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近夜,眾人睡了,八神家書房卻還悄悄亮著一點光。
「疾風ちゃん……」
手指一個顛撲,差點打錯字,疾風認明了從門邊探頭進來的人影後鬆了一口氣。「奈葉ちゃん,我還以為是被我家的孩子們逮個正著吶。」
身邊繞了幾個螢幕,手腕還擱在浮動鍵盤上,要是被逮著了就是個現行犯吧。
「菲特ちゃん呢?」
「在客房裡。菲特ちゃん哄Vivio哄著哄著自己也睡著了。真是的,本來還想三人難得聚在一起要好好聊天的呢。」貼心地輕輕掩上門,奈葉習慣性地將雙手背在身後緩步走近桌邊,幽微光線中才看清她已然換上借來的睡衣,也放下了長髮。
--為什麼借給菲特睡衣的是夏瑪爾,借給奈葉睡衣的卻是希格納姆呢?
疾風打量了一眼奈葉身上那件寬大的粉色棉質襯衫,長及大腿的衣襬遮住了毫無存在感的小短褲。雖然這一次扣子都有好好扣著,可是還是難掩奈葉勻稱性感的身材曲線。
若要說房內因此而春色無邊倒也沒有。從毫無情慾意識的小學時期直到現在,三個好友彼此一絲不掛的模樣已經看了不下百來回,對各自的身體線條早已很熟悉了,她八神疾風可以堂堂正正地發誓,這點小刺激是絕對動搖不了她的。
而且她永遠都記得初中三年級時,菲特和奈葉到米德找她渡假的那一次。支援救災的工作結束後,三人回到飯店房內,已經累了一整晚的奈葉連眼睛都懶得睜開,關上房門就開始寬衣解帶,一蹭下藍色制服裙就『啪』地倒進白色大床正中央。相較於只脫了外套與領帶的她和菲特,奈葉身上除了內衣和白色薄襯衫外可是什麼都不剩──至於那件襯衫最後剩下幾顆扣子還好好地扣著呢?就別問了。
一旦被濃濃睡意侵襲,教導官就會腦袋迷糊起來,衣服亂脫是例行公事。這一點若是給她的學生們知道了,『白色惡魔』也會形象崩解吧。
「工作上每次遇到菲特ちゃん,她都是忙得連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吶。看在她那麼辛苦的份上讓她好好休息吧。」
「疾風ちゃん不也一樣嗎?還偷偷背著夏瑪爾和琳又看起資料來了……不怕我偷偷告狀?」琳的話疾風一向是笑笑地虛應過去,但夏瑪爾醫生的底線不只是疾風、連她也不敢隨便超越。
「如果妳敢告狀的話……別忘了夏瑪爾對妳的評鑑等級也是『待觀察』,要是妳不怕被一起抓去訓話……我也非常樂意和奈葉ちゃん作伴的。」疾風邊說著,忍不住又把視線轉回面前的螢幕上,研究著錯綜複雜的地形圖。
「是這次任務的地點?看起來是相當狹窄的地道系統。」奈葉略傾身,掃視了一遍畫面。「還有許多未經確認的交叉秘道……」
「嗯,是座半倒塌的地下神廟,被黃沙掩埋了一部份,許多秘道早就被堵住了。但是也不能排除那群人將之重新打通的可能性……作為持有武力的敵方根據地,貿然進入還是太危險了。」
「沒有能夠先行探路的人手嗎?」
「啊、有的,在我接到出發命令之前就已經開始進行調查了。」疾風笑了笑:「這算是臨時指派的指揮工作,所以會遇上的麻煩可能還有更多吧。」
一字領白色薄T-shirt隨著無奈聳肩的動作斜落在她的肩膀上,毫不在意地露出一整片光滑肌膚,拜短髮所賜,從鎖骨、肩胛到右上臂,一覽無遺,也是這樣半遮不露的姿態,才讓人更感覺到那副身軀的嬌小。可惜此時司令官的注意力被眼前的報告書牢牢捉住,要是她能早一點注意到另一道疼惜的視線,也許就會有所警惕了。
看看時間,身體養肝造血的時段早已過了一半。
「……疾風ちゃん不行哦,就放自己一天假吧!」奈葉柔聲勸道:「就算是菲特ちゃん這個工作狂,該休息的時候也會完全放鬆地休息呢,在我們之中最拼命的就是疾風ちゃん了,老是一個人扛著責任不放我們會心疼的。」
「被另一個工作狂這麼勸慰、說服力很低落噢!」
「才不一樣呢,疾風ちゃん是把所有人都納進自己的責任底下了。無論是身為指揮官、身為八神家主人的疾風ちゃん,或是身為朋友的疾風ちゃん,不希望任何一個人受傷、不想要讓任何一個人再承受不幸,所以寧願自己耗盡心神預作準備,甚至將結果也一概承擔下來……我和菲特ちゃん還沒有這麼強烈的溺己精神啊。」
「那是……」
「疾風ちゃん,再不停下來我就要用禁錮枷鎖了喲──」話聲柔和,可是身上那股涼意是從哪裡冒上來的?
