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潛和媽媽，隨便找了一家便宜旅社投宿，他們沒有很多錢，那雙床房的木頭地板踩上去，還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媽媽走在前面，江潛行屍走肉般跟著她。
「小潛，還是，你要不要睡一下？」
媽媽幫他攤開了還帶著一股霉味的被子。江潛沒有回答，把書包丟在地板上，躺到床上去，將自己蜷縮成一個球。
眼淚又來了。
「我剛看樓下好像有一間小七，我去買一瓶鮮奶，媽媽記得你最喜歡喝鮮奶，等媽媽一下。」
媽媽想給江潛一些沉澱的時間，藉著買牛奶的由頭離開一陣子。
她看得出來，江潛是真的很喜歡那個沈麟樹。不怪兒子這樣想，上次幫他慶生，前夫半途折返，這麼危險的處境，那個沈麟樹卻不管不顧地衝進來救了江潛。
或許沈麟樹也是喜歡江潛的。
可是，他們之間身分相差太懸殊了。她雖然沒有讀過很多書，可提早進入社會打滾，人情世故她明白，沈家那種富貴人家要顧慮的東西太多了，名聲、地位、事業、繼承權，不說別的，那個沈麟樹肯定得有自己的後代，但江潛肯定是沒法滿足他的。
再則，饒是台灣性別意識已經非常先進，但兩個男生這種事，還是很多人沒法接受的。她覺得兒子走上這條路會很辛苦。
難怪對方家長這麼反對。
但那對姓沈的夫妻，講話也太難聽了，江潛要是真的跟沈麟樹在一起，免不了要看沈麟樹爸媽臉色，那日子又怎麼可能好過？
想了很多，拿了一瓶鮮奶結了帳，媽媽回到旅社房間。
江潛睡不著。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過去和沈麟樹相處的點點滴滴。
那個初遇的夜晚，沈麟樹告訴他，我們都要為對方而活著。那天沒有星星，可沈麟樹的眼睛，比星星還要閃亮。
那件連學號都繡好的嶄新制服，那雙號稱三百塊夜市貨，其實價格十倍不止的nike球鞋，直播睡覺共度的夜晚，打完工後乘著夜風一起走回家的菩提樹大道，和小黃一起玩得很開心的公園，中秋烤肉時那尖得像座肉山的盤子，一起練球的每個黃昏，每一個人跡罕至處偷來的擁抱和親吻，每一次酣暢淋漓的合而為一……
他們才認識半年，就已經有了這麼多美好的回憶。
難道這些都是假的嗎？任由他的父母汙衊羞辱自己，是不是自己再重要，都不如他的父母？
是啊，血濃於水，這才是人之常情，他的父母不喜歡我，所以他選擇捨棄了我，這也是應該的，不是嗎？
他不是不可以分手，不是不可以離開，可他從沒想過，會以這樣不體面的方式離開。
過去的美好化做鋒利的刀，一刀刀割在他心脈上，疼痛難以言說。
也許你是三槐集團的公子，也許你也有你的不得已，也許我們曾經有過美好的回憶，可是沈麟樹，我要不起你了。
我只是，看清了現實。
江潛靠在枕頭上，半坐起來，接過媽媽手上的鮮奶，喝了一口，沁心透涼，讓他稍微冷靜下來。
「小潛，可以談談嘛？」
媽媽問。
「嗯。」
江潛看著手中的鮮奶。
「那些商人之所以能賺那麼多錢，就是因為他們勢利，對他們來說，名聲比一切都重要，他們還有財產要繼承，所以後代也很重要。他們肯定希望沈麟樹能傳宗接代。」
「但是我們也沒有錯。我覺得今天的事，就是立場不同而已。你如果不想轉學，媽媽會支持你，不能因為我們窮，沈家有錢捐樓，就非要你轉學。」
江潛看著媽媽，眼眶又紅了，他跟沈麟樹的差距，他不是不知道，沈家沒法接受他，他也能理解。可最讓他心痛的是，當沈家父母汙衊他的時候，沈麟樹沒有為他說話。
沈麟樹明明知道實情是如何。
他沒有勾引繼父，是繼父對他有非分之想，而且他也不是一開始就喜歡沈麟樹，是沈麟樹不斷對他示好，他才接受的。
為什麼這一切就變成了是他勾引了？
他無法原諒。
「但是，媽媽又想，如果你回去上課，是不是還會碰到沈麟樹？甚至，你們的事不小，學校很多同學都知道，你才高一，面對他們的眼光，你能不能撐住？」
媽媽眼眶也紅了。
「媽媽不會講什麼大道理，我讀高中的時候肚子大起來，也被人家指指點點，戳脊梁骨，我知道那種感覺很難受。小潛，人生很難，如果你不想面對，要轉學，媽媽也支持。」
「媽媽只希望你好受一點。」
