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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愛的鼓勵 3訂閱站台

　　　　 

婚前。有一天，男友的媽媽告訴我說，「阿嬤想看你」。

 

初秋，天空雲斂風輕，我們驅車前往北投山腰，在灑滿陽光的別墅住宅，花草樹木顯得姿雅溫和。我這「準媳婦」是外祖母心中的特別客人，據說她一大早就特別吩咐開迎賓大門等侯，受如此禮遇，真是不知如何言喻受寵若驚的感覺。

 

緩步上石階，進入會客大廳。我這下港來的女孩被眼前雅緻氣派的裝璜給吸引了。說實在的，那天也不知問了些什麼話，腦海裏浮現外祖母悅顏地斜坐在搖椅，不斷輕輕搖晃，嘴笑眼笑，喃喃說「真好、真好」。當時的我心中一團戒慎恐懼遠超過思索真好的意義。

 

第一次聽聞外祖母的事蹟，是婆婆說起。

 

所有親人都看出七十六歲的外祖母瞳孔內流轉著銀河宇宙，但老人家在挑戰警示牌後，舉起勝利手勢，證明自己生命存在，身體狀況尚與常人無異。當時，外祖母因器官退化到不能自由使喚，情緒頹喪至極。舅舅組成親友團，陪外祖母浩浩盪盪到國外散散心。行程中，參觀美國迪斯奈樂園，其中有項遊樂設施－太空山，入口前告示牌寫著：「六歲以下孩童及七十歲以上心臟不佳者不宜搭乘」字樣，高齡的外祖母口氣賭定要與一般年輕遊客搭乘雲霄飛車。這約略十分鐘的雲霄飛車之旅，緩駛急衝、三百六十度快速兜圈圈、傾斜四十五度急轉彎的快感，是挑戰心臟的刺激活動。步出室外，我們彷彿還踩在踉踉蹌蹌的銀河裏，而外祖母「青荀荀」的臉色，以鎮定自信的口吻說還好還好。

 

    婚後不久，適逢外祖母八十五大壽。那天大年初四，在偌大家宅的停車場辦起六桌素菜來作壽。鐵門拉下塑膠布舖上，使冷颼颼的寒風不致灌入，親朋好友熱絡地交談寒暄，空氣也漸暖和起來。主桌在有暖空調的飯廳內，當親戚們享用第一二道菜後，便魚貫地行至主桌拜壽祝賀，外祖母見這新嫁娘拘謹模樣，笑容可掬地問「過年有回去下港否？」慈祥的話語軟化了最初戒慎恐懼之心。

 

　　在接受親戚序小壽比南山的祝福，歡喜之餘，她突然說出「看到子孫序小滿堂，這樣我可以安心的走了」這樣喪氣又滿足話語，親友們錯愕，連忙撫慰「這大喜的日子，不可說不吉調的話」，隨之外祖母回應「對，應該歡歡喜喜」。馬上又浮現初次見面那種「真好」的滿足樂觀表情，這實在是一幅富貴子孫賢的歡娛畫作。

 

　　外祖母自八十歲那年得了帕金森氏症，身體器官漸漸萎縮，近來生活起居已無法如正常人般自在，但她還是嚴厲拒絕晚輩體貼的心意──手杖。

 

外祖母認為那是她「認老」的舉動，所以極為排斥。當時為外祖母準備的料理，食物皆須剁碎。晚餐時刻，我們親眼目睹外祖母緩緩伸出發顫枯瘦的手臂要挾取飯桌上菜餚，不願吃已處理細碎的菜餚，在眾人目光見證下再度表現活著的生命能量，最後在舅舅允許下，外祖母拿著叉子，緩緩用齒頰力量享受生菜沙拉中草莓的滋味。

 

整天的活動，在入夜後，外祖母疲睏了，在大伙安撫她入睡時，她還叮嚀說「要留大塊蛋糕，明早我要吃」。這天真的話語，引得序小們哄堂一笑，眼前外祖母是個如孩童般可愛的老人。

 

這老人，在日據時期是個年輕姑娘，在圓環某旅社當女中（服務生）。那時做女中是沒有薪水的，僅靠提行李等服務客人給予小費；在國民政府來台後，她與當時幾位女中借資購買日本警察會館，合伙共同經營。

 

三、四位年輕女子憑熱誠勤奮創業。每天從舖床、摺被、擦地板．．．打理房間樣樣自已來，裏裏外外光亮潔淨，沿承日人經營的模式，當時名人士紳高級官員來台，多會住外祖母經營的旅館。

