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預期地,夢見了你,親愛的F。在我來到島國北方城市謀生的第一夜。
夢裡我們住在一幢白色的老房子,ㄇ字形的長條平房,窗台、玄關、迴廊垂吊攀爬著綠色植物,樸素陰涼。臥室的屋頂是整片透明玻璃打造的,不用走到院子,只要抬頭或躺臥在床上就可以仰望滿天閃亮的星星,真真是方便極了。彷彿當年的曲曲折折,在夢中一切都稱心如意了。夢醒,我怔忡著,如此虛幻美好之境實在不可思議,是現實生活想像從未到達的地方啊!
想呀,想呀,拾起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關於那個年輕而又無所事事的夏天。大學二年級結束前,翻完了小說家的《我記得…》,31歲從事廣告業的男子,瀕臨死亡驚恐之際猛然回憶起如煙過往,大學時期對政治和初戀情人灌注的熱烈激情一幕幕湧現,原來踏入平凡婚姻家庭之前,生命也曾有幾許火花,當初怎麼也想不到此後的人生追求會和常人一般庸俗。掩卷後覺得悶悶的,昔日的理想青年走到這步田地是我完全無法忍受的,我是絕不甘於平凡的,憑藉大把奢華青春,心頭異常篤定,即使眼前什麼也都還沒發生,就是相信將來會有一點特別的,不曉得什麼事等著我。
然後暑假來了,從學校回到北方小鎮的我,日子一派寧靜悠長,熱氣蒸騰得好似沒有盡頭。我老是歪靠在床上看書,沒有理由地繼續讀著小說家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手提音響合作地放著〈Stand By Me〉,時光緩慢地流逝。青春期的大女孩偷拿媽媽的絲巾,想盡辦法把日漸隆起的胸部綁平,謹慎地站在下風處避免經血的氣味四溢,以為這樣就可以回到還未有第二性徵的年紀,依舊與眷村的男孩們廝混扭打,不分性別排排睡。
畢竟是不一樣了。
那我的青春期呢?
記憶所及,長大以後其實很少去回想那個階段的身體經驗,也許是下意識的刻意忽略某些難以啟齒的尷尬吧!升上國中的那一年,我的牙套還沒取下來,身材細瘦矮小,塌塌的鼻子上架了副眼鏡,老是滑下來,不時得用手指背頂回去。於是我用羨慕的眼光仰望那些高大健美的女同學,每每升旗和體育課排隊向右看齊時,在隊伍尾巴的我四目滿是凹凸有致發育良好的女體,相對於自身的平坦單薄,自卑感無可扼抑地漫漶整個青春期。
偶爾聽到大女孩們聚著低聲討論月事的種種,言語間透露出的驕傲神氣,教我暗自煩惱著初潮不知何時才會來。除此之外,生活裡再重要不過的便是姊妹淘圈圈裡的小恩小怨。我們那夥女生,在班上從來不是最活躍的一群,但也有些名堂讓人不容小覷;至於在自己的小團體裡,我不會是帶頭的,也不是最出挑的,不特別無趣,倒是有點兒沉默寡言,有點兒想法罷了。
還有一小部份就得說說異性的同儕玩伴了。
隱隱約約知道和小時候不同了,卻弄不清是哪裡改變了,這樣一來見了面總有說不出的彆扭。當然大人們沒有正式向我們宣告些什麼,待一段時日的嗅嗅聞聞,漸漸長大彼此也就心知肚明了。
暑假已經閒踱過去四分之一了,背包裡塞進小說家的《古都》搭上火車,我依約南下返回濱海鎮上的學校,和同班同學曦打算要一起拍部電影。時間更早,得追溯到大一的暑假,曦與我參加了某校大專文藝營,指定研讀的情色文學書單列了一大張,我們竟先後都讀了村上龍好玩的小說《69》,想要拍部電影的念頭大概是從這兒萌發的吧!小說的時空背景是法國68學運隔年的日本高校,不過那個美好的革命年代實在離我們太遙遠了,遙遠到我們壓根兒還沒出生。不同於小說裡頭的少年—阿劍和大頭—想搞個嘉年華的野心,電影只是他們龐大計劃中的一個部分,我們這兩個六年級後段班的女生,就純粹想紀錄自己的日常生活,拍下終究一去不返的青春。暑假來臨前,我們已經陸陸續續討論過不少希望能夠拍攝的片段……
