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二、孫吳政權的建立
三、孫登及其班底
四、二宮搆爭及皇位的競逐
五、結論—帝制中國的繼承問題
一、前言
皇位繼承問題,在帝制中國,常是造成政治混亂的主因。尤其是太子互爭,往往讓當時的政治呈現派系惡鬥現象,嚴重者,更影響後續的政治發展。三國吳大帝孫權的後期政治,就是明顯例證,太子孫和與得寵的魯王霸各樹其黨,互爭十數年,最後兩敗俱傷,一被逐、一賜死,但孫吳政治至此已大亂,最後繼立的幼子孫亮,大權操縱在宗室手中,排除異己,政情紊亂,一步步走上衰亡之道。
孫和、孫霸互爭的「二宮搆爭」事件,在孫權晚期政治中,固然有重要影響力,但少有人單獨討論,或針對孫權的太子問題進行研究,近期史家對此時期的關注焦點,多放在當時領導階層中「江東」、「江北」、「宗室」三大派系的互動,尤其是放在主導六朝的「江東世族」長期發展脈絡下觀察,這固然能看到長期的歷史脈動,但也忽略了皇位繼承在此時期扮演的角色。
近代史家對此期的解讀,以三起重要事件分析為主:黃武四年(225年)的張溫暨豔事件、嘉禾五年(236年)的呂壹校事事件、赤烏五年至十三年(242-250年)新太子孫和及魯王霸爭奪王位的「二宮搆爭」事件,史家認為這是江東世族與江北豪族爭鬥的三部曲,導致江東世族在孫吳政治由盛而衰。透過以上的觀察,清楚描繪出六朝「貴族政治」中舉足輕重的江東士族首次興衰。
問題是,孫權在晚期壓抑江東世族,重用江北豪族確是事實,「二宮搆爭」事件中,支持孫和與孫霸兩派人士,也大體可用江東世族/江北豪族劃分,然而仔細觀察,其中角色關係錯雜,絕非如此簡化。如孫和派中重要角色諸葛恪、滕胤均為江北籍,而非江東世族,最後孫權遺命託孤時,兩人又赫然在列,與當初的仇敵孫霸派孫弘、呂據共組新領導團隊,其複雜程度,要以清楚的二分法來劃分,有其困難性,如果不以江東世族/江北豪族來觀察,要怎樣解釋這段史實呢?
實際上,受人忽略的前太子孫登是這段時期的關鍵人物,孫登在孫權即位時,已經建立起第二代領導階層,如果孫登不早逝,政權將平和的轉移。但赤烏四年(241年)孫登的逝世,卻破壞了這個穩定結構,加上孫權主政後期有明顯加強皇權的傾向,在孫登後的繼位者無法如孫權或孫登掌控全局,為了讓下一代能順利接掌政權,孫權削弱當時實力最強的江東世族勢在必行,也造成了孫權晚期政局的混亂。
從長期歷史發展來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世家大族」對政局有重要主導力量,但孫吳時期卻僅是「貴族政治」的草創期,在這段時期,貴族力量不如日後,出身寒微的孫氏能成為江東共主就說明現階段皇權仍凌駕一切。要解讀孫權晚期混亂的政局,其實應該以皇權為主,領導階層中派系互相爭鬥及消長為輔。在此所謂的「皇權」,包括了孫權的「強化君權」及孫權諸子的繼承問題,領導階層中的派系消長,其實也是因應皇權的問題而生,如果倒果為因,以派系爭鬥為主要觀察點,難免會無法一睹全貌。
為能明確表達以下敘事,先對後續將出現的名詞、分期做一規範。相對於孫權代表的「皇權」,「江東世族」、「江北豪族」、「宗室」所代表的孫吳大臣,通稱為「領導階層」。在時間上,孫策至孫權的時間分為三期,首期為孫策統治時期,第二期是孫權繼位至稱帝前,第三期則是本文主要關切的孫權稱帝至逝世。在世代上,本文敘述的「領導階層」概分為兩代,與孫策、孫權共創天下的功臣列為第一代,其子孫為第二代,這二代間的權力轉移,將是本文重心。
