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把手,給我。」
我伸出了手,牽了那個女孩。
這是剛入門的那年,一個月後,我看著心愛的女孩,被自己的工具送走時……
我這才真正認識了自己的職業。
我不能擁有愛情。
******
這是寒冷的冬天,陽明山異常的濕冷。
大學生們得到了寒假,陽明山也得到了清靜,我站在陽台上,看著空蕩的街上,天氣陰,不時,帶著細雨。
獵物,將在自己的眼中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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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殺的,就是這位?」
我指著照片上的中年男人,斯文的樣子,像個大學教授。
男人摟著女人,而那女人,正坐在我的對面,她卻像個學生。
「多少錢?」女人紅著眼,忿忿地要我開價。
我沒有說話,從懷裡掏出了菸,點了起來,使了眼神,將開價權送她。
「一百萬。」她說。
我笑了。
「就一百萬。」我站起了身子,背著她,道:「妳定的時間,準時,將錢匯入我的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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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著錶,是今天,是這一整點,十二點左右。
目標,會從對面的房子走出,並且搭上一台計程車,一枚毒針,一百萬。
我將菸點起。
另一隻手拿著我的工具,『吹管』,跟煙管倒是很像。
……
下午,我的戶頭如期地進了一百萬。
原來,他們的感情,價值一百萬跟一條命。
對我而言,殺手這職業,把許多許多事情,都給價值化了。
電視上,銀行廣告所說的「無價」。
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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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十二天,我悄悄的離開了陽明山,我不像其他同業,要帶著大把的狙擊,還是手槍或機關。
我擅長吹箭暗殺,準度是一百發裡,有九十九發毒針準確地穿入靜脈回流心臟,十秒心臟麻痺死亡。
我到了一間不起眼的網咖,選擇了偏僻的角落,佯裝著自己在玩遊戲,而悄悄的開著網頁,殺手界的網頁。
「二月十三號,板橋市xx路,xx咖啡,黑帽、黑圍巾,手拿玫瑰。」
我點了接受,按下enter之後,就是網頁迅速的關閉,我,也就放著遊戲,離開了這間網咖。
我的歇腳處,是輔仁大學附近的校外宿舍。
我喜歡看著學生的單純,也淡淡的回想著五年前的女孩。
就當我雙眼發白日夢時,那女孩的影像替換了正對面的白衣影子。
「喂,你看夠了沒!」
她潑辣的語氣,以及粗魯的動作,狠狠地將窗簾拉上。
「寒假怎麼還會有人?」我好奇地說著,我真沒想過,對面的房間,居然有人住。
「關你什麼事?」她將衣服一件件晾了起來,微怒道:「不要以為中間隔了條小巷,你就以為我打不到你,還看!」
「……」我點了菸,微笑說:「妳要飛過來嗎?我想看。」
「你!」
一隻拖鞋,就這麼狠狠的砸在了我的臉上,還是勃肯,有牌的昂貴硬皮鞋。
可是,我暈了。
原來,我也有被暗殺的一天嗎?我笑著暈了過去。
呵呵,這哪算是暗殺呢?只是小女孩的情緒化罷了。
直到我醒來時,我人已經躺在床上,頭上多了繃帶,檯燈微微的黃。
我正欲站起身時,額頭上的一張紙飄了下來,擋住了自己的視線。
對不起
是我太衝動把你打傷
還好你門沒鎖
我就幫你包了傷口
希望你不要介意
還畫了張充滿「抱歉」的卡通表情,我笑了。
是淡淡的微笑,我轉過頭,看著窗外,對面的陽台,透著薄薄的黃。
我看著地面,一攤水,水裡一根長長的菸。
原來,那女孩不止打暈了我,還險些讓我葬身火海,不過,對付一根落在地上的菸,不需要用到一桶水吧……
我再點了支新菸,看著對面,慢慢的品著菸,還有這夜色,陰陰的美。
有時候,在大學圈子裡,總會遇到特別的人。
我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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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起床後便到陽台抽菸,她正在收衣服。
「早。」我說。
「早個頭!」她聞了聞衣服,嬌斥:「昨晚你是不是在陽台抽菸?」
「這也聞得出來?」我好奇地說。
「啊!衣服殘留了煙味啊!」她將衣服大力的甩,試圖把菸味擺脫。
突然,她停了一切的動作,對我眨了眨眼,道:「對不起,我丟太用力了……沒事吧?」
「有事的話,你的衣服還會有煙味嗎?」
「哼!你哪個系的?」
「我?」我搖搖頭,笑說:「我是,上班族。」
「上班族?」她皺眉道:「超優閒的上班族,你騙我啊?」
「隨你怎麼說。」我聳肩道。
「你是吹箭人嗎?」她靠在陽台上的圍欄,眼神,充滿著疑問,問著我。
她有些壓低聲音,她卻隱藏不了自己的好奇。
我大口吸了菸,我望著自己的行李箱,確實,有被動過的痕跡。
「我在找繃帶的同時,看到了那些東西。」她淡淡地說。
「然後呢?」我的眼神,有些冷漠。
而且,我想滅口。
「所以,你不要騙我嘛,被我揭穿了吧!」她開心地笑著,又在陽台上轉了一圈,然後歡呼著跑進房間。
而我,卻是無語。
早已伸進口袋抓好了針囊與吹管的右手,緩緩放了開。
她,剛才的眼神,其實早就知道吹箭手是什麼職業。
她卻不以為意,反而開心的跟我鬥嘴。
她知不知道,她一度在鬼門關前打轉?