傍晚,最末一堂課後在操場看台上的晚餐,風很大,我們得時刻注意長髮別捲進菜飯湯汁裡,花和曦搶著大聲說話又怕食物涼了,趁著聊天空檔急得滿口扒飯,我的話少吃得也慢,總是混和著沙粒和汗水的便當;洗浴後的夜間校園散步,身心舒爽,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下了山混進7-eleven,翻雜誌讀報紙的連載小說買吃食;趕在宿舍12點門禁前晃去外邊轉角的垃圾箱倒垃圾,再逛進晒衣場看星星,通常還捨不得上床就繼續蹲在房間前的走廊閒扯,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三三集刊」那批作家,開始讀他們的作品,嚮往那個時代的文學氛圍。說話說得晚了難免肚子餓,開心得把儲存的泡麵、速食濃湯搬出來,怕吵到其他室友,我們乾脆轉戰到飲水機對面的樓梯口,吃吃喝喝一頓。隔天早上當然起不來也就順理成章地蹺了課。荒唐的日子久了也思振作,難得早起,雲霧縹緲似乎得見遠方台中港的船帆,曦邊走邊啃蘋果,花的動作最快卻難掩惺忪,我嚴重的睡眠不足,小小遲到惡習始終難以改善;惇彈吉他是無師自通的,她將席慕蓉的詩<流星雨>譜成曲,成了2408的室歌。花和我其實不住這一寢,因為曦的緣故大家也就熟絡起來,星期五晚間的唱歌日我們理所當然成了固定班底。唱完了室歌,開頭第一首暖場曲總是蔡藍欽的<少男日記>,曦和花的歌喉拔高清亮,瑩唱起歌兒像小孩兒,惇的歌聲沉穩內斂與她的個性如出一轍,我的聲域高不成低不就沒有天份,奇怪大夥合唱起來倒也算得上和諧。我們一支曲子接一支曲子唱下去,興致愈唱愈高昂,惹得隔壁「幽幽學姊」披頭散髮來敲門,疾言厲色地警告我們,可誰會在乎她呢?電影社的社窩在宿舍正對面的學生活動中心二樓,在這間鋪著榻榻米擺滿拷貝的錄影帶、電影雜誌,一張導演椅,一架電視和兩台錄放影機的小房間開始了我的法國新浪潮和台灣新電影。曦和我最瘋狂的觀影經驗就是躲過活動中心鎖門的管理員伯伯,待在社窩徹夜不眠看電影。那一晚我們看了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墮落天使》。晚風陣陣拂來,窗簾不時自後方揚起,擾得我的背脊不禁涼颼颼了起來,這時社長阿源突然從社窩的窗口爬進來,把我嚇得差點兒尖叫。超愛王家衛的他正好看到《重慶森林》裡失戀的阿武在跑步,試圖蒸發身體裡頭過多的水分,讓自己不那麼容易流淚,於是一時興起力邀我們倆去跑操場,可已經到了體力的極限。幸虧夏夜的蚊子生猛,硬逼我們撐著放映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半睡半醒間振保就變成了一個好人……
「就像夏夜裡 那些
年輕的星群
驚訝於彼此乍放的光芒
就以為 世界是從
這一刻才開始
然後會有長長的相聚」
曦和我約在沙鹿火車站碰頭,再一起坐公車到學校。接著向學校的視聽中心借來了笨重的M9000攝影機,再麻煩電影社的學長教我們基本操作方法,就急忙去買錄影帶匆匆上路了。我們兩個心猿意馬的人湊在一塊兒,怎麼能夠期待正正經經地幹好一件事呢?即使扛著沉重的攝影器材,我們也絕對不放棄狠狠地吃喝玩樂一番。毫無計劃又興之所至的拍攝方式,搞到身上的零用錢都揮霍盡了,我們居然僅僅隨性地拍了兩小段之前沒有討論過的東西。F老是說我和曦讓他想起日本的雙人女子歌唱團體「帕妃」﹙Puffy﹚和電影《阿珠與阿花》,即使「互相拖垮」也總是能夠「逢凶化吉」的無厘頭人生。