「是是、遵命,嚴厲的教導官閣下。」疾風順從地放下手腕,鍵盤的光芒也自動黯淡熄滅,旋轉椅繞個半圓面對站在身後的奈葉,她抬起頭來笑道:「有了孩子果然不一樣,有菲特ちゃん這個標準傻媽媽還不夠嗎?連奈葉ちゃん也變得這麼苦口婆心了?」
奈葉微笑拍拍疾風的頭:「如果是vivio的話就會很聽話的乖乖上床去哦,疾風ちゃん真是壞孩子。」
疾風頑皮地用食指點點右頰:「那麼奈葉媽媽,是不是應該要來一個睡前kiss呢?」
不、說太快了,要是被嚴詞拒絕她可承受不起。疾風正想接下一句「沒事沒事,只是開玩──呃、奈葉……」
奈葉的雙手已然輕觸她的臉頰,傾身低頭,一個溫潤的吻落在了出乎意料的地方。不是蜻蜓點水,也不是惡作劇似的一啄,而是異常溫柔而恆久的停留。
唇上的熱度移開後,奈葉低垂著雙眼,別過頭避開疾風驚愕的視線,藏在背後的雙手似乎是交握著,也許已被緊張地捏紅了。
「這樣的,足夠讓疾風ちゃん乖乖上床睡覺了吧?」
這個,已經不是足不足夠的問題了,是超過太多了吶。疾風用盡畢生最大的反應效率,才迅速收拾起驚訝的表情,輕咳兩聲穩定軍心,但是紅雲一片的臉蛋還是洩露了她的慌亂。胸口的某個氣泡啵一聲破裂、又痛又熱,她的頭腦盡是一片空白,一向伶俐的口才也跟著停擺。
疑惑,不解,又有點開心,緊接著卻是深不見底的徬徨。
眼角餘光之中看見奈葉伸手搔搔羞怯的臉,還是不願正對她的蒼紫瞳中沒有半點調皮的意味,也不見任何想要解釋的意圖。
妳倒是說句話啊,就這麼一砲炸下來好歹有個理由吧?但是見到那張臉上輕輕抿住的唇,她卻又覺得什麼也不說或許比較好,唯恐對方給了自己還沒有勇氣聽見的答案。可是沉默其實也是一種再明顯不過的暗示,奈葉的表情慢慢變得侷促不安,她只好勉強開口打散逐漸凝滯的氣氛:「高、高町家的晚安kiss,該說是Starlight breaker EX等級的嗎?還真是相當厲害啊……哈哈哈……」
「疾風ちゃん……?」那人也只好苦笑,一副既無辜又迷惑的模樣。
嘴裡忍不住犯嘀咕:「光是露出那種可愛的笑容是不行的呀……」
「嗯?疾風ちゃん說了什麼嗎?」
「唔嗯……沒什麼。」疾風起身關閉所有屏幕和燈光,走到書房門口,擦肩的時候忍住了想揪住那人手臂用力搖晃的衝動。
「疾風ちゃん……生氣了嗎?」怯生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回頭喚道:「高町一等空尉。」
「啊、是!」一聽見嚴肅的稱呼,奈葉下意識挺腰立正,只差沒抬手行軍禮。
「我會遵從一尉的建議,回房休息。」
「嗯……」失望的神情好像太過明顯了。
「或是,一尉想要一起到我房間裡,就剛才的行為做個詳細的檢討報告?」抬手假意看錶。「我想在天亮之前我們還有一點點時間可以好好討論。」
「欸?房、房間……」
「這不是命令,只是諮詢。」意思是妳可以乾脆地拒絕噢,奈葉。
不出疾風所料,奈葉紅著臉,視線游移不定,唯唯諾諾地應聲:「那個……已經很晚了,疾風ちゃん該休息了,而且維塔ちゃん也在房裡……我、我想還是……」
她暗暗鬆了一口氣,混雜了不知是安心亦或落寞的情緒。
「那麼,晚安了,奈葉ちゃん。」
○─○─○─○─○
「媽媽~我出門了哦!」
「路上小心,Vivio~」
溫馨的高町家晨間時光,在Vivio揹著書包嚷著「今天要和艾茵哈特さん一起晨練」下結束得格外早。不過,託此之福,Vivio並沒有發現媽媽嚴重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奈葉已經兩天沒有睡好了。
收拾好餐桌,換上教官制服的奈葉出門開車上班。睡眠不足也怪不了人,誰叫她昨晚整理訓練資料時總是走神,原計兩小時內完成的東西硬是延宕到Vivio拖著兔兔抱枕、邊打呵欠邊拽著她衣角問什麼時候要上床,而且還是沒弄完,只好趁做早餐時一併處理完畢。Vivio因此吃了頓有點焦的培根炒蛋。
抱歉啊Vivio,奈葉媽媽是壞媽媽。在心裡偷偷道歉著。
如果菲特在就好了,她做的早餐肯定完美。念頭一起,馬上又否定掉。不對,菲特在就更不好了。
昨天一早從八神家離開時菲特就曾經關心地問過:奈葉,怎麼了?好像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過於溫柔感性以至於心中的堅強與脆弱皆因他人而起、這就是菲特最美好也最致命的……優點。自從第一次見面時奈葉就發現了,她永遠也沒有辦法無視這個人的傷心,如果有任何能讓這個人永遠得到幸福快樂的方法,她一定會用盡心思給她的──如果她給得起的話。
如果我給得起的話。奈葉在心裡輕聲重覆,同時感到心猛地抽緊。
菲特沒有再對她努力裝出的無事笑容作出質疑,只是安靜地開車將她送達總局,便自己一個人前往鄰近的傳送點。
菲特ちゃん,對不起。但是,我還是捨不得傷害妳。
「前鋒!進行3號協擊!」右手一揮,十發誘導彈颼然破空,緊追著已被鎖定的目標而去。小隊前鋒得到空檔,飛行軌道猛地偏移,魔導器揮出魔刃掃過,敵方後衛原本站的位置瞬間炸出一個大洞。
訓練場中砲火隆隆,正在進行著王牌教導官領軍的模擬戰。
躲過對手的一記矛刺,奈葉順勢朝後退開,趁著前鋒補位的幾秒鐘拉開架勢,櫻色魔光迅速匯集。
這批學生是第一次見識傳說中的王牌空戰魔導士,當百聞不如一見的美麗光芒逐漸遮雲蔽日籠罩在他們頭頂的當下全都目瞪口呆地停下了動作,於是教導官僅需要悠閒地等待直射砲成形,意識因而有了一點點渙散的餘裕。
總覺得,還是得想個辦法向疾風解釋一下才行啊。雖然她完全不知道還能解釋些什麼。
都吻了人家的唇,難不成還有所謂的『嘿!只是個朋友間的goodnight kiss!』這種事嗎?
即使未經思量,可她還是很心甘情願這麼做的,否則身體不會這麼誠實地行動。高町奈葉向來不是不計後果的無腦衝鋒狂。可是疾風會怎麼想呢……她忽然後悔起來,當天就應該今日事今日畢才對,錯過時機,糾結的情緒只會越來越難解。
「Divine────」魔光捲起陣陣烈風,白色髮帶紮起的長髮隨之狂舞。
但那天疾風並沒有逼問她,而隔天也絕口不提,一如往常的笑容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是不想知道、還是要等她想清楚了再主動給予說明?如果是善於謀略的司令官的話,應該是採用了欲擒故縱的後者吧。
為什麼、當下會在那雙湛藍眼眸的凝視中退縮呢!可惡!