到了中午,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雜誌。
外面傳來她的叫喚聲,要我陪她去吃午餐。
晚餐也是如此。
她不過問我的身分,我們在吃飯中,她拼命地聊著她大學生活,每一餐,我們都吃了快一個小時。
她叫做,劉靜,輔大歷史系三年級,二十一歲,特別地強調自已沒有男朋友。
我呢?莊威仍,二十七歲,她知道的,我是個假上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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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二月十三號。
我在板橋的一間咖啡館裡,找著帶著黑帽、黑圍巾,手拿玫瑰的人。
她比我還要早到,我是這間店的第二位客人。
按照規矩,我靜靜的坐在她的桌區,與她相對而坐,並且掏出了用原子筆寫好銀行帳戶的白紙。
她看了會兒,微笑道:「準備好了嗎?」
「我向來都準備好了。」我不以為意的說。
她緩緩點頭,並從她的包包裡取出一張照片,是全家福的照片。
年紀大的一男一女,站在後排,前排則是……這世界很小,是住我對面的女孩子,劉靜。
「如你所見,我是這孩子的母親,這男人是這孩子的父親。」
照她這語氣,要死的是這位父親了。
「我付你五百萬,目標是這男人,完成後我再付你五百萬。」
我點頭道:「我想,總共一千萬,不只一個人吧?」
「是的。」她又拿出了一張照片,那又是一張全家福,女的還是她,男的卻不是同一位,而且,是兩位小男孩。
這究竟……我覺得這女人的心,很恐怖很歹毒!
「如你所見,這是我另外一個家庭,兩者都不合法,因為我目前是未婚。」她乾笑了一陣,道:「麻煩你,幫我殺了這兩位小男孩。」
「兒子也殺嗎?」
「那不是我的,我是他們的繼母,我的孩子是那位女孩,以及在肚子裡的。」她微笑著。
「恭喜。」我面無表情的說。
我猜得到,她想要第二張照片的家庭,但是不需要前任所留下來的孩子,至於那筆錢從哪來,就是從劉靜父親的死而來。
真是個聰明的女人。
我冷笑著點頭,道:「我知道你只有五百萬,所以,事後的五百萬匯入之後,我才會殺死那兩位小男孩。」
「你很聰明。」女人略為點頭,說。
我,拿了那男人的情報後,轉身走人。
這整天,我心情鬱悶,全都是那個女人!
劉靜很識相的,沒有來煩我,反而,讓我靜一整天。
因為我沒有在陽台抽菸,就代表我的情況並不正常,她才沒有來煩我。
隔日,二月十四號。
正當我起身時,我的門被敲響了。
「莊威仍,起床起床。」
我打開了門,道:「怎麼了?」
「出去玩!」劉靜開心地笑著。
「出去玩?」我想了想,道:「去哪玩?」
「到處逛!」劉靜闖了進來,看到沙發,就躺了上,說:「今天是情人節,你陪我好不好?」
「我不是妳的男朋友,這樣很怪的。」我搖搖頭說。
「沒關係啊!」劉靜說著,趁我不注意,開始動了我的東西。
「妳做什麼!」我大驚,昨天的文件,還平躺在桌上沒有收拾!