二、孫吳政權的建立
為了解孫登在孫吳政治重要性,我們首先回顧孫吳的初期歷史及其領導階層的建立,尤其是江北豪族、江東世族、宗室在其中的重要性。
東漢獻帝興平二年(195年),吳郡富春(今浙江富陽)人孫策率軍進入江東,開啟了孫吳在江東的86年統治史。孫策進入江東後,經過上下齊心的努力,短短六年(195-200年)內,佔領了吳、會稽、丹陽、豫章、廬江五郡,奠定了孫吳基礎。
孫策時代,可說是孫吳的首期,此時孫策所建立的領導階級,以江北豪族及其宗室為主,如彭城張昭、廣陵張紘、廬江周瑜等,江東世族在此時抱持觀望態度,其理由有三:一是其時趁機崛起的豪傑相當多,孫策是否能成氣候,江東世族還在觀察。二是孫策出身寒微,江東世族普遍對其有輕視之意。三是孫策曾與「吳中四姓」的陸氏陸康有嫌隙,後又藉故攻打陸康所守之廬江,並屠殺族人,與江東大族結下深怨。
建安5年(200年),孫策遇刺身亡,由其弟孫權繼位,進入孫吳的第二期。孫權上台後,外有強敵曹操叩關,內有山越及不服孫權部將的挑戰,在內外夾擊下,孫權只能尋求與江東世族的合作,化解危機。孫權同意給予江東世族入仕、領兵的重大利益,江東世族也有感於時勢艱難,要確保其優勢地位,唯一途徑就是與孫權合作。於是在孫權初期,領導階層是由江東世族、江北豪族與宗族共同組成,而且在三大派系齊心協力下,於赤壁一役(建安13年,208年)中,打敗強敵曹操、建安24年,襲殺關羽,奪取荊州,創造了孫吳的全盛時期。
在這段期間中,由於孫氏宗族及江北豪族的第一代,如周瑜、魯肅等人紛紛逝去,後繼者又不如江東世族,再加上江東世族的在地優勢,三大派系中,江東世族明顯超過孫氏宗族及江北豪族,成為孫吳的骨幹。
三、孫登及其班底
西元222年,孫權繼魏、蜀之後,也稱帝吳王,至此進入本文重心的第三期,此期一直至孫權逝世(252年),共31年。
孫權即位時,正是江東世族勢力鼎盛之時,丞相顧雍、鎮守武昌的上大將軍陸遜,代表文武的最高權位,均為吳中四姓的江東大族,象徵此時孫吳政局已進入「江東為主、江北為輔」階段。
值得注意的是,同時即位的太子孫登,也開始建立未來的領導班底,與其關係良好的「四友」,諸葛恪為左輔、張休為右弼、顧譚為輔正、陳表為翼正都尉,毫無疑問的,一但孫登即位,這四人將是新政府當中最重要權臣。在「四友」之下《三國志‧吳書‧孫登傳》特別記載四位賓客,分別是謝景、范慎、刁玄、羊衜。
仔細分析「四友」的出身,可發現他們都是為孫權打天下的第一代功臣之子。諸葛恪為大將軍諸葛瑾之子、張休為當初孫策託孤的張昭之子、顧譚為當時丞相顧雍之子、陳表為偏將軍陳武之子。四賓客則無記載其家世,可能非功臣、世家之子。「四友」重要性高於「四賓客」,加上孫登在武昌時,與鎮守武昌的江東籍陸遜建立良好關係,也同時向當時駐守冀州的江北籍步騭請益,「四友」中也是江北(諸葛恪、張休、陳表)、江東(顧譚)並存,可見孫登的班底並沒有特別注意江東或江北的現象。
由孫登建立的第二代領導階層看來,孫登策略是「權規登隨」,繼續穩固目前的江東、江北合作體制,與其分享權力,也無特意傾向何方。以第一代子孫為主軸,再加上有才能的非功臣之子組成的第二代領導階層,不僅能穩定政局,又能使當權者利益受到保障,自然大受歡迎。
孫登之所以能順利執行這種「政權轉移」的佈局工作,當然是得到孫權的支持。但孫權本人,在即位前後,卻推翻孫登所仿效,與兩大派系權力分享的作法,開始逐步強化君權。
