的呢?」
新兵○一四說:「他們都吹得到啦!」
有一回換我自己把電風挪斜,然後在它所吹的走到上走。走啊走的,走到第六員兵的床位,都還有風;到第七員時,後面的風幾乎吹不到了,可是卻有前面吹來的風,算是進入了另一台電風的轄區。我問蚊帳中的第六員兵:「你吹得到風嗎?」他說:「吹得到。」我心裡就踏實了,心想,果然是每個兵都吹得到,才回到床上去睡。然而今天想起來,難保不是那個新兵以為我是班長,不敢對我說真話,所以騙我吹得到。唉!的確有人把我當成班長過,還跟我敬禮。
他一件著名的事蹟就是:睡覺打呼。第一個晚上睡覺前,他對我說:「等一下誰打呼,我們就把他叫醒。」我不答應,並且微微發怒。打呼也不是人家願意的呀!你為什麼要叫醒人家?指責他麼?後來實在太熱,我睡不著,但他睡著了,開始打呼。我沒叫他。
第二天他又說他被鄰兵的八次酣聲吵得睡不著,我冷冷地說:「你自己就打呼!」
他很尷尬:「真的麼?我要是打呼你們絕對叫不醒我的。」
喔!套一句胡適他媽的話:「你叫不醒是多麼得意的事,好拿來說嘴?」
他這嫌人打呼但自己又打呼的事蹟很快地就在連上出名了。吳江霖班長說,其實他曾經被新兵○一四吵醒過;他還偷偷下床踹他一腳,然後趕快溜回床上。
他的白目還在另一點,很喜歡交待別人一些不需要交待的事。比如說,有一回我要上床,他交待我:「拖鞋要切齊白線,我已經把三雙拖鞋都弄好了,你不要弄亂了。」我心頭火起,回他一句:「廢話就不需要交待!」然後看到鄰兵全都對我豎起大姆指!原來大家都忍耐他忍耐很久了。某次掃地,和劉秉誠(他是得予的高中同學,我都叫他學弟,別人則叫他誠哥)聊天,他說有些人就只會出一張嘴,一直唸一直唸,例如新兵○一四。
我聽了,會心一笑。
李保青
李保青,新兵○一五,第二班排三,排在我右手邊。
他也胖胖的,但沒有石壽仁胖,人也沉穩。大學唸的是大葉視傳系,跟我說如果以後要出書可以找他設計封面。他現在的工作是在一家開發幼兒記憶力的公司上班。比如說要記下大量的成語,他們會用諧音的圖象幫助小朋友記憶。比如「才高八斗」,可能就是一張圖,畫著木柴、蛋糕、八隻蝌蚪(柴、糕、八蚪),他說:「不是教小朋友典故出處的,只是教他們記憶這些詞彙。」
他還教鄰兵陳志竣一套速記法,可以用來記憶二十樣雜物。這套速記法的精神就是:讓身上二十個部位代表二十個數字,比如說:頭髮代表第一項、額頭代表第二項、眉毛代表第三項、眼睛代表第四項……,然後當你要記憶時,就想像一個畫面,詮釋被記憶之物和那個部位的關係。我出題給他們:一是人參(他們想像著頭髮上豎起一根根人參)、二是手錶(他們想像著額頭上放著一隻錶)、三是痱子粉(他們想像眉毛上灑滿痱子粉)、四是滑鼠(他們想像眼球是滑鼠)……
過了幾天,他們兩人一直要我考他們。結果連我這個出題者都忘了的題目,他們還是記憶得非常清楚。一邊用手比劃著身體器官,一邊說出答案。然後保青教給我這套方法,我學習意願不強,只學到十。
他出題:「四是剪刀!」
我想像那個畫面:剪刀像剪彰化肉圓那般剪開了眼睛!
我罵了聲:「靠!真噁心!」
保青說:「誰教你想成噁心的啊!」
陳志竣
新兵○一八,依箭次排在我左邊的左邊,睡覺時則剛好在我左邊。
他說他和他的父親一樣,喜歡交陪朋友。他又說他討厭警察,因為他的父親是警察,常常好心幫助別人,卻在人生最困難的時候,見識到朋友的冷漠。我聽他這麼一說,腦中想起的是另一個好朋友告訴我的童年傷痛,也是和父親的朋友們有關的。志竣問我說「那你父親呢?」我說:「我很少去他上班的地方。」
我只去過兩次。一次進到我爸的辦公室,一次只在門口,用機車接我爸回家。志竣對我甚少去父親的辦公室,感到很驚訝。
他說他家那邊有個阿伯,和他們家也是世交,是個文學家,叫吳晟。我說:「我和吳晟認識哩!」他嚇一跳,問起我和吳晟的關係。我有些托大的說我和他稱兄道弟,他覺得很奇怪,其實是因為吳晟有時以大哥的身分跟我講話,還曾叫我「同的」。「同的」大概就是指名字相同的人吧!