「Buster───!!!」驀地杏眼圓睜,虹光衝出的瞬間似乎突然壯大了幾倍,原本瞄準了的軌道一時間又被多炸開了十公尺寬。漫天煙塵過後,除了高高在上的教導官以外,滿目瘡痍、全體倒地無一倖免。
「……唉。」再怎麼後悔,這幾天想要兩人當面談話也是不可能的了。她知道疾風在短暫的假日過後就和小琳返回艦船,預備前往第34管理世界進行下一件古物走私追緝行動,這項事件的協力執務官恰好是緹亞娜。
○─○─○─○─○
「八神司令,緹亞娜.蘭斯特執務官向您報告。」
一踏進司令部,緹亞娜的臉上誠實地表現出了詫異,勉強從一整片淡藍光芒之中望向辦公桌後像被魔法光砲包圍似的搜查司令。
是的,司令官眼前至少同時開啟了八個屏幕,同時雙手一刻不得閒地點閱、拖移著各個視窗。
──啊、該說不愧是擅長分派調度的傑出指揮官嗎?這麼多訊息竟然能同時處理,可見其守備視野相當寬廣。
疾風微微點頭,伸手移開眼前阻隔兩人的四面螢幕。「緹亞娜,關於敵情分析的結果出爐了嗎?」
有別於菲特さん的溫文沉穩、奈葉さん的柔軟清甜,八神司令平時朝氣蓬勃的聲音極富孩子氣,也總能讓氣氛變得輕鬆愉快。但那道特別的關西腔若是談起正事便會刻意壓沉了嗓音,塑造出特有的威嚴感,而在發號施令時,又會添上幾許毫不遲疑的氣魄。
緹亞娜將右手滿疊的書面資料放到桌上,並且小心翼翼不讓藏在身後的左手被發現,一邊簡潔明快地總結了近日來的調查結果。疾風望著她的眼中漸漸升起憂慮之情,細眉微擰。在報告之前她已經非常努力排除不良因素,但顯見情況還是不太樂觀,總局也是因此才派了『奇蹟般的八神疾風』來擔任總指揮吧。
雖然,這個稱呼也不過是附屬在另一個稱呼之下,在疾風不停地證明自己能力的同時,這些任務指派背後又帶有多少看好戲的惡意目光呢?她越是成功,就有越多人等著見證她失敗的那一刻。位子站得越高的人對權力衝突就越是敏感,在這個小圈圈裡,她的上司還太過年輕熱情了。
「我明白了,謝謝妳緹亞娜,累了一整天快回去休息吧!」善解人意地笑笑,但自己卻是一鼓作氣將那疊資料移到面前……等等,莫不是打算耗上一晚全部看完吧?!
緹亞娜遲疑了一會兒,又鼓起勇氣喚道:「疾風さん……」
「嗯?緹亞娜?什麼事?」抬起頭滿面笑容的司令官並沒有任何因自己改變稱呼所產生的疑惑,反而輕快地回應了。
離開六課以後這還是第一次和疾風一同處理案件。八神部隊長以及兩位隊長是幼年好友、與分隊長們又是主從關係,雷光分隊與菲特隊長的親屬關係、她與昴的伙伴關係,從前的機動六課原本就像個大家庭一般,以軍事體系而言實在是過於溫暖。其他地方的部隊單位可沒那麼好說話,進入六課前的她知道、離開六課後更是深刻體認、並且將那段時光當作了一生最美好的時刻永誌銘心。而這兩天在八神司令身旁工作,雖然仍能看見同樣和煦的笑容,但那道眉宇間似乎也多了一絲疲倦。
「那個、疾風さん,前天沒能參加妳的慶生非常抱歉,這個是一點小禮物,雖然遲了,但、但是……」
「唔哇!這是上次緹亞娜帶我吃過的超美味蛋糕嗎?太感謝了~」
疾風さん遇上蛋糕時像個興奮小孩般的反應,第一次見到的人大概都會嚇一跳吧。緹亞娜的腦中清楚浮現出某次會晤總局高官後,她帶著疾風到某間美味餐廳用餐,結果對方大加讚賞該店的甜點,那嬌小的部隊長一人連吃三盤法式抹茶千層派的開心模樣,直到現在都難以忘懷。
甚至可以說,看過了那樣燦爛的笑容,往後會更加深刻地為那副纖細肩膀上揹負的無形重量感到疼惜。
離開司令室後的緹亞娜毫不遲疑地點開了通訊螢幕,等事件結束以後一定要幫疾風さん補辦生日派對才行,不管昴那傢伙現在到底在做什麼,睡了也好沒睡也罷,馬上給我滾起來討論!