位於東海大學的側門旁,藏匿於熱鬧的東海別墅商圈中的僻靜巷弄,東海書苑是台中的文藝知青聚集處之一,風格氣味近似於台大附近的唐山書店。座落在一樓的書苑較之窩居地下室的唐山明亮溫暖許多,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就從書苑的咖啡區拍起。我們把M9000固定在對面的桌上,整個鏡頭就是曦和我閒談的畫面。討論著「面速力達母」(Mentholatum)對我們生活的重要性,冒痘子了、被蚊子叮了、皮膚過敏了、肚子不舒服、嘴唇太乾燥……,總之得隨身帶著,才能安心。其實面速力達母早在我們高中時代就更名為「曼秀雷敦」了,可是從小看著可愛逗趣的小護士廣告長大,面速力達母或小護士仍是習慣的稱法,壓根兒沒想過要改變。然後我們聊起村上春樹的《迴轉木馬的終端》,這本小書是作者早期有趣的口述紀錄,品質還不賴。
曦肩膀上扛著攝影機從巷子的一頭朝我走來,鏡頭由遠拉近,我坐在東海書苑前用木條釘起的長椅上,喝著啤酒說起兩個女孩想要拍電影的經過。敘述的內容有大部分是在抱怨我們為了買空白的錄影帶是如何費盡千辛萬苦,還特意模仿王菲在《重慶森林》裡的北京腔,這是滑稽的第二個鏡頭,也是最末一個鏡頭。帶子後來讓曦拿回台南,很久很久以後聊起這件事,曦只記得在家放映觀影時的狂笑不止,而那捲帶子如今早已不知去向了。
兩個中年男子在〈匈牙利之水〉裡依憑著氣味拼湊失落的記憶,我和曦拍片的那個夏天似乎也有著揮之不去的味道。我和曦結束白天的瞎混,夜裡便偷溜進學校的女生宿舍洗澡。我們沒有繳暑假的宿舍費,幸好曦尚未把宿舍鎖匙交還,她大二的寢室就成了這幾日的落腳處。房間裡僅剩曦的雜物四散,另外三個室友早在學期結束前打包回家了。沒有意外地看見左側上舖的床有個小丘,衣服歪七扭八堆疊成的,洗過的沒洗過的曦自己大概也搞不清楚,朋友們給她這堆隆起的衣服取了個名號「衣冠塚」,她不管住到哪兒都是一個樣兒。曦的桌上、床腳、窗櫺留有許多枯枝落葉,散發出植物淡淡的清香。她修了一整年陳玉峰老師的本地植物學,這些枝枝葉葉大多是從校園和去大坑做田野時撿回來的。一向嫌上山下海麻煩的我,心裡其實是很佩服她的。不過「收拾」對曦來說實在是一件頭大又難以開始進行及完成的事,後來她拖到暑假就要結束了,才不得已北上草草打理,由家人幫忙運回台南。
除了乾枯植物的味道,房間還充滿面速力達母濃重刺鼻的氣味,偌大的女舍二樓只藏了曦和我,蚊子大軍整夜折騰我們的疲憊不堪,一大早陽光大剌剌地包圍整個房間,無處可躲的我們只得繼續扛起M9000為自己的大放厥詞負責。面速力達母還混和了另一種不自然的化學味兒,是隱形眼鏡的藥水。暑假的開始就央父親讓我配了隱形眼鏡,天真的以為這樣一來我會變得比較漂亮愛情會比較順利。昂貴的隱形鏡才戴不到一年,就讓粗魯的我沖入水槽的排水管,懶惰如我此後再也沒戴過隱形眼鏡了。
當曦和我的口袋只剩下返家的車錢,我們幾乎是一事無成地回去了。說好要當男主角的F,則是從頭到尾沒有露過臉。
整個暑假都在聽布勒合唱團(blur)的《Parklife》專輯,聽著聽著就對這種會隨之搖頭的調調上癮了。已經回到家了,怎麼我的房間還盡是面速力達母混和著隱形眼鏡藥水的氣味呢?夏天的夜裡相當涼爽,喜歡洗完澡後全身毛細孔舒暢快樂的感覺,我習慣直接走上頂樓傍著晚風吹拂刷洗衣物,哼著難以成首的曲子。等著脫水機運轉的空檔,靠著陽台貪婪地張望燦然的星空,內心總是有一股衝動想要和F分享,於是任性地在十一點鐘撥電話給他,而每回他都善良地陪我說話唱歌給我聽直到睡意席捲了彼此。久而久之,看星星就成了光明正大的藉口,千篇一律的開場白,我的臉皮是夠厚的了。長長的暑假,我們在日復一日的深夜裡熟悉了對方童年至今大大小小的瑣事,那種逐漸深刻的情感還沒來得及理出個頭緒,暑假就到了尾巴,各自忙著返回學校,曾經的密切嘎然而止完全沒有辦法延續下去。就像囫圇吞棗翻過〈古都〉,只有片段的印象,而無法連綴組織起完整的敘事,我的愛情和閱讀都陷入了痛苦的迷霧,可是因為熬夜講電話而冒得沒完沒了的痘子明明再真實不過了呀!