一開始幾天,我把他和李保青搞混在一起。他們都有些胖,但嚴格地說,志竣不是胖,他是精壯。有一次看到他在教保青一些武功手法,我問他道:「你會太極?」他說這不是太極,然後興趣勃勃地問我會太極嗎?我很汗顏,我只學了一點點動作。他說他想要找會太極的人,看看他的武功能不能破對方。
志竣的老闆開的是辣妹紅茶店,本身也會武功。志竣跟他學武功心法,會發勁以及一些實用的招式。他說這些招式都是不固定的,隨機而變,大約也沒有名字吧!我問他這叫什麼拳,他總是說國術。我曾在武術雜誌上看到,學氣功的人不能把身體練出肌肉來,肌肉會妨礙發勁;我正想問他是否屬實,他就說:「力和氣是相衝的,有力就沒有氣,有氣就沒有力。你如果一直用力,就容易感到疲憊。如果練得一身肌肉,就不適合練氣功了。我們學的這門工夫,講究觀人眉宇,看出弱點,一拳擊倒。」
然後他捏捏我的手臂,完全沒有肌肉,他說:「很不錯,你適合練氣功。」
在軍中,他找不到同好可以聊武術,頗感無聊。我雖然練過三兩下武術,但是在他面前,我顯得太可笑了,也不敢跟他說什麼。有一次,他把氣運到手上,朝我手臂輕輕劈了一手刀,我頗感疼痛。然後他說:「換你打我。」我也以手刀,不是很用力地劈他手臂,結果又是我痛。這就是有氣跟無氣的差別。他很想教我武功心法,我記著的有三個,可是畢竟他太年輕了,和他學武功我心中還是怕怕的,僅管他真的具備一拳擊倒對手的實力。
打完之後,他馬上幫我清除淤積的氣。他說不揉一揉,等一下真的會受傷。
邱偉豪
新兵○一七,我左手邊的鄰兵。
文華高中、淡江大學畢業,臉孔看起來很壞,但不難相處。掃地時間會打混,託我幫他掃,幫他掃過幾次之後,我微微作怒,因為從來沒見過他掃過。幸好班長也不要求,我們的清潔區域又不是顯目的地方,不容易髒,日子也就平安地度過。
他長得很像劉文聰。到了倒數第四天吧!我終於忍不住叫他劉文聰了,他說:「真的很像嗎?已經有二十幾個人叫我劉文聰了。不過來當兵你還是第一個。」
然後他一直問我他是哪個部位像劉文聰,眼神嗎?我說輪廓像。他一直問:「那眼神像不像?」我說:「裝一下就像了。」
後來大家就都不避諱地叫他劉文聰,不過我不敢跟他講青刊霹靂火跟吳正賢的事,怕他吐。
他知道我有妹妹後,便說:「你妹妹很漂亮吧?」我說是,他說:「看你就看得出來。」我嚇一大跳,跟他說:「你是第一個,看到我會認為我妹漂亮的人。」他說:「其實你眼睛大大的,像女人的臉孔,如果女生像你會很漂亮。」
我該說什麼呢?我還是喜歡人家說我鶴髮童顏。
江少傑、劉秉誠
新兵○一九、○二二。
和阿傑聊天聊了很久之後才發現他跟我同一班。原本我們這一班我只從班頭認識到○一八,後來才認識他和劉秉誠。
阿傑是彰中畢業的,後來唸清大,機工吧還是什麼系,記得不是很清楚。在這幾天的聊天之中,感覺他是我們班上最有文藝氣息的。大塊頭,外表很壯,第一次聊天時他說他喜歡看美國的綜藝節目「六人行」,也喜歡讀文學作品。曾經去聽過中文系的課,對中文系的文學程度感到失望,說「中文系只是在提供女人」。我不意外,我想任何一個學校的中文系,在大一大二時,泰半都是模模糊糊茫茫昧昧不知自己在幹什麼的吧!
阿傑有一件事,搞得全連聞名。就是兩次在集合時,全部的人都到齊了,就只缺他,然後班長還是從公共電話那裡找到他的。他在莒光日發言時形容自己是「幹了蠢事」。事後我問他為什麼一直在打電話,他說沒辦法,他得報名,也只有這幾天能報名。「前途還是比集合重要吧!」他說。
劉秉誠,和他接觸不多。台大財金所畢業,也認識孟飛。唸一中時和得予同班,他說得予像女孩子,我說:「說他像女生,不如說他像卡通人物。」他亟表贊同。
和他接觸最多的時間是掃地的時候。二到三樓的中央樓梯,我負責掃,他負責拖;但因常常找不到拖把,變成他和我一人掃一部分,然後常常發現其他人都沒在掃,只有我和他,兩人便莫名其妙地從三樓一直掃到一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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