黃武四年(225年)的張溫、暨豔事件和嘉禾五年(236年)的呂壹校事事件,就是孫權意欲打擊豪族、強化君權的代表作。
出身於「吳郡四姓」的張溫,在任選曹尚書時,引薦暨豔為選曹郎,後暨豔升為選曹尚書,掌握銓選大權,並進行考核,結果引起官員反彈,並向孫權進言,暨豔在張溫支持下結黨營私,結果暨豔自殺,張溫被廢黜。
嘉禾五年時,孫權增設中書校事,以呂壹出任,目的在於監督群臣,而這項措施,引起諸多大臣反彈,甚至連當時丞相顧雍也列入監督對象,最後在江北籍大將步騭上疏反對,以及其他大臣也表達不滿下,草草收場。
一般史家都解釋此時孫權落實「打擊豪族、強化君權」,其目標為江東人士。實際上,如前所述,在此時期,江東人士逐漸掌握政治權力,孫權要打擊豪族,自然是江東人士影響最深,但從一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到,孫權的打擊,其實是不分江東、江北,而是最有權力者,只不過當時較有權力者,多半是江東人士。
張昭的遭遇,最能說明此例。張昭字子布,江北彭城人,當初隨孫策南下創業,孫策「文武之事,一以委昭」,孫策遇刺身亡臨死前,將孫權託給張昭,甚至還說出「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而孫權甫繼位,惶然不知所措時,也是張昭告誡孫權「孝廉何得寢伏哀戚,肆匹夫之情哉?」,並扶孫權上馬,檢視軍隊,才能穩定軍心。以上種種都說明張昭在第一代領導階層的地位,而張昭也一直坐穩相當於後來丞相的長史地位,在孫吳開疆擴土的時代,他在後方的鎮守有功,更是一大功臣。
張昭雖然功績卓越,但在「強化君權」的時代,自然成了孫權的目標。孫權要置丞相時,「眾議歸昭」,但孫權給了孫卲;孫卲卒,「百寮復舉昭」,孫權依舊不給張昭,而給了顧雍。其中的理由,孫權雖辯說「領丞相事煩,而此公性剛,所言不從,怨咎將興,非所以益之也」。但很清楚,在孫權加強皇權時,他要的絕不是眾望所歸,又會唱反調的張昭,而是聽話的孫邵、顧雍。更何況這兩位丞相,前有暨豔、後有呂壹,時時提出彈劾,一點也不好過。
孫權對張昭的打壓,並沒有結束。嘉禾元年,公孫淵遣使向孫權稱藩,孫權大為高興,派使者赴遼東,張昭對此屢次勸諫,孫權最後氣得對張昭說「吳國人士入宮則拜孤,出宮則拜君,孤之敬君,亦為至矣,而數於眾中折孤,孤嘗恐失計」。這段話說出了孫權的心裡話,也說明了對張昭打壓的原因,為了防止這種「入宮拜孤、出宮拜君」的現象再發生,第一代的領導階層,不管江北、江東,通通要「再檢討」,而此時江東人士勢力如日中天,自然受到較大的挑戰。
除了張昭的事例外,在孫權稱帝後,對待臣下態度確實與以往不同。黃龍二年,孫權有意浮海求夷州、亶州,陸遜力薦不可,孫權置之不理。嘉禾二年,孫權有意遣使至公孫淵的事件,除上述的張昭外,「舉朝大臣,自丞相雍已下皆諫」,「權終不聽」。這時的孫權,與稱帝前任何決策均要與大臣討論再三迥然不同,更傾向「君權至上」的專斷獨行,此時爆發的呂壹事件更說明此點。而呂壹事件,雖然彈劾目標像是顧雍、陸遜、朱據都是江東人士,但不表示孫權不向江北人士開刀,這也是步騭最後為何會挺身而出的原因,如果這是江北人士與孫權共同打擊江東人士,步騭絕無出面必要。