畢業後,前往島國北方城市裡的小書店工作,一年靜靜地過去了,小說家的《漫遊者》陪伴我自在地穿梭城市,用簡單的生活方式、緩慢的韻律節奏與這繁複囉唆、變動快速的巨大機器對峙著,我徹底地利用它,卻無法打從心底喜歡上它。是一個平常的秋日午后,我和妹妹從小鎮上的家搭火車北上,回住處前先陪妹妹去公館選購一雙勃肯鞋。一抬頭我和F竟在這個從未有過共同記憶的城市相遇了,下一個路口我和妹妹就得轉進巷子的店舖裡,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湊巧打了個照面。上一回見面已經是兩年前的夏天了。
休假的時候回到小鎮上的家,從和室的書架上尋出三年前看過的《古都》,窩在客廳的皮質沙發裡重新讀著當年不明白的故事。敘述者「你」與年少時要好的女性友人A 間接地相約於日本京都,「你」未曾等到A,於是提早飛回島國,假裝自己是一名日本觀光客,拿著殖民地時代的地圖探訪北方城市的痕跡身世。漫遊於這座城市年餘的我,無論如何比起第一次閱讀的時間點要更加親近於書裡的巷弄府町,思緒紛沓錯覺時光倒轉,過去與現在,台北與京都,小說家欲以私我的小歷史對抗大歷史無情的轟然敗壞,我長久以來的信念獲得源源不絕的支持,因此執著有了依據,遂得以安身立命。而在這奇妙的一瞬間,我豁然開朗,〈古都〉裡與「你」發誓永不分開永不嫁娶的A;〈春風蝴蝶之事〉裡與敘述者的妻有段無與倫比的感情的A;〈浪淘沙〉裡教琪心碎得一片片的龍雲;《擊壤歌》裡讓小蝦哭過一次又一次的喬,小說家以各種形式書寫著同一段舊事同一個人,二十年來前行之際仍不斷頻頻回首,想來那必定是小說家生命中最難以忘懷的美麗時光吧!闔上《古都》,閉起眼睛,三年前的夏天變得透明清楚脈落分明,坦然面對F與我的孤單寂寞和為愛情做過的努力,沒有什麼遺憾了。終於甘願提筆寫信給在美國唸書的一個女孩,為我當年的背叛致歉,即使我的罪惡並不會因此得到救贖。
「 於是微笑地互相凝視
而在那時候
我們並不知道
我們真的誰也不知道啊
年輕的愛
原來只能像一場流星雨」
除了僅有一次的偶然相見,這座城市真的沒有我與F的共同記憶了嗎?
從第三次遷徙之所搭249路公車去西門町看電影,行經福州街上的婦幼醫院,我幾乎感動到想要落淚,那是F出生的醫院啊!我想像著他還是個嬰孩的樣子,彷彿參與了他人生的初始。至於我出生的醫院不在小鎮上而是在他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城市裡,這樣很公平不是嗎?
升上大三前的暑假裡的最後一個星期,曦邀我北上至城市的歷史博物館看高第的建築模型展。在展場上遇見花國中時最要好的同學瑜,她剛從廣告系轉學至西班牙文系,交談的感覺怪怪的很尷尬,因為當時花與我正陷入冷戰。花這一年來強逼自己壯大起來,總是一身黑衣,整個人陰鬱糾結顯得疏離。出了博物館順道在植物園散散步,曦約了曾是她小學同學的初戀情人見面。南海路的另一邊是F唸的高中,而當時曦迷戀一個讀政治的男人也讀過同一所學校,於是不需要商量我們興趣濃厚地闖進去玩耍。夜晚的操場很熱鬧,籃球場上滿是打球的學生,那天的星星很多很亮。F的家人幫北上唸書的他在寧波西街上租了住處,早上若是起得遲了就直接翻牆進去參加升旗典禮,當然不是每次運氣都那麼好,有的時候翻進來才發現教官已經奸詐的在一旁候著了。穿過操場,找著了靠寧波西街的那面圍牆,怎麼聽F說得如此輕易,我卻爬得非常狼狽只得放棄。離開前使用了男校裡的女廁,門口有一扇會發出「歪伊」聲響的可愛紗門,是舊房子令人懷念不已的聲音。
出了校門口,問了學生搭公車去西門町看電影《天使熱愛的生活》,是那年絕色影展放映的片子。看完之後心情非常激動,莫名生出一股想要好好做些事的氣概。夜宿曦的阿姨家,沿著小巧的木質旋轉梯拾級而上,通往唯一的樓中樓房間。入睡前我和曦各據一角寫著日記,想起中午一塊兒吃義大利麵的阿凱,雖然嘮叨卻十分認真於鋼琴和自己的未來。晃蕩了一整天,眼睛快要張不開了,曦打著呵欠問我:「咪咪,妳以後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我熱愛的生活。」
Viola,2003.09.24中和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