她拿起了照片,是兩張照片,相互比對。
我搶了過來,冷道:「出去。」
劉靜抓著我的手臂,晃了一陣,道:「目標,是我嗎?」
我沒有回答她,我只希望她出去。
她看我沒有回答,低下了頭,道:「陪我,過完今天吧……」
我渾身一震。
「我只能說對不起,但是,這是我的職業道德。」我淡淡地說。
「陪我,過完今天。」她不理會我,而是繼續方才的要求。
「好。」
我伸出了手,牽了劉靜。
就像當初牽了那個女孩一樣。
但是,我不愛她。
也不喜歡她。
******
二月十五號,晴。
我看著對面,依然。
劉靜曬著昨天穿過的衣服,她沒看我一眼,也沒說任何一句話,只是,她刻意在我面前停留許久。
而且她穿的很少,在這寒冷的天氣,這樣穿會發抖的。
「難道,你一定要偷偷摸摸的嗎?」她等了很久,但我不是要殺她。
但是我不能告訴她我要殺的是他父親。
我熄了菸,轉身離開陽台。
「王八蛋!婆婆媽媽的!」
「混蛋!不是男人!」
劉靜哭喊著。
而我,坐在落地窗旁的椅子,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沉思著。
直到了晚上,我才聽到她關上落地窗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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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號。
她沒有出現在陽台。
而我,則是帶上工具,出發。
地點,是新竹市區。
我中午時就到了新竹市,距離目標出現的時間還很早,我在咖啡廳過了半個下午。
今天下午五點半,劉靜的父親劉大富從科學園區下班,會到新竹火車站接顧客,然後再到竹北市某一家餐廳開會。
我不需要知道,因為他會在火車站裡死亡,而且我要設計成跌落在軌道上被火車撞死,是劉靜的母親所要求的。
劉大富,是很敬業的經理,但為何他要買月臺票來接顧客?難道顧客不曾來過新竹火車站嗎?那說不過去,我抬頭一看,的確有標示出口。
不管那麼多了,火車,已經來了。
我抓準了他的脖子,輕輕一吹,距離二十公尺的情況下,我看著他中標。
他以為被蚊子叮,伸手搔了搔癢,突然身體大震,身體劇烈搖晃往前傾倒,他如我所料,滾出月台。
後頭卻是高速過來的火車。
我轉過身子,這畫面並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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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十二點。
我沮喪著身心打開落地窗,準備點菸。
那畫面我還是看了。
月台上都是血,不少人哭了。
「你今天人在哪裡?」
我手微微一抖,打火機掉落,我撿了起來,將煙點起,沒有理會她。
「為什麼要這樣,是誰要你這樣?」她哭喊著,我瞧見,她跪扶著欄杆,她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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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四號。
她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已經有八天了。
我突然覺得很不自在,每天抽菸,都會望著對面的落地窗。
卻是,沒開過。
開學是學生最開心的日子,她也沒有來開學。
後來我才想起,人家正辦喪事。
那時,我真的,深深的對不起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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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一號,我的戶頭還沒進帳。
她,如往常般,在曬衣服,只是憔悴了許多。
她是長女,家裡只有她一個小孩,對她好的恐怕也就只有父親,她很難過。
她看了我很久。
「送我走好嗎?」
我不小心把菸噴掉,但是劉靜說的話真的是太驚人了,我問道:「為什麼?」
「送我走吧……我不想待在這了。」她微笑著,卻也憔悴著。
「……」我等她回答我的為什麼。
「我父親將財產全分給了我,絲毫不給我母親,結果我母親居然跟我搶……」她說到這,便哭倒了。
我深呼吸,再深深的吐氣。
「妳真的,這麼想嗎?」我說。
我的右手,伸入了口袋。
「給自己心愛的人送走,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我的心,猛猛地抽了一下。
她將領子拉開,亮出那潔白的頸子,示意著我好好瞄準那裏。
就算我不殺她,她的母親,也會想盡辦法要她死,這樣她才拿得到錢,才能給我,再殺那兩位小男孩。
而我,決定搶先一步,不假他人之手送她走。
我將毒針放入吹管,輕敲幾聲確定落座……
我將毒針吹去了,心也猛猛地抽了,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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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著眼,我實在,無法接受。
在那一瞬間,我愛上了劉靜。
可是在十秒之後,我知道我會失去她。
我無法接受,我真的無法接受!
「威仍,你沒吹中,再一次。」
什麼?我猛地睜開眼。
一百發中,唯一的一發失誤。
「沒有了。」我搖搖手,趕緊衝回房間,抑制自己急促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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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我收到了五百萬,我想,劉靜應該把得到的遺產給了她母親了吧?