 

曾聽她談笑說起那些早期政治人物之中，賣田產搞政治，實際上生活起居十分節儉克難的某某某，不僅『鹽、儉、餓鬼兼囉嗦』，夜晚時洗衣擦皮鞋等都自已來，絶不願付費送洗，若隔天傍晚要離開台北，一大清早先退房，然後再將行李寄放櫃台直到預定離開那一刻，若辦完公事回來旅館則姑且在迎客室沙發上休息，也姑且向不同寢室的朋友借便所等設施。相形之下，其他北上政治人物都是將離開台北之際才退房，這名賣田產實現政治理念的人是如此節省住宿費。

 

　　數年後，本金還完，生意的進帳都是大伙分紅，經營越趨穩定。使原本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又因緣際會前前後後收養了五個有血緣無血緣關係的孩子，這不僅是「反正家裏頭只是多幾個人吃飯」的消極念頭，外祖母積極地對待收養孩子，視如己出，勉勵讀冊，個個有出脫。

 

在這多層因緣事由，就是將他們凝聚成熱熱鬧鬧一家人，外祖母是大家生命中庇蔭的大樹。後來在外祖母身體微恙，序小的關心探問如大塊蛋糕，綿蜜有情，我想這是外祖母生命中最甜蜜的回味．．．。

 

　　再度去探望外祖母，是在陰霾早晨的台北榮總十九樓某病房內。看著躺在病床上，利用氧氣罩維持順暢呼吸的外祖母。我聽舅舅講起，外祖母曾在意識清醒時特別交代，以後無論情況如何危及，也不願意插鼻管療治，我想這是外祖母生命尊嚴的最後表現。

 

當醫生無奈地表示，抗生素等用藥已是平常的二倍，發燒引起肺炎，胃出血等壞血併發症，已無可救藥。牆上時鐘，長短針共同向上指著外祖母靈魂將前往的另一個世界，這時親屬們有的在病房外拐角處，倚著欄杆垂頭站立著；有的茫然的雙眼凝視前方，像在祈禱上蒼；有的坐在病房內長椅上，俯首埋臉悲泣；或無神地望著沉睡的外祖母；有的手持電話聽筒，一一連絡電話簿中所有親朋摰友，儘快前來，氣氛沉靜凝重，彼此不交一語，默默地等待，等待椎心刺痛的時刻來臨。

 

　　待救護車送回家，隔天清晨，外祖母意識格外清醒，在柔和燈光下，親戚一個一個都認得。二三天後在大伙樂觀地以為病情將有轉圜，想不到又臨時發燒三十九度，緊急送醫，那儀器上心跳血壓的指標，體溫的反應，忽正常忽下降，大家清楚她的體溫似乎漸漸被窗外灰黯陰雲給層層包圍。

 

到傍晚，遠從美國趕回的長孫，在耳畔輕喚阿嬤阿嬤，外祖母似乎在等待這一刻，強睜微弱的雙眼，虛弱地望著這生命中最後負擔的數十秒，然後緩緩閉上眼，進入昏迷狀態，體溫微微緩降。而窗外初春冷濕的氣溫，慢慢的，向室內沉浸滲透，外祖母體溫漸漸地一度一度還給大地。在醫院施打強心劑後，送上救護車，外祖母抵達家門才斷氣往生。

 

經七七四十九日誦經後，莊嚴告別式來臨，靈堂內一盆盆的蘭花陳列著，淡雅馨香，象徵著外祖母一生的德澤。

 

高架花籃上的輓詞，是序小衷心寫出對外祖母的遙思與感恩--「謝謝您給我的一切」、「阿嬤，真高興成為您的孫子，希望下輩子再做您的孫子」、「是婆婆是媽媽，更是位偉大母親」、「願生生世世成為你的女兒」、「端坐蓮花，往波羅蜜多世界」、「母儀典範」．．．我也寫著「人生如露珠，您寬大慈愛，使露珠更為晶亮，而我們在露珠中成長」。

 

最後整個家族合唱著「感謝天　感謝地　感謝阿娘甲老父　感謝你　感謝伊　感謝您所賜的一切　感謝每一個人　每一個日子　乎我平平安安　歡歡喜喜　感謝萬物　無論大甲細　感謝天地的一切」。

 

在模糊視線中，我彷彿看見外祖母深坐在搖椅上，輕輕晃著，瞇著眼，喃喃笑說「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