以上種種,說明孫權稱帝後,特意增強君權,對以往參與機要的領導階層,無不加強打擊,削其銳氣,而這種打擊其實是不分江東、江北。對此政策大轉彎,太子孫登並不同意,在其死前留給父親孫權的遺書,力勸孫權「臣聞為政聽民,律令與時推移,誠宜與將相大臣詳盡時宜,博采眾議」,希望孫權能多與大臣「商議」,不要再獨斷獨行。
孫登這封「遺書」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書中向孫權「推薦」繼任的太子人選及可用之大臣,太子是孫和,這些大臣分別是諸葛恪、張休、顧譚、謝景、范慎、華融、羊衜、刁玄、蔣脩、虞翻。其中諸葛恪、張休、顧譚為「四友」(陳表已去世),謝景、范慎、刁玄、羊衜為「四賓客」,都是孫登儲備許久的準執政團成員,只有華融、蔣脩、虞翻為為新加入的成員。這份名單可說是孫登在臨死前,向孫權提出的「建議名單」,他希望這批原定的接班班底,不受他逝世影響,能夠繼續領導孫吳,完成他未竟的政治藍圖。
換言之,孫登不但反對孫權擴張皇權的做法,也早已籌組完成一批「接班部隊」,在第一代領導階層凋零後,逐步遞補。在此時,孫登可說是相對穩定的力量。對孫權而言,接班人力量已成形,就算對目前君權的強大程度不滿意,但也不必非變不可;對第一代領導階層而言,雖然孫權擴張君權引起騷動,但繼任者孫登不如是想,總是可以再忍受;對於沒被列入權力核心者,孫登力量穩定,想鬧其實也沒機會鬧。但這一切,在孫登逝世後,立即改變。
四、二宮搆爭及皇位的競逐
赤烏四年(241年),孫登逝世,孫吳政權的穩定閥就此消失。孫登所組成的「接班部隊」,及其得勢的父執輩,遵照孫登的遺願,支持孫和即位,維持原有秩序。但原來沒打進「接班部隊」的第二代及其父執輩則見有機可趁,支持孫權寵愛的孫霸,希望能趁機奪權,再配合孫權的擴張君權,一場「二宮搆爭」戲碼,就此上演。
根據《三國志‧吳書‧孫和傳》引殷基注,在這場「二宮搆爭」中,支持孫和的有丞相陸遜、大將軍諸葛恪、太常顧譚、驃騎將軍朱據、會稽太守滕胤、大都督施績、尚書丁密。依附孫霸的有驃騎將軍步騭、鎮南將軍呂岱、大司馬全琮、左將軍呂據、中書令孫弘。方北辰以其細密考證,刻劃出兩派之間成員的相互關係,並歸納支持孫和為「江東派」、支持孫霸為「江北派」,而最後孫權雖然將孫和與孫霸均廢立,但在懲處上,對「江東派」是毫不留情,「江北派」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也使得「江東派」受到嚴重打擊、一蹶不振,「江北派」卻從此興起,成為後來孫吳政權的主流。
對此解讀,其實忽略了前述孫登的「準執政團隊」與被排除在外者的對抗。孫和集團中的陸遜是當時文武重心,與孫登在武昌有不錯的交情,諸葛恪、顧譚更是「四友」中的重要人物,名單中雖不見「四友」中另一位張休(陳表已逝),但張休與顧譚後來在「二宮搆爭」時期,共同被全琮、全寄父子誣陷,流放而死。張休既然是「孫霸」集團中要角全琮、全寄父子全力攻擊的目標,張休是支持孫和的推論,也不算離譜。
換句話說,孫和派繼承了孫登所規劃的「主流派」,是當時的當權者,如陸遜、加上孫登「四友」,以及第二代滕胤等組合,這個組合既然是當時的權力核心,以江東人士為主就不足為奇。也因此,在「二宮搆爭」中,他們都強調舊秩序的維持。如「魯王霸覬覦滋甚,陸遜、吾粲、顧譚等數陳適庶之義,理不可奪」,「權欲廢和立亮,無難督陳正、五營督陳象上書,稱引晉獻公殺申生,立奚齊,晉國擾亂,又據(朱據)、晃(屈晃)固諫不止。」這可看出,維持孫和的太子地位,對於已佔權力者,絕對是不二選擇,他們所持理由,當然是「傳統不可廢」。