「真是個好孩子啊緹亞娜。」琳愉快地端起屬於她的那盤蛋糕,享受著叉子切下時酥脆的美好手感。
疾風卻沒忙著吃蛋糕,沉默下來的臉龐已不見剛才的喜悅,她只是輕輕摸著燙金的瓷盤邊緣若有所思。
接著她拉開右手邊的抽屜,在天劍十字靜靜躺臥的盒子旁,是那本跟隨她許多年、不管轉調到何處都必定擺在辦公桌深處的相簿。
為什麼疾風ちゃん總是帶著那本書呢?琳曾經這麼好奇地問,小小的身體縮在她的手心。
因為那是讓自己勿忘初衷的重要錦囊呀。她輕柔地碰觸銀藍色的髮,太用力的話琳會被推倒的。
裡面收藏著讓她決心踏上征途的理由、至今仍支持著她的力量,並且時時提醒她所許過的誓言。
(六)
闇之書事件平息後,八神家的騎士們為了彌補先前犯下的罪過,經常得出動協助管理局執行任務,無論是強力前鋒希格納姆、維塔,或是後勤能力卓越的夏瑪爾與札斐拉,四人同時被指定出隊是常有的事。落單的疾風再三向騎士們保證可以獨力做復健,加上新交的四位小學好友輪班陪同,騎士們勉強同意。
但小學六年級時被擊墜,好不容易恢復生活機能的奈葉如今也得天天向海鳴復健中心報到,兩個行動不便的小女孩怎麼也讓人放不下心,於是札斐拉終於獲得了休假陪同的許可。經過一年多的調理,疾風的雙腿可以偶爾不仰賴輪椅,單靠著助步器行走,只是撐著助步器久了會很累,也只有假日午後的步行練習才會用到。然而再過一陣子,孱弱腿部的肌肉會變得更有力,說不定就能進步到靠拐杖行走了,石田醫生如是說。
奈葉的情況就沒那麼樂觀了,骨折及外傷雖然好得很快,但魔力反彈的副作用全數積壓在腿部,這次的重傷便幾乎癱瘓了神經系統,如果勉強讓腿部承受重量,便會產生椎心刺骨的疼痛。是以復健就成了一種折磨,急不得、但又非做不可。
「奈葉ちゃん,再遠一點!」
另外三位好友忙於補習及工作的某個星期六下午,陪著奈葉做完初步療程後,兩人來到醫院中庭,換疾風做步行練習。從噴水池到第一棵樹、第二棵樹,疾風能耐受的距離越來越遠也越靈活,看在還無法脫離輪椅的奈葉眼裡,有種微妙的心情。於是最後,她忽然提出了也想試著走走看的想法。
「可是醫生說不照著順序的話容易產生新的傷害……」
「一下子就好、我想試試看。」紫眸裡又是不變的堅定之意,疾風只好向札斐拉微微頷首。
「……我會緊緊跟著保護吾主的朋友。」
「札斐拉,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可以的啦!」奈葉在輪椅上用力撐起身體,嘴上說得輕鬆但額角的汗珠卻叫人難以鬆懈。她往前走了一步,笑容略僵,再走一步,疼痛的表情浮上,再下一秒就失去了平衡。
札斐拉犬影一閃,不偏不倚善盡了軟墊的職責托住了奈葉。
「奈葉ちゃん!」疾風急忙上前,助步器扔在一旁,跪坐下來抱住奈葉。
疾風輕輕拂開擋住了那雙紫眸的瀏海,攏齊散落肩上、從受傷後就鮮少綁起的頭髮。奈葉低著頭,按住地面的雙手反覆使力,卻難以站起。
「……欸嘿嘿……對不起……」明明是一副對自己失望得快要大哭出來的樣子,卻還強忍眼淚笑著:「以前都是我這樣抱著疾風ちゃん的,現在卻讓妳反過來了。」
「……所以說……奈葉ちゃん不要這麼勉強自己……」
奈葉凝視著她半晌,伸手抹了抹疾風的臉。「疾風ちゃん、愛哭鬼……」
疾風連忙伸手擦去淚水。奈葉沒有哭,自己竟然哭了。
「雖然疾風ちゃん說愛哭的習慣是Reinforce留給妳的,但其實疾風ちゃん原本就很容易為別人而掉眼淚吧?」外表看起來堅強豁達,從不在意自己的命運,卻老是因為看見別人受苦而哭得不能自已。
疾風的小臉微紅,拍拍奈葉身上沾染的塵土,而札斐拉抖抖身子,退後靜立在一旁。
「對不起,這樣任性固執的我,一定給大家造成了很多困擾吧。」攬住她的雙臂像是怕失去似地牢牢護著她,於是奈葉不再試圖站起,反而乖順地貼進疾風的懷裡。疾風身上有讓人安心的清新香氣,像雨後的花園。
「錯了,完全相反哦,任性的也許是我們,而不是奈葉ちゃん。」在奇妙的腔調下,疾風本應年幼純稚的聲音多了另一種沉穩:「因為我們太害怕失去妳了,才會這麼希望奈葉ちゃん不要這麼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絕對不是覺得困擾哦。但是,奈葉ちゃん的確是非常非常固執吶。」
「因為,如果不能早一點恢復的話,就會拖累其他人……」任務中出現的不明敵人、未回收的各種危險太古遺產、少了自己後有可能要獨立作戰的伙伴們……一想到這些,奈葉就不由得著急起來。
「奈葉ちゃん已經比誰都還要努力、獨立了,偶爾也停下來,向我們依賴撒嬌一下吧,嗯?」
「嗯……」
看見那道眉習慣性地低垂下來,疾風用額頭輕叩她的眉心。「來了來了~奈葉ちゃん口是心非的敷衍表情!」
「沒、才沒有敷衍──」
「表面上這樣,其實心裡還是頑固得要命吧,想著下次一定要更努力裝作沒事的樣子。」疾風誇張地嘆口氣:「想騙過我可沒那麼容易呀!」
「說是那麼說,但疾風ちゃん不也總是這樣嗎?才沒有資格說我……」被戳中要害後忍不住反擊起來。
「我是,所以才更明白不可以放著奈葉ちゃん不管。」疾風堅決地說。「其他人都太信任妳了,相信奈葉ちゃん會自己找到對的答案,才讓妳習慣一個人默默下定決心,無限度地勉強自己。唔……雖然在我們之中最有資格勸說的應該是菲特ちゃん吧,但她那麼溫柔的個性估計奈葉ちゃん也會陽奉陰違的。」
──被說中了吧。已經不知幾次在菲特離開後偷偷爬起來做復健練習的高町奈葉君無言以對。
「答應我吧,奈葉ちゃん。」
兩人的小指輕輕勾起。
「不管是多長久的時間、多遙遠的距離,我會一直陪伴著妳,絕不讓妳孤單面對。所以、不要一個人急著飛走,好嗎?」
「……真的嗎?」
「嗯。」疾風手按胸口上金澄輝煌的天劍十字。「以夜天之主為名宣誓。」