沈麟樹跑出學校，就這樣朝江潛生父家跑去，遇到路人，想問他們有沒有看見江潛，但他說不出話來，那些路人只能以看神經病的方式，看莫名其妙抓住他們卻一句話也不說的沈麟樹。沈麟樹一急只能流淚，沈其川和陳薇還有教官都追了出來想攔住他，都被他推開，眾人只能開著車，遠遠跟在他身後。
江潛是坐公車上學的，他家其實有點遠，用跑的也要二十分鐘，沈麟樹一邊跑一邊四處張望，尋找江潛的身影。
他不想失去他，不能失去他。
沈其川叫他，陳薇問他你聲音怎麼了，沈麟樹都沒有反應，雖然他在跑，卻好像徹底把自己，關進了一個叫「尋找江潛」的世界裡。
一路上他都沒有找到江潛，來到江潛生父家，他伸出手，不斷按著門鈴。
出來應門的，是那個把江潛制服割破的，念高職剛放學的異母弟弟。
沈麟樹在社群網站上看過他。這也是他想處理的，欺負過江潛的人之一。
可他現在只想找到江潛。人渣對他來說也像浮木一樣珍貴。
沈麟樹抓住弟弟手臂，還是問不聲音出來，弟弟覺得他莫名其妙，就要把門關上，沈麟樹用腳撐住不讓他關，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滑出江潛的照片，指給弟弟看，並期待地望向弟弟。
「你找江潛？他沒回來啊！」
弟弟沒好氣地回答，又要關門。
沈麟樹又拉了拉弟弟的手臂，在手機記事本上打了幾個字，遞給他看。
「江潛回來時，麻煩你通知我……(手機號碼)……」
說完，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千元大鈔，塞到弟弟手裡，用含著淚的殷切眼神看著他。
弟弟覺得莫名其妙，但那鈔票是真的，這錢不賺白不賺，也就答應了沈麟樹。
沈麟樹掉頭，又要朝江潛生母的住所跑去。雖然知道因為繼父的關係，江潛不大可能去那裏，但他已無計可施。
「等等……阿樹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你是不是發不出聲音了？」
陳薇發現沈麟樹的狀態很古怪，從在教官室開始他就沒說過一句話，她和沈其川下了車拉住沈麟樹，問他到底怎麼了？
我也想知道我怎麼了！為什麼我沒法說話，在江潛最需要我的時候……
沈麟樹沒有回答，也答不出來。
「你別再跑了，跟爸爸去看醫生。」
沈其川拉住他另一隻手，他已經有個兒子臥病在床了，要是這個也變成啞巴，那不就天亡他沈氏嗎？
沈麟樹哭著搖頭，他一定要找到江潛，潛意識告訴他，如果今天不找到他，他就會永遠失去他。
他甩開父母的手，一面走，一面拿出手機傳訊。
「潛寶，潛寶你在哪裡？回我一下可以嘛？」
「我知道你受了很嚴重的委屈，我想幫你講話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發不出聲音了，我現在還是發不出聲音，所以我沒法打手機給你，我不是想捨棄你。」
「我怎麼可能捨棄你？我不知道我爸媽會講那些話傷害你，潛寶，我跟你道歉，我現在沒法說話，你在哪裡？你只要看到我，就會知道我不是故意沉默的，我是真的沒法說話。」
沈麟樹著急地一邊走一邊打字，好幾次都差點被車撞到，但他恍若未聞。
江潛一直沒有回。畢竟突然沒法說話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他一定是不肯相信。
「潛寶，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我怎麼可能看著你受委屈，而不幫你反駁？我真的沒法說話，但我一定要找到你。」
「如果你現在不想見我，好好休息沒關係，可是求你告訴我你在哪裡？」
「不要轉學，不要轉學好嘛？我愛你，我愛你，潛寶，不要留我一個人……」
沈麟樹打了很多。因為噙著眼淚，視線模糊，常常打錯了又重打，花了很長的時間。
人生最悲傷的錯過，莫過於在無能為力的年紀裡，愛上最想保護的人。
訊息就像朝海裡丟石頭一樣，一去不返。
江潛始終不讀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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