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馬來西亞
相信許多人都不知道，在國際上代表台灣屢獲國際大獎的蔡明亮，其實出生於馬來西亞，我一直很好奇，來自南方，明亮、熱情的馬來西亞，為什麼會孕育出蔡明亮哪種苦悶、孤寂的情境，是陰雨綿綿的台北，改變了蔡明亮的視野？還是有其他的因素。
有點意外，蔡明亮的孤寂，竟然就是在南方形成。蔡明亮小時候，並沒有與父母住在一起，而是由喜歡看電影的祖父母帶大，由於沒有玩伴，養成了他孤獨的個性，蔡明亮說，那段時間，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幻想、一個人玩，因此他的性格中，可說是有點孤僻。
祖父母對蔡明亮最大的影響，應該就是開啟了蔡明亮對電影的喜愛。蔡明亮的祖父母很愛看電影，但他們是擺麵攤維生，因此常常一人顧店、一人去看電影。不管誰去看，小蔡明亮都跟著，加上鄉下地方換片迅速，幾乎兩天換一次片，使得蔡明亮的童年，就在戲院中度過。
但每天晚上都在戲院，讓蔡明亮的功課一落千丈，終使蔡明亮的父母將他接回家中，回到家中的蔡明亮，卻受到從小並非一起長大的兄弟，甚至是同學的排擠。他回憶說，國小有一年，甚至都沒人願意跟他講一句話，但他甘之如飴，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上了中學後，認識了一些報社的編輯，就幫忙寫稿，由於報社下班晚，他也常常不回家，家裡也不找他。上了大學，他選擇來台灣唸書，有了青少年的經驗，獨自在台灣的生活，讓他如魚得水。
故事到了這裡，我開始瞭解蔡明亮創作的源頭，原本我以為是來自台北大都會的苦悶與孤寂，但不管是「天邊一朵雲」中，始終不發一語的李康生，還是「愛情萬歲」中，一直哭一直哭的楊貴媚，其實都來自於馬來西亞鄉下，那個被人欺負、沒人要理他，但可以自立自強的小小蔡明亮。
高雄．天邊一朵雲
所以呢，都市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我原本以為，台灣導演中，最能捉住台北的，就是蔡明亮與楊德昌，但蔡明亮搖搖頭，他說，他只對即將結束的破敗氣氛情有獨鍾，因此蔡明亮電影中的有名場景：台北的老國宅、火車站前的天橋，對他而言，並不因為這是台北，而是它們的氣氛，合乎蔡明亮的胃口。
這就不難理解，來到高雄拍片的蔡明亮，為何選上春秋閣的龍虎塔，以蔡明亮的標準看來，這大概是處處更新的高雄市中，讓他最感興趣的建築物。所以問問蔡明亮對高雄市的觀感，他很愉快的談起未整治前的愛河，他說他曾經在以前愛河的紅燈區畔，看到有人在河邊做愛，也看過老伯伯把愛河當廁所，上起大號。另一個引起他興趣的是在現在的歷史博物館對面，被火燒毀、廢棄不用的地下街，他曾經打算把「河流」中，李康生與苗天父子相見的場景，擺在地下街中，結果劇本寫好時，地下街也被拆了，蔡明亮與高雄市的緣分，只好往後遞延。
聽到這裡，我不禁感覺好笑。我與蔡明亮的認識，是我在高雄市政府任職的時候，那時蔡明亮幫我們拍了一部導盲犬的宣導片「愛與信任」，如果那時候我們提的案子是讓蔡明亮拍十分鐘關於高雄市的短片（因為蔡明亮剛好說到上海想找他拍十分鐘的片子），畫面出來的，我想，絕對不是官員們想要的美美愛河、大船入港，搞不好是碼頭上的工人，旗津、哨船頭的老聚落，不過，那應該會是很蔡明亮、很率真的高雄市。
從南方來的蔡明亮，到了台灣南方的高雄市，成了他的福地。在前市長謝長廷為了讓高市能夠被世界看到，宣布只要在高雄市取景拍攝的影片，能夠世界大影展中得獎，就要頒發一千萬的獎金。蔡明亮聽到消息後，半信半疑，又加上市府力邀他來取景，於是他就來高雄看看，然而他打定主意，一定要與影片調性符合，絕不勉強，看了好幾次，只滿意了春秋閣，原本心想算了，要走之前，與前新聞處長林耀文的一頓飯，林耀文建議他去河堤社區看看，結果河堤社區特殊的造型，剛好符合片中陳湘琪居住的社區特色，「天邊一朵雲」就這樣成了一部高雄市的影片，更長驅直入，一舉拿下柏林影展的銀熊獎，也領回了一千萬的大獎金。
高雄．愛與信任