此後,不同於屢屢放心不下而出言勸告的執務官,疾風沒有再對她說過這類的話語,只會在眼中給她一個心照不宣的提醒。她們都是一樣的,甘願為了心中的夢想而忘情拼命,僅僅需要知道某處還有一顆彼此相知的心,握著武器的雙手就能更加踏實安穩。
那天夕陽西斜的海鳴市街道上,兩個小女孩一同坐在灰藍色大狗的背上回家,影子拖得長長的,奈葉的下巴慵懶靠在疾風肩上,靜靜聽好友興高采烈規劃著八神家的晚餐,對於背後那一堆路邊孩童們既驚訝又羨慕的視線毫無自覺。
「奈葉ちゃん,想睡了?」
環住纖細腰際的手又收緊了些。「嗯……」
到底是被當成了登上王子座騎的灰姑娘呢、還是公主身邊礙眼的護花使者?少根筋又即將意識朦朧的高町家么女大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身處的位置有多麼讓人嫉妒吧。
那也許就是她開始喜歡上將堅強信念蘊藏在嬌小身軀內的摯友,並且很快又將方處萌芽階段的感情深深封藏的時候。
才剛被擊墜過,幾乎救不回性命的她,往後為了貫徹意志勢必還會再一次次地任性妄為,對於一般人所追求的安穩的幸福,套用在她身上可謂奢求。雖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憧憬過,但相對於會失神望著艾蜜的新娘婚紗並雙眼發光的菲特,她就不只是淡薄而是趨近無感了。同樣無感的還有一個勁兒熱衷於修改裙襬花飾的疾風。
“比起自己穿上婚紗,我比較希望能夠為大家都設計一套漂亮禮服呀。”
從來沒有想過要輪到自己。這大概是她們倆最相似的地方吧。只不過,比起不吝於給予眾人家庭溫暖的疾風,她卻是更加毫無自信。
「奈葉,妳工作的那個地方到底是什麼樣的,我真是一點也不明白。」爸爸揉揉糾結的眉心嘆氣。
「但是呢,如果妳受了什麼委屈、難過或是煩惱,只要記得這裡是妳的家,妳永遠都可以回來,讓我們保護妳。」
家。家人。就應該要是這種穩定而長久的存在吧。也因此,她始終不認為自己能夠成為值得別人依賴的避風港。
直到領養了Vivio後,這樣的想法才開始有了些許改變。
雖然教導隊的工作相當穩定也沒有太大的危險,但只要別處有所需要,她還是得聽從徵召回到前線。每次出任務前她總會蹲下來摸摸女兒的頭,以無限愧疚的聲音道歉:「對不起,要讓Vivio寂寞一陣子了。」
從6歲到10歲,Vivio也從含著淚水要她「早點回來哦」逐漸變成會笑著保證能好好照顧自己。而幾個月前離家時,Vivio則是握著她的手,無比認真地回應:「無論如何都不會寂寞的,因為妳是最讓我感到驕傲的偉大媽媽。」
這樣的孩子,就算自己有一天永遠也回不來了,想必亦能堅強地生活下去吧。而她也終於懂了,羈絆的連繫從來都不是因為你能夠為對方做些什麼,而只是一種非你不可的心情。只要曾經存在過,那些屬於她們的、溫暖的時光,無關長短,也都會永遠活在心中。
○─○─○─○─○
身上還帶著訓練過後的熱汗,奈葉走在回隊舍準備午休的路上,手指滑過被正午陽光映照得微燙的鐵絲圍籬,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身旁的嬌小同事聊著天。
「妳啊,別再讓疾風擔心了。」維塔突然天外飛來一句與前言毫不相干的話。
「什麼?」
「疾風跟我說了。」
說?說什麼?奈葉偏頭想了想,臉色驟然一變:「哎?騙人,怎麼會!」
「雖然看不出來妳有什麼不對勁,但是疾風都那樣拜託我好好注意一下了……」
「疾風ちゃん、告訴妳……所以維塔ちゃん已經知道我那個……」
「嗯。」
「哎……這、這個,其實那天只是、雖然禮貌上應該要先說一聲的,但如果說了疾風ちゃん一定會躲開的,所以就──」奈葉揮舞雙手語無倫次地解釋起來,卻只換來對方一個狐疑的挑眉。
「啊?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鬼話啦。」維塔雙手環胸,斜覷著紅透一張臉的奈葉:「不過既然是疾風交代的,一定就有其意義在吧,妳從實招來吧,最近又勉強自己什麼了?」
「咦?勉強自己?我沒有呀。」
「妳跟疾風一個樣,說沒有的多半是有、說不會的多半就會……」
「我真的沒有……」到底是怎麼樣一個誤會啊,但看來維塔只是受疾風所託要照看一下自己,實際上發生什麼事她並不知道。奈葉因此吁了長長一口氣。
但是,既然拜託了維塔,表示疾風也相當在意那件事,可是真正鑽了牛角尖的,明明就是那顆玲瓏細密的心啊。
「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愛逞強的疾風ちゃん吧,維塔ちゃん不那麼覺得嗎?」
「哦。那個不用妳說我也知道。」維塔的話音沉了下來:「把握時間待在疾風身邊本來是我們該做的,但是總有一天,也許不得不迎來別離……所以我們也不能過於形影不離地跟著她啊。」
「維塔ちゃん說的,是騎士們和疾風ちゃん的連結減弱的事情吧。」
維塔哼了一聲。「夏瑪爾真是的,都說了不用那麼操心……」
「不是夏瑪爾醫生哦,是希格納姆跟我說的。」酣暢戰鬥後的希格納姆往往會比較多話,應該是那時候將自己看作是足以交心的同伴了吧。
「依賴著疾風的魔力留存在這個世界,連結減弱後我們也不過是平凡的軀體,受損嚴重的話一樣會死的。八神家的家人們,最後能夠保證會待在疾風身邊的恐怕只有琳了吧。」
「別說得那麼沉重嘛,我會好好保護維塔ちゃん的。」奈葉一笑,手往維塔的頭伸去卻被迅速躲開了。
「嘖、保護身邊的人是騎士的責任,少來跟我搶。」嘴硬卻悄悄冒起紅雲的臉上露出一絲憂慮。「不管怎麼說,我們走了以後,還是希望能有人在疾風身邊陪著她、保護著她……或是讓她保護著。」
奈葉理解般地點點頭,溫柔凝視維塔嬌小卻挺拔的身形。「即使如此,還是會有失去的一天,每個人都有可能會是最後留下來、孤單的那一個。這樣也沒關係嗎?」