相對的,孫霸派則是一個複雜的組合系統。其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不論尚有威名的第一代,或是第二代,均不曾出現在孫登的「推薦名單」中,顯然可見,相較於孫和派,孫霸派是個遠離權力核心者的集合。其原始的組合,應是第二代的孫霸幕僚,後來因為孫權步夫人長女、全琮之妻與孫權之妃、孫和之母王夫人不和後,加上孫權對孫霸「寵愛崇特,與和無殊」,這些被排除在孫和派外的第一代才加入孫霸派,共謀爭權大計。
而這個「二宮爭構」,正如同中國歷史上反覆出現的太子爭鬥模式:皇宮外,各樹其黨;皇宮內,父親寵愛與否、嬪妃各顯神通。在皇宮外的爭奪,孫和為太子,擁護者又為在朝大臣,較佔上風,但皇室內,卻是孫霸佔盡優勢。《三國志.吳書‧孫和傳》記載:
王夫人(孫權之妃,孫和之母)與全公主(孫權步夫人長女,全琮之妻)有隙。權嘗寢疾,和祠祭於廟,和妃叔父張休居近廟,邀和過所居。全公主使人覘視,因言太子不在廟中,專就妃家計議,又言王夫人見上寢疾,有喜色。權由是發怒,夫人憂死,而和寵稍損,懼於廢黜。
同樣的記載,也出現在《三國志‧吳書‧妃嬪傳》,可見「二宮構爭」有強烈的孫權個人喜好參雜其中,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孫吳陷入「二宮爭構」的同時,孫吳的北方強敵因為幼子曹芳的即位,大權漸漸落入司馬氏手中,孫權看在眼中,自然不無感觸,而當初能夠威鎮大臣的太子孫登已逝,如今兩位太子是否有統御群臣的能力,令孫權懷疑,為避免重演曹魏的憾事,藉著「二宮爭構」清除權臣,使其不會在新王即位後,奪權篡位,也是孫權偏向孫霸,開始對孫和派,尤其是當權的江東人士,不假辭色的原因。在《三國志‧吳書‧諸葛瑾傳》,孫權對曹叡即位初的觀察,說明了孫權對此看法:
聞(曹)任陳長文、曹子丹輩,或文人諸生,或宗室戚臣,寧能御雄才虎將以制天下乎?夫威柄不專,則其事乖錯,如昔張耳、陳餘,非不敦睦,至於秉勢,自還相賊,乃事理使然也。又長文之徒,昔所以能守善者,以操笮其頭,畏操威嚴,故竭心盡意,不敢為非耳。逮丕繼業,年已長大,承操之後,以恩情加之,用能感義。今叡幼弱,隨人東西,此曹等輩,必當因此弄巧行態,阿黨比周,各助所附。如此之日,姦讒並起,更相陷懟,轉成嫌貳。一爾已往,群下爭利,主幼不御,其為敗也焉得久乎?所以知其然,自古至今,安有四五人把持刑柄,而不離刺轉相蹄齧者也!彊當陵弱,弱當求援,此亂亡之道也。
這段話,其實也反映了孫權心中的憂慮,及其稱帝後為何致力於「加強君權」的原由,尤其在孫登死後,孫權更體認到削弱強臣的必要,隨著「二宮爭構」,主流的江東人士,開始成為孫權的目標。
赤烏四年(241年)四月,衛將軍全琮與魏將王凌戰於勺陂,參與戰事的有「太子四友」中的張休、顧譚與顧譚之弟顧承,還有全琮之子全寄。後來在論功行賞時,全琮父子誣陷張休、顧譚、顧承,最後三人都被放逐交州。《三國志‧吳書‧顧譚傳》中記載:
時長公主婿衛將軍全琮子寄為霸賓客,寄素傾邪,譚所不納。先是,譚弟承與張休俱北征壽春,全琮時為大都督,與魏將王凌戰於芍陂,軍不利,魏兵乘勝陷沒五營將(秦晃)軍,休、承奮擊之,遂駐魏師。時琮群子緒、端亦並為將,因敵既住,乃進擊之,凌軍用退。時論功行賞,以為駐敵之功大,退敵之功小,休、承並為雜號將軍,緒、端偏裨而已。寄父子益恨,共搆會譚,譚坐徙交州。
