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見妳，彷彿看到妳母親年輕時的模樣，我這麼說，妳可要不高興的否認了，妳是如此一心想要脫離她的箝制。一身利落的套裝，嫻熟地和與會的長官及學員致意寒喧，我讀著妳的眼神和舉手投足，與妳幹練的母親重疊得厲害，就只剩下靦腆的笑容，讓我依稀記起那個總是棉布襯衫搭牛仔褲，腳踏愛迪達（adidas）球鞋的女孩。即使妳不願意承認，在妳心裡隱密的底層，也許這就是妳想要成為的樣子。
從書店下了班和歐陽匆匆趕到西門町的總統戲院，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才進場入座，電影放映前照例所謂重要的人物得上台說些沒人想聽的話，對於這種極為官方的社交場合我不是挺有好感，為了不辜負妳的好意我忍耐著一切，甚至餓著肚子把《跳舞時代》看完。後來我才知道妳其實已經看過兩遍了，晚上的活動妳根本無需出席，只是想要讓我和歐陽看看這部紀錄片而已。不管身為妳的朋友還是情人，都不覺得又冷又餓的觀影過程是件開心的事。妳總是用妳認為對我好的方式一廂情願地逕自決定，卻未曾察覺其中勉強的成分，可是我又怎麼忍心苛責妳呢？
我們分手的那一年夏天，我在西門町的街頭泣不成聲，把一雙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我很清楚我們再也沒有辦法在一起了。妳說從前妳只用一隻眼睛看向情人，她們就離不開妳；而妳拿雙眼注視我，我卻不一定回望妳一瞥。妳忘了我也曾用我的眼睛熱切地追隨妳，只是太多太多的傷害累得我把目光一寸一寸地挪移。妳沒想過我會離開妳，而聽聞妳對我的「厚愛」，我該感到高興嗎？
相對於妳的猶豫不決，我的篤定讓妳覺得不可思議，面對妳不斷地質疑，也只能夠重複陳述我所堅信的東西。當然我也常感到迷惑，總是一再地推翻自己認定的價值，這是一直到生命的終了都無法停止的事呀！怎麼我分明嗅聞到提問者的不懷好意，是不是還有嫉妒呢？面臨妳自己的人生困境，妳選擇擱置一旁停滯不前，而我已經沒有任何一丁點兒力氣再去負荷妳的沉重，甚至連接到妳問候的電話都不願意。
去年冬天，朋友說妳從社會發展研究所休學了，想起妳曾經告訴過我「實踐比理論更重要」。聽到消息後，我遇見了妳大學極喜歡的一位教文學理論的老師，她請我轉告妳，希望妳可以把研究所讀完，其實我至今仍不知悉妳休學的原由。
考上高中的那個夏天，我的人生默默地閒散起來。我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閱讀和考試無涉的書籍上，難免苦悶孤單，這樣的生命基調一直延續至大學畢業。我開始在城市裡的一間小書店工作的夏天，妳繼續在河岸的大學唸四年級。我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而工作是對於生存的妥協，專業書店是少數我願意待的地方之一，至於這分職務被標籤為那一種社會階級我完全不在意，而妳總是對於如何在社會上取得一個政治正確的位置感到焦慮，我老是覺得妳把這些世俗的虛名看得過份重要了。夏天的夜裡聽到雷光夏輕輕地唱著：「越過河流 遇見荒野 你是否成為你想要的樣子」，想起妳去年的決定，而妳現在是否成為妳想要的樣子了呢？
月初南返小鎮上的家，終於可以像翻看舊時日記般動手整理妳從前寫給我的信簡，和我為妳寫下的詩句。從床下的抽屜翻出一束一束妳對我訴說的文字，和我寫得不好的詩篇，我記起來了，在如斯美麗的年紀我曾愛過人，且也深深地被愛著。
離開總統戲院後，妳帶我和歐陽去師大的一家pub喝酒。三個人點了不同口味的比利時水果啤酒，這家店的的空間不是很舒適，印象中似乎還有些髒亂，不到十二點鐘妳叫了計程車先走了。歐陽告訴我，明天一大清早妳得帶凱達格蘭學校的學員去爬山。妳依然把自己累得沒有喘息的時間，幾年過去了，不想再多說些什麼，各自保重吧。
九十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中和.忠孝街.午
颱風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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