「這樣也沒關係。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啊。想要成為先走的那一個─因為不想承擔思念的痛苦;想要成為留下來的那一個-因為不想心愛的人承擔痛苦。這樣的矛盾就是深深愛過的證明啊。」
「……維塔ちゃん、好早熟呢……」
「什麼叫好早熟!我的歲數可是遠遠超過妳這傢伙!」
說得也是,身為闇之書世代傳承的騎士,閱歷想必相當豐富,但那副容易動怒的孩子氣個性怎麼看都還是太過可愛了點。
甜甜的笑聲響了起來。「話說最近疾風ちゃん不在,維塔ちゃん一個人睡很寂寞吧。」
「囉嗦……」
「不如今晚來我們家過夜吧?和Vivio一起……」
「才不要!!」
「哎呀呀~我不在的時候,奈葉ちゃん想要把我家的維塔拐走嗎?」清亮活潑的話聲引開了兩人的注意力。
「疾風!」一見來人樣貌,維塔立時從暴怒的小獅子變成搖尾討摸的寵物狗狗。
「疾風ちゃん……這麼快就回來了?」
一身海軍藍制服的疾風淺笑搖頭。「只是來米德總部商量一下調動武力的問題,待會兒就要傳送回去了。還有一點點時間,一起吃個午餐吧?」
武力調動?這種事讓琳負責聯絡一下不就好了嗎?而且這次的任務,為什麼需要跑來這裡借人?奈葉關心地問:「我幫得上忙嗎?」
食指抵唇沉吟了一會兒。「是呢,如果是奈葉ちゃん的話事情就會輕鬆多了。不過那個地點不太適合炮擊型的空戰魔導士吶。」
「疾風,琳跑到哪去了?」
「啊~我讓她先去食堂找座位了,不過她今天不是FULL SIZE說不定會有些麻煩……維塔,妳可以先去幫忙她嗎?」
「哦~」
望著維塔揮手跑開的背影,奈葉不甚肯定地說:「疾風ちゃん該不會是……故意支開維塔ちゃん?」
「哎?很明顯嗎?」疾風轉過頭來苦笑著:「沒想到一眼就被奈葉ちゃん看穿了呀。」
「……因為就算妳不這麼做,我也會想辦法讓維塔ちゃん先走。那個、我……我有話想對妳說……」
「真巧,我也有呢,奈葉。」
一個直呼了『妳』、另一個去掉了親暱的稱謂。想說的話題或許不會多輕鬆愉快吧。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凝視著對方的雙眼裡盡是不言而喻的明白。
「……到了那邊才發現人手比想像中少得多了,緹亞娜負責的工作是三倍重,要是她這次領的出差費也有這麼多就好了。」疾風用著慣常的輕鬆語氣,雖然內容聽來總讓人覺得不太安心。
「這樣啊…..」
一路上兩人聊的都不是預想中的話題,但這對同為工作狂的高町教導官而言並不構成困擾,她反而更關心疾風在工作裡可能、或已經遇上的煩惱,專注的神情一絲未褪,甚至開始盤算起自己究竟能出上多少力。
「原本想協調能不能借一下希格納姆,但是總隊長命令她優先支援另一項案件了,所以呢,就另外借了一支訓練中的小隊給我。」細節盡皆略去,關於隊長如何暗諷八神二佐把武裝隊員當作自家私人武力指定徵用的部份,就沒必要說出來了。關於這一點真是讓人生氣,本來就是她家的騎士啊,但是單位所屬不同,來請求支援的疾風就算備受奚落也僅能一笑以對。
「訓練中?意思是實戰經驗不足嗎?」奈葉被這一句話引起注意力。
「嗯,算是那個意思的委婉講法吧,但是不無小補。聽到奈葉ちゃん說能不能幫忙時,還覺得如果可以的話真是太好了,不過這種類型的任務還不能動到教導官身上呀。」
「可以的哦。」
「嗯?」
「疾風ちゃん想要我的話,我就會在妳身邊。」
能夠毫無自覺地說出一堆讓旁人臉紅心跳的話,這種人好像是叫作天然攻吧?八神司令官不禁自省起來,為什麼每次遇上此人時自己的氣勢都會弱上幾分呢?這個、絕對不是身高造成的問題吧?斜覷一眼,視線水平對上的是教導官堅毅的下顎弧線,顯然對於剛說出的話非常認真。
無論是八年前突如其來地提出自組部隊的構想、四年前欣喜拿著六課設立特許令跑去找她,或是直至今日所遇上的各種兩難局面,奈葉從來沒有對自己說過一聲「不」。這股信賴感強烈到讓她覺得,就算哪天自己異想天開邀請她一起脫離時空管理局自起爐灶,那個人也一樣會毫不遲疑地笑著說「好」吧。
「怎麼好像反過來了吶……嗯~一直想著要怎麼保護別人,但實際上總是被別人保護著呀,我……」
「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不是嗎?」奈葉回眸一笑。「保護舵手、一起向著目標前進,因為是妳為我們領航,我們才會這麼甘願地圍繞在這裡。」
「對我而言,目標是什麼再清楚不過了。但是,奈葉ちゃん和菲特ちゃん,也想追求屬於自己的目標不是嗎?朋友雖然能夠互助,一樣有自己不可退讓的立場呀。我也該學著不要總是依賴妳了。」
奈葉眨眨眼,用奇怪的表情看了她好一會兒。「妳是說……妳總是想要依賴我嗎?」
這句話有什麼不對嗎?疾風反覆揣想了幾遍不覺有誤,於是謹慎地點了點頭,卻意外換來對方甜美綻放的笑容。
「疾風ちゃん,聽到妳這麼說我很開心哦。」蒼紫雲海透著晨曦的光芒,閃閃發亮。
印象中那段話的重點明明不是最後那一句呀?怎麼弄得像是自己趁亂告白似的,還用了那麼犯規的笑容讓人捨不得加以反駁。
「但……想要依賴的並不只是妳……因為疾風ちゃん一直拼命努力想完成的夢想很明確,記得嗎?機動六課不只是疾風ちゃん的夢想,後來也成為了大家的夢想,那個地方是透過疾風ちゃん的手創造出來的。
「以疾風ちゃん為中心,似乎就能讓心中模糊的期望慢慢成形。所以一直以來,妳都是夜空之中為我指引方向、最明亮的那顆藍色星光。」奈葉的笑容突然頓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再度補充:「那個……我是說……為『我們』指引……」
疾風停下了腳步。
「疾風ちゃん?」
澄藍的眸子凝視了她許久,最終緩緩移向不遠處的總部辦公大樓,在離地數十公尺處、光潔嶄新的牆面所浮飾的時空管理局徽章,氣派莊嚴地俯瞰大地。