全琮父子構陷的方式是說典軍陳恂詐增張休、顧承之功,這次的「誣陷」就是孫霸派向孫和派發動的第一次攻勢。雖然芍陂之役發生在孫登死前一個月(孫登五月過世),但此次的「誣陷」卻是在討論戰功時發生,而以顧譚還被殷基列入孫和派中看來,這次的討論應該是在隔年孫和即太子位之後。而全琮父子一出手就是「吳中四姓」的張、顧兩家,也與孫權「增強皇權、削弱強臣」的目標一致,也因此,在孫權默許下,「四友」中的兩大將張休、顧譚就被流放交州、含恨而終。
在顧、張兩家後,孫霸派與孫權的目標轉移到當時江東人士的實質領袖―丞相陸遜身上。《三國志‧吳書‧陸遜傳》記載:
先是,二宮並闕,中外職司,多遣子弟給侍。全琮報遜,遜以為子弟茍有才,不憂不用,不宜私出以要榮利;若其不佳,終為取禍。且聞二宮勢敵,必有彼此,此古人之厚忌也。琮子寄,果阿附魯王,輕為交構。遜書與琮曰:『卿不師日磾,而宿留阿寄,終為足下致禍矣』琮既不納,更以致隙。及太子有不安之議,遜上疏陳:『太子正統,宜有盤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謹叩頭流血以聞。』書三四上,及求詣都,欲口論適庶之分,以匡得失。既不聽許,而遜外生顧譚、顧承、姚信,並以親附太子,枉見流徙。太子太傅吾粲坐數與遜交書,下獄死。權累遣中使責讓遜,遜憤恚致卒。
在顧、張、陸之後,「吳郡四姓」另一大家朱家也難逃打壓命運,支持太子的朱據也因此遭毒手。「二宮搆爭,據擁護太子,言則懇至,義形于色,遂左遷新都郡丞。未到,中書令孫弘譖潤據,因權寢疾,弘為詔書追賜死」。
至此,「吳郡四姓」全面遭到孫權與孫霸派有意的迫害,退出政治舞台。實際上,早在陸遜於赤烏八年(245年)含恨而亡,孫權於赤烏九年重組領導班底:丞相步騭、左大司馬朱然、右大司馬全琮、上大將軍呂岱、大將軍諸葛恪。這時就可看出孫霸派的大獲全勝,步騭、全琮、呂岱均為孫霸集團首腦,中立的朱然,與孫和派的諸葛恪進入權力中樞,可能與其為江北籍有關。之前引領風騷的「吳郡四姓」朱張顧陸僅剩朱據勉力掙扎,但也權力盡失,不但沒能進入權力中樞,在稍後太子孫和放逐後,也難逃整肅命運。
事情進行至此,孫霸為何不能乾脆取孫和而代之?這可能與江東人士擁有的實力有關。在孫權早期攏絡江東人士時,給與其種種優惠,讓其建立龐大的基層軍事及政治力量,這絕不是光光鬥倒幾個領袖人物能讓其屈服。
在政治上,江東世族子弟大批進入政治機構;在經濟、軍事上,孫權採取的領兵制,使得江東將領征戰後所得人力,均可收為已有,讓其有相當可觀的戰力及勞動力。這種強大的軍事力量,孫權及其後代繼承者仍需仰賴,例如陸遜死後,孫權有意一不做二不休,連陸抗都不放過。
(陸抗)率遜眾五千人,送葬東還,詣都謝恩。孫權以楊竺所白遜二十事問抗,禁絕賓客,中使臨詰,抗無所顧問,事事條答,權意漸解。
其實孫權之所以放過陸抗,恐怕不是他「事事條答」,而是「眾五千人」,尤其陸遜鎮守孫吳最重要的軍事要塞荊州,若因此使當地騷動,引起魏、蜀覬覦,孫吳恐怕要陷入空前危機,所以才不敢有所動作。
換言之,「二宮搆爭」至此,已經讓孫吳陷入分裂的危機,若由孫霸順利篡奪王位,難保不會因為江東人士的反撲,使孫吳分裂,而若維持孫和繼位,現今「主流派」也會擔心孫和上位後「秋後算帳」,絕對會發動政變,鞏固現有權力。孫權也曾對屬下孫峻表示:「子弟不睦,臣下分部,將有袁氏之敗,為天下笑。一人立者,安得不亂?」於是有改嗣的念頭。