我也按照約定,將那兩位小男孩給殺死。
劉靜的母親也真夠狠,居然暗中請了卡車來佯裝死法!
我吐了。
劉靜的母親拍了拍我的背,雙眼流著淚,道:「再給你五百萬,再加一人。」
「妳哭什麼?」我憤怒,道:「妳也太慘忍了!」
「這次,殺了我女兒。」
我聽到微震,追問道:「為什麼?她可是妳親生女兒。」
「我為了完成這些事情,欠了兩千五百萬,而且是欠高利貸,只有我女兒的財產加上保險,才足夠還清。」
「才還清?你從頭到尾,這麼做,究竟得到了什麼?」我訝異地問著。
「我要結婚了。」
她,微笑著。
雙眼,透著天真女孩的爛漫。
只為了,結婚?
我以為前陣子一百萬的要命愛情,已經足夠讓我覺得可笑了。
沒想到……
居然有一個女人為了一生中可以很多次的結婚,要害死這麼多人?要價兩千五百萬?拿來辦婚禮都不用那麼多啊!
「妳,要怎麼殺妳女兒?」我冷冷地說著。
「她是輔大的學生,照片你有了,你自己去找。」
我自己去找?
我捨不得去找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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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七號,大雨。
那次劉靜要我殺她卻不成之後,我不敢再面對劉靜,我拼命的避開她。
她也沒有刻意在陽台找我,但是我感覺得到她很悲很難過。
因為她的電腦不斷地重複著一首很悲傷的歌,叫做幻影,譚詠麟唱的粵語歌。
我聽得懂粵語,格外地心痛。
因為職業殺手不能擁有戀情!
但是,我們卻發現彼此相愛了。
我需要求救,但是沒人可以幫助我。
殺手也有職業道德,誰也不能違背:反殺委託人。
誰也不能違背:不遵守委託。
誰也不能違背:按下enter後才拒絕。
也就是說,按下enter,沒有後悔的餘地,除非委託人說要殺自己,否則,一概接受,包括自己的父母親。
我抱頭,天人交戰。
我聽到了陽台外傳來了吵架聲。
我抬起頭一看,是劉靜,與她母親。
她們在為遺產吵架。
而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我拿起電話,撥給了殺手界網站的站長,問道:「站長,如果委託人給的費用我覺得太低時,可以拒絕任務嗎?」
「enter之後,第一個任務有最低金額一百萬保證,但有必定執行保證;之後的,正如你所說,嫌錢少,可以拒絕。」
我深呼吸了。
「站長,劉靜要請殺手莊威仍,電話進行enter,可以嗎?」
「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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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很吵!」我裝作生氣,打開了落地窗,叫罵著。
母女兩人看到了我,皆為大驚,尤其劉靜的母親,反應很激烈,推開了劉靜,對著我大叫道:「還不快點?」
「很抱歉,劉夫人,你給的費用實在太低,我無法接受這個價格,恕我不受理這個任務。」我冷冷地說著,右手,已經伸進了口袋。
劉靜的母親錯愕一陣,巴不得想把我拉到對面,她貼著欄杆,正如我的推算,她道:「兩千萬,夠不夠?」
我搖頭道:「不夠,不過……」
「不過什麼?」
「劉小姐用一百萬請了我辦事。」我迅速地抽出吹管、毒針。
組裝、吹出。
不到一點五秒。
毒針已經刺入在劉靜的母親的喉嚨。
「你……不遵守職業道德!」劉靜的母親緊握著喉嚨,怒道。
「我,沒有違規。」我微笑道。
十秒到,心臟麻痺,摔落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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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搬家了。
我靜靜地坐在陽台上抽菸,看著巷口的情侶一一走過。
「還抽菸啊!該戒了。」
後頭,劉靜下課回來了,她見到我在陽台,便從我身後環繞我的脖子,還不忘碎碎唸。
「已經轉淡菸了。」我說。
「那天,你說價錢不夠高,所以不願意殺我。」
「是啊,怎麼了?」我不明白的問。
「我很好奇,那要出到多少,你才肯殺我?」
我將菸熄掉。
「誰也出不起的,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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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一個普通人認為的無價,在殺手眼裡仍然有價。
一個視無價為有價的殺手,所說的無價……
呵呵!盡在不言中。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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