土褐、深闇、空藍,三勢力均衡鑲嵌的完美圖形。不只象徵著陸海空,那三個顏色也總是令她想起她們三人的制服──雖然她的褐色陸佐軍裝已經塵封在衣櫃好些年了。
均衡。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從兩種意義上都是。
疾風一個轉身,不再往隊舍餐廳前進,午休時分的總部裡要找一處清靜地有些許難度,幸好不遠處的草地還留了一張無人的長椅。
「奈葉ちゃん,過來吧。」
在奈葉坐下前,疾風自顧自地脫下藍色西裝外套,隨性扯鬆領帶喘了口氣:「一整天衣裝筆挺的,真是累死人了呀。」
察覺到自己下意識想伸出的手,奈葉很快縮了回來。只要碰到那副窄瘦的肩膀就會想要……唔、糟糕,好想抱抱她。
「……那麼,奈葉想要先說、還是先聽我說?」
幾乎沒做考慮就脫口而出:「我先說吧。」原因無他,戰技的精要就是先發制人,面對口才便給的疾風,若是失了先機恐怕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了。
但她到底還是落進了陷阱,只見疾風抬起頭來笑意盈盈:「好,所以就是我先問、妳先說囉?」
「疾風ちゃん又耍心機了!」為難的神色和嗔怨的語氣。
疾風只是輕聲笑了笑。
「嗯……我想想……」偏頭思考一會兒,視線定在前方不知名的焦點處,問道:「奈葉,想要改變現狀嗎?」
第一句就跳過了她所有準備好的答案。奈葉一時無語。事實就是事實,只要承認是或不是就好,但是談到想要或不想要,即是賦予了選擇權,也就不得不考慮結果。
「……說不想的話,好像有點不負責任呢……但是,那時候我的確沒有想要改變什麼……」
「我想也是。」疾風在沉默中等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那麼,妳的結論和我是一樣的,嗯?」
吶、奈葉,妳想必也是,說什麼都不願讓那抹溫柔的酒紅傷心的吧。
「嗯……」
輕柔地嘆一聲,望向身邊一臉做錯事被責罵似的奈葉,拍拍那顆滿懷沮喪的腦袋。「我們還是三人同心的好朋友吧?」
「……」
「這樣無論對誰都好對嗎?」
「……」
「奈葉一定有忽然想要那麼做的理由吧,雖然嚇了一跳,但是……還是很高興,因為我沒有想過妳會……」稍停片刻,抿了下有些乾燥的嘴唇。「為什麼……現在問了為什麼好像也沒有意義了,所以奈葉,我們就這樣──」
「沒有意義什麼的……都是疾風ちゃん一個人在說的。」
欸?「因為奈葉讓我先問了嘛!」
「那是疾風ちゃん太狡猾了……心機重!不公平!壞心眼!不算不算啦!」
啊啊、高町教導官久違的耍賴脾氣發作了。想起以前一對一訓練時奈葉只要打輸,就會不講理地拗著對方要重來……疾風忍不住噗嗤一笑。明明開打前總會百般推托,但全力全開後就比誰都還要投入,相較於另一位能夠坦蕩地認輸,只是會堅持約定下次還要再比過的某執務官,教導官顯然孩子氣多了。
飽含不滿意味的紫眸莫名所以地望著笑得開懷的疾風。
「好、好,那就讓我聽聽奈葉想說什麼吧?」
移了下角度,端正地面對著奈葉,雖然聲音是愉快的,但臉上卻是十分認真的模樣。
「雖然不傷害菲特ちゃん是我們共同的底限,但是……
「疾風ちゃん考慮了那麼多,卻遺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也是讓我這麼做的理由:如果非要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的話,直到有一天再也不能說了,我想我一定會後悔。」
奈葉握住疾風的手,輕輕貼放到自己胸前。「對妳的、真正的心意,我想讓妳清楚地知道這個。」
並不是只有一輩子的幸福才能夠被許諾,即使不能篤定會永遠相伴,此刻為妳而跳動的心卻一樣真誠不欺。那是她過了這麼久才說服自己相信的道理,感情不需要資格審核,最怕的卻是再也無法傳達的懊悔。
模糊的猜測,懵懂的察覺,都比不上直接而堅定的表示,雖然看起來像是徒勞之舉,卻還是非說不可──要讓妳知道,妳的注視並非單向,且確實地溫暖著我。
「直到再也不能……」從按著自己的手上傳來某種決意。
掌心隔著制服只能感覺微弱的跳動,從那雙眼中泛起的些微漣漪──過於安靜,彷彿看破一切生死──讓疾風感到彷彿一腳踩空似的失速拉扯,於是更緊密地貼向她的胸間,尋求捕捉那顆心臟仍堅強有力收縮著的證明。
柔軟的口音沉了下來:「如果妳想說什麼活不長之類的話,我可是不允許的吶。」
「不會的,因為我有牽掛嘛!」溫柔笑了笑。
「是嗎……嗯,有Vivio在真是太好了,奈葉ちゃん終於不再那麼令人擔心了。」釋然地定下心,疾風抽回自己的手,揚起清朗的笑容:「有了孩子的話,連最亂來的Ace都不得不妥協了呀。」
「嗯?那疾風ちゃん是不是也該……」
「我的牽掛嗎?已經有很多了……」疾風的側臉有著相當篤定的光芒。「我家那些孩子們,和我緊緊地連繫在一起,如果我不好好活著的話,往好處想是她們也不必孤獨留下來,但是,為了她們最後一世的幸福,我也不會任意輕賤自己的性命……在我們的夢想完成之前,八神家會永遠在一起的。」
「我也很想和妳們在一起啊……」小小聲地附和了。
疾風瞇著雙眼笑起來。「我不都說過了我一直在依賴妳嗎?奈葉ちゃん可是我最強力的戰鬥資源啊!」
──最強力、卻也最讓她捨不得動用的資源。
奈葉是管理局內力量強大的魔導師,這無庸置疑,以力量而言固然足以讓她躍居要職,但局內最喜歡她的地方就在於──力量強大、卻不問鼎權力,只要別正面挑戰她的正義之心,她就不會是立即的威脅。秉性高潔的人不適於置身漩流中心,奈葉自己也明白的,她不會喜歡權衡利益後再做取捨,該做的、該保護的就要全力以赴毫不放棄──單純的信念於是決定了她應該待的位置。
她也希望奈葉暫時待在那裡就好。責任感深重的她要是站到了更高的位置,絕對會把自己逼到極限的。