由於改嗣後,孫權內定由年幼的孫亮即位,為避免孫亮即位後,遭到權臣篡奪,因此孫權做了最後一次的整肅。赤烏十三年(250年)賜死孫霸、流放孫和,並對反抗者做出懲處,孫和派朱據、屈晃流放,陳正、陳象,孫霸派全寄、吳安、孫奇、楊竺處死。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江東「吳郡四姓」第一代唯一在政壇上的當時丞相朱據、孫霸派當時整肅「吳郡四姓」的要角全寄(全琮之子)均在列。可見孫權死前的最後出擊,是要將不配合政策的權臣一網打盡,確保孫亮即位後的政治安定。
至此,孫吳第一代領袖如未過世,就多被整肅,經過大整肅後的第二代領導者也不敢向孫權說不,孫權同時也放低姿態向江東第二代領袖陸抗示好,在多管齊下後,孫吳分裂的危機終告化解,孫權的皇權也達到顛峰,可以安心的安排下一代的接班班底。
赤烏十三年(250年),孫權立孫亮為太子,隔年(太元元年,251年)以諸葛恪為太子太傅、中書令孫弘領少傅,臨終前,除諸葛恪、孫弘外,並召太常滕胤、將軍呂據、侍中孫峻,屬以後事。顯見這是孫權最後敲定的領導班底,有趣的是,這五人多參加過「二宮搆爭」,並分屬不同派系,諸葛恪、滕胤為孫和派,孫弘、呂據為孫霸派,孫峻則為宗室,可見其結合,只是懼於孫權的至高皇權。在孫權過世後,果然這五人爆發內爭,諸葛恪先殺孫弘,後遭孫峻所害,孫吳政事,至此日漸衰微。
五、結論—帝制中國的繼承問題
帝制中國繼承問題,也就是今日的「政權轉移」,是一國興衰關鍵。皇帝治理國家一段時期後,這個問題自然會縈繞心頭,帝制中國以皇室統治,因此多半皇帝晚期會樹立太子,培養其領導能力,但究竟「立賢」、「立長」,歷代爭論不休,也可見好的繼承者,相當難尋,也無法以邏輯規範。
從孫權晚期的案例來看,好的繼承者必須要能調和兩種關係,一是皇權,也就是皇帝及后妃;另一則是朝廷的領導階層,當然,在領導階層中或許會包含各種派系。好的繼承者會使這兩者形成和諧狀態,如孫登就是最好的例子,也是使國家持續進步的關鍵力量。一但繼承者無法調和兩者關係,就會造成皇權與領導階層的對立,甚至領導階層內部會分裂成幾個小團體,例如孫和就是無法獲得皇權認同,使得皇權與領導階層起衝突,這就演成帝制時代的「危機」。
由此觀來,帝制中國的領導者,晚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如何從其子嗣中,尋找出最適合的接班人,稍有不慎,將使早期奮鬥的成果付諸東流。孫權晚期政治就是顯著例證,西元222年孫權稱帝後,以強勢壓制地方豪族,但因太子孫登能夠調和各派,使得雙方緊張關係不致擴張,孫吳依然保有其強大國力,但在241年孫登逝世後,即位者不僅無法發揮如孫登般「調和劑」,更陷入傳統的豪族、宗親間各派系的「二宮爭構」奪位鬥爭,此事件雖在孫權強勢介入下落幕,但也種下孫吳衰敗的命運。
在中國政治上,太子是一個極具關鍵的角色,若能順利平和的接任皇位,甚且在其太子時代能有充分的輔政經驗,可使帝國進入另一個興盛的時代。反之,若因其位造成紛爭不斷、派系對立,可能會導致帝國遭遇其統治危機。時至今日,接班人問題依然對現代中國政治影響深遠,可見太子及王位繼承問題,在中國政治史上,值得我們持續深入討論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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