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前院〈上〉
你家的前院有片園子,夾在左邊的大水溝和前方的排水溝之間。臨著排水溝那一面以紅色包漆鐵欄杆低低圍起,日子久了,難免鏽蝕斑駁。爸爸在園子裡頭栽種的東西可多哩。靠近大水溝與排水溝交會處的角落,種的是一棵土芭樂樹。爸爸會定期幫它修剪枝葉與施肥,因此結果時,總會引起整條巷子的覬覦。爸爸和媽媽常常注意著快熟的芭樂,有時估計兩三天後,應當可以爬到樹上摘下來品嘗那滋味,但老是有人比爸媽快一步偷偷摘去,多令人不甘心呀。在你的印象中,愛吃土芭樂的媽媽,曾經從滑溜的樹上結結實實地跌下來過。
歲歲年年,土芭樂樹的高度漸漸超過你家的一樓,使得爸爸得在每回颱風來襲前,為它做些防颱準備。緊鄰土芭樂樹的是一株曇花。夏夜裡,一聽見爸爸說:「曇花開囉!」你和家人便會搬幾個板凳到前院外頭,隔著排水溝、斑駁的紅色鐵欄杆,欣賞在徐徐晚風中慢慢綻放的白色花朵。散步路過的鄰居也忍不住駐足觀賞。笑語閒談,暗香疏影,你拿起國中音樂課教的高音直笛,吹起〈花非花〉(詞 / 白居易,曲 / 黃自):
花非花 霧非霧
夜半來 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你第一次在音樂課上唱這首歌時,腦中浮現的便是前院園子裡如夢似幻的曇花。夜深了,純白的花朵舒展至盛極,爸爸忍不住讚嘆:「比起碩大富貴的牡丹,曇花自有清新脫俗的味道。」夜更深了,花朵漸漸閉攏,你與家人拎起板凳回屋子裡歇息。
隔天早上出門上學,你經過院子時,便可瞧見爸爸晾掛在鐵窗上已然垂下閉合的曇花,前一晚的盛放之姿似乎變得不那麼真切了。你知道那天放學回家,晚餐會有一鍋口感滑滑黏黏的曇花排骨湯。
春天一到,曇花右側的幾株杜鵑便吐露出紫紅、橘紅和潔白的花朵。若是春雨綿綿,杜鵑花瓣沾上晶瑩的露珠,便更為鮮美動人;若是春雨滂沱,各色花朵承受不住落到泥上,掉進排水溝裡,枝枒上僅剩殘缺的杜鵑花瓣,那便是淒美了。後來你離家到了中部濱海的小鎮上念大學。春日裡,你抱著厚重的《史記會注考證》(瀧川龜太郎 著),沿著女生宿舍的圍牆,爬著坡往文學院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兩旁恣肆怒放的杜鵑花叢,你絲毫不願錯過,但真正看進心底的,其實是高三那年,你們舉家搬離的那片園子。
再後來,大學畢業了,你去到北方城市謀生。剛開始,你在一所種了許多杜鵑花的大學對面巷子裡,看顧一間位於二樓的小書店。然而許多年過去了,你的生活不管歷經多少變化,那所年年盛大舉辦杜鵑花節的大學校園,依舊巧妙地於你的日子當中穿梭。於是,每當春光爛漫,在忙碌繁瑣中瞥見杜鵑花節的消息,你不禁有些想念,仍有前院那片園子相伴一家人的安好年歲。
當你從爸爸口中得知家裡的園子裡有叢粉紅薔薇時,很是驚訝。她就佇立於各色杜鵑花的身畔,沒有想像中的光彩奪目,你略顯失望。薔薇有刺,給你一種危險的印象。於是,你從來只是隔著一些距離,凝視那些難以親近的花兒。
你隱隱約約記得,位於薔薇之後的似乎是孤挺花與天堂鳥,而它們的後頭接近鐵門的轉角,早先種的是一棵石榴。你與妹妹曾站在園子左側的大水溝頭,初嘗爸爸摘下的石榴果實,那酸酸甜甜的滋味至今仍在記憶中流淌。鮮橘色的果皮隨著大水溝的急流而去,而你和爸爸、妹妹在夕陽下快樂的剪影,二十幾年後依舊鮮明。
後來,那棵石榴竟在一夕之間不翼而飛,爸爸心疼不已。暫居家中的堂姊帶著你和妹妹,將附近巷弄的栽種來來回回探看了幾回,癡心妄想能夠找回被偷挖走的石榴。一段時日之後,爸爸漸漸接受了那棵石榴大約再也找不回來的事實。他望著園子裡那方空間,暫時不願再種石榴了。不久,爸爸在石榴空出來的位置種下一株含笑,與桂花為鄰。此後,傍晚回到家來,園子裡的花香便有了互相較勁的意味了。
【圖說】:你(左)與妹妹珊珊(右)攝於家前,身後即為前院的那片園子。其時園子尚不如何茂盛,應為一家人搬來此處的頭幾年。
~ 待續 ~
2009.11.28 上午於南勢角
華德福生命史的課程挑起繼續書寫此篇未竟之作的意念。
細說〈一〉之一、小路;之二、𥴊仔店
細說〈二〉之三、大水溝
細說〈四〉之四、前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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