人們在面對強大力量時,必然會產生兩種感覺:傾慕和恐懼。
六課實驗期結束後,局內曾就是否要允許將該課事務做為常設運作單位而爭辯過一回。想當然是被打回票了,疾風早就明白,所以並沒有參與這次討論。將那樣的人員配置作為常設單位,不就等於在自己家裡養一頭不綁鍊子的猛虎嗎?還不如就分散在各處,有需要時再集合起來,事情結束了就快些解散。
而有能力召集那群人的、位於中心位置的人將會變成眾矢之的。
被傾慕,被恐懼,繼而被壓制。
那就是她,八神疾風現在所在的位置。她和奈葉不同,有著魔力卻備而不用,只靠著智謀和洞察力往權力之柱上頭爬。──看著吧、那是她的實力,不是從太古遺產裡繼承來的前人之樹。越是被忌憚就越是不能將夜天之書的力量毫無顧忌地使用,否則不是落人口實嗎?不過沒關係,她原本就不認為單憑一己之力就能夠治國平天下。
她的夢想也很單純,只是希望使悲劇不再重演,透過她的手和那些給予她力量的朋友們,驅散不幸的根源。
那些她曾經歷過的悲劇──是呢、看似未曾在意,但如果不是真的痛苦、傷心、消沉過,是不可能對所謂的『悲劇』看得如此透徹、如此感同身受──她不可能視若無睹,也知道現在的自己還相當不足,光是一個人衝鋒是不夠的,她還必須有豐厚的羽翼保護她親愛的人們:足夠的權限、經驗和信任。
她想起對自己喜愛有加的米澤德提督對她提點過的一段話:
“疾風,妳的決心和慈悲胸懷會成為妳成功的推手。但是別忘了,妳站的位置越高、攬的責任越重,妳所愛的人們便會離妳越遠。”
那是正站在最高地位的提督的經驗談嗎?還是僅僅作為看透了後輩性格所給的忠告?直到現在她還未能完全理解。
她只知道JS事件的末尾,當她透過戰況通訊得知奈葉與維塔必須分頭單獨行動時,心裡陡升的龐大不安與恐懼感。摯愛的人們在自己的命令下承擔風險,如果發生了什麼難以挽回的事情,縱使對方無願無悔,她也必然會難以原諒自己。
對照她之於奈葉,或公或私,她們都不應該再更靠近,這是她始終確信的事實。
「嗯。」高町教導官式的強而有力的應承聲。「只要妳一聲令下,我會為了妳去到任何地方的,長官。」
「別答應得這麼快,說不定有天妳會後悔的哦。」
「我相信不會,正如同我相信妳。」奈葉凝視著她澄藍的雙眼。「僅僅喜歡飛翔是沒有意義的,重要的是,在疾風眼裡有我所嚮往的天空。」
忍不住迅速伸手擋住那對會令人心蕩神馳的目光。「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拜託妳不要再犯規了!妳、妳明明曉得我從小心臟就不好……」
闇之書的侵蝕早就消失了,現在竟然還會感受到久違的心悸和麻痺,真是太危險了。
「犯規?這和疾風ちゃん的心臟有什麼關係?」極端無辜地問著。
好吧,會讓號稱難纏又狡猾的八神小貍貓自動棄械投降的,妳已經是第一個了呀。
「唉,不論從哪種角度而言,在我們心裡排第一順位的都無關愛情。這樣子,怎麼可能談得起戀愛嘛!」疾風無奈地鬆手,雙臂按住身後的地面,仰頭長嘆。
奈葉柔軟的掌心忽然牢牢握住她的手,傾身靠近她的左耳,抵著她的鬢邊輕聲問道:「難道疾風ちゃん……對我、沒有感覺嗎?」
「……會突然強吻人家的奈葉ちゃん還問這種問題,不覺得太故意了嗎……明明知道我對妳沒有抵抗力……」
「欸嘿嘿……」不好意思又帶著滿足意味的笑聲。
耳邊呼吸的淺息弄得她發癢,左半邊陷入甜膩的酥麻之中。疾風轉過頭,讓兩人額頭相抵,親暱地蹭了一下,說:「雖然奈葉ちゃん認真的表情很帥氣,會讓人心跳加速,但是果然啊、還是笑起來最可愛。」
「我也是哦,最喜歡疾風ちゃん的笑容了……」
鼻端相觸,嘴唇在能夠感覺彼此卻又錯身而過的毫釐間停住,彷彿要越界了,但仍是互有默契地留下一絲空隙,只是間距太過親密,稀薄的空氣輕易地摩擦生熱,即使不親吻也足以烙下刺痛的印跡。
「我、我不知道自己能給疾風ちゃん什麼……既不能像騎士們一樣宣誓守護著妳,也不能讓妳得到所謂平凡穩定的幸福……
「但是……」輕離寸許,好讓自己能和她視線交會。
「在妳所選擇的道路上,我願意一直擔任疾風ちゃん手中無堅不摧的鋒芒,只要做得到的,絕無貳志。疾風ちゃん所擔憂的、迷惘的一切一切,請讓我給妳突破的力量吧。」
──真糟糕,以前曾經和某個遠去的孩子說好了,再也不哭泣的。
縱使無法肩並肩飛翔於蒼穹、背靠背守護著對方,但只要心的方向一致,那麼,不管夢想多遠,我們都能夠一起抵達吧。我們所期望的未來……一定會在因放開而更加廣闊的手中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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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裡的冰塊喀啷一聲,一泓櫻色盪起,提醒發呆了好半晌的司令官:時間還在流動著。
說了那麼多叫人動搖的話,其實根本不是不知道能給什麼,而是決心要把全部都給她了啊……凡是在乎了就毫不猶豫地全身心奉獻,這樣的人真是……
揚起一個半無奈的笑,疾風擱下手裡冰涼的玻璃杯,拎過掛於椅背的軍服大衣,隨意一甩過肩。
「該出發了吶,琳。」
「はいですっ!」
(偽‧完‧結)
※
按照原先的版本,到這裡就結束了。
算不算達成我也不知道,但是這兩個人之間...對我來說這樣就差不多了吧?
不過後來想想還是再多加一篇好了,於是有了第七章。
所以第七章...其實也可以當作番外了吧?
我覺得有點爛尾OTZ
所以請盡量拍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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