但就我的認知，拍導盲犬的「愛與信任」可能才是開啟蔡明亮與高雄緣分的作品，這部標誌著當初高雄市努力推廣導盲犬運動的宣導短片，有著很蔡明亮式的風格，完全不像其他宣導片的俏皮可愛或制式無聊，只有蔡導的人文關懷，唯一稍稍不同的是，「愛與信任」很溫暖，與蔡明亮一貫的孤寂有所區別，他說，畢竟是宣導片啊，我想也是，如果是視障者牽著導盲犬寂寞的走著走著，那，就有點反宣傳了。
話雖如此，但我們在合作的過程中，我能夠充分體會蔡明亮當時也被導盲犬的故事感動了，要不然也不會接這個案子。那時候，「可魯」還沒在台灣成為拉不拉多的代名詞，大部分的人都搞不清楚什麼是導盲犬，蔡明亮也不例外。我們找了導盲犬協會的人與他會面，他又讀了許多有關導盲犬的書，頗有感觸，決定幫我們這個忙。但四十秒，怎麼傳達訊息呢？他想了好久，後來與一位導盲犬主人月惠（就是片子的女主角）聊天時，月惠說他很喜歡去旅行，讓蔡明亮深感震驚，誰會想到視障者也喜歡旅行呢，於是月惠帶著她的導盲犬去看日出的構想就此出現。
視障者帶著導盲犬看日出，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實際上，視障朋友可以經由溫度的變化感受不同，更重要的是，片中月惠的獨白，傳達了他與狗狗那種信任、信賴的關係。但在拍攝過程中，要克服許多困難，首先是選擇拍攝的地點，蔡明亮來到高雄市，起了個大早，才發現高雄市是看不到日出的，只看得到日落，這也讓大家傻了眼，高雄市的宣傳影片，如果高雄市不在其間，該怎麼辦？幾經討論後，市府決定尊重蔡明亮的拍攝理念，讓他在有日出的地方拍攝，蔡導幾度選景，起了幾個大早，終於決定在北海岸某個坡度較緩的地方拍。
第一天，大家折騰了半天，尤其是狗狗對拍攝有些疑惑，難以掌握，好不容易拍完了，回去發現燈光打的不足，拍出來的影像並不好，只好決定第二天再來一趟，到了第二天，卻出奇順利，狗狗也似乎習慣了這種新工作，也就完成了這隻短片。
對於花費許多感情及心思拍攝的影片，蔡明亮剪了兩個版本，一個是四十秒的播映版，另一個則是五分鐘的完整版。他說，五分鐘的完整版比較能充分的表達他的情感，在審查的時候，蔡明亮先放了五分鐘的版本，看完後，主席講了一堆話，不是要求怎麼改，而是說拍的太好，於是，從頭到尾沒講到高雄市的一部市政宣導片就此完成，但也是我們最滿意的宣導片，更成為贈送外賓的禮品。可惜的是，蔡導一直希望能夠讓這五分鐘的短片在戲院放映，但當初沒有多餘的錢沖洗拷貝，也沒辦法談成合作案，這部短片成了市府珍藏的蔡導未公開作品，可說是彌足珍貴。
經過這次的愉快合作，大家都很滿意，談妥了下一個與導盲犬相關的合作案，將是首次有市府投資的單元劇，蔡明亮說他已經想好片名，叫做「我不能不看見你的大眼睛」，班底李康生、陳湘琪將演視障者，還會找兩、三位港星或偶像明星。不過當初我們討論時，誰也沒想到「可魯」會在台灣引起這麼大的風潮，面對電視上日本導盲犬單元劇的一再出現，「可魯」有點播到爛的情形，蔡明亮跟我說，好像沒有當初的感動了，我也頗能體會他的心情，但我想，蔡明亮的「可魯」應該會跟日本偶像劇的「可魯」不太一樣吧。我們順勢又聊起日本的狗電影「可魯」、「小黑」，我說不太懂崔洋一、松岡錠司這些好導演，為什麼會拍出這麼通俗的作品，蔡明亮想了一下，說「應該是狗的關係吧」。
我想想也是，說不定他們都是愛狗人士，至於蔡明亮呢？當下我沒問他，我只想起他曾經說他養過貓，比起狗的熱情，貓的孤寂，嗯，這比較像是蔡明亮的選擇吧。
至於蔡明亮與高雄市的緣分，我想，還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到哪裡看「愛與信任」：只能在網路上才看得到「愛與信任」，請進入高雄市政府新聞處網站http://www.kcg.gov.tw/~kcginfo/，再點選「行銷短片」中的「推動視障者使用導盲犬」，就可看到四十秒與五分鐘的版本。
（原載於南主角雜誌53期 200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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