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是一片寂靜。
他一邊屏著呼吸,一邊睜開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站在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很明顯,這裡既不是現世,也不是十二神將所置身的異界。
緩緩地環視了一下周圍,他歎了一口氣。
「還真是一個清晰的夢境啊。」
他不禁對耳中自己的聲音吃了一驚。不經意地低頭一看,只見本來瘦骨嶙峋的手掌,如
今卻充滿了年輕的活力和彈性。
即使不摸臉也知道,自己變回了很久以前的年輕樣子。
在這麼想的同時,他的嘴角也露出了一絲微笑。
年輕的姿態——這是他跟「那個人」相遇時的姿態。
這一定是夢,夢將會反映自己的慾望。
「——……」
他稍微皺起了眉頭。
一陣風迎面吹來。那是來自眼前那無止境的黑暗的風。
不一會兒,在凝目注視的前方,突然出現了某種亮白色的東西。
唐突地出現在眼前的那個東西,開始逐漸變大。
然後,佇立在對面的人影,開始在光芒的映照下浮現了出來。
確認了那是誰之後的他,以帶有哀切感的眼神加以注視,輕聲呼喚道:
「……若菜。」
那燃起亮白色光芒的東西,是一堆火焰。雖然完全感覺不到熱量,但是那慢慢晃動跳躍的火焰,卻把兩人隔開了。
「……夫君……」
本來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消失了的那個聲音,跟自己記憶中的沒有絲毫差異。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要馬上跑過去的衝動。那些火焰就是境界線,要是再踏前一步的話,她大概就會馬上消失了。
他有著這樣的確信。
在火焰的對面,若菜露出了一臉悲傷的神色。
「啊……都是因為我的力量不夠。明明為了那孩子回去而傾注了整個靈魂的力量,可是還不夠……」
若菜彷彿再有忍不住似的,用雙手捂著臉抽泣了起來。
「對不起……為了讓那孩子回去,就必須交出那孩子最為珍貴的一樣東西。」
那樣東西,是那孩子很需要的東西,是絕對不可以失去的東西。
為了一個深沉的、悲切的願望,本來應該作為代價獻出來的生命。但是她卻把這個生命
送回來了,不惜用上了她的所有力量。
可是,結果還是必需付出代價。
他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
「不,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睜開眼瞼,只見亮白色的火焰中橫躺著一個
小小的身影。
他頓時明白了。這些火焰,並不是在阻隔自己和若菜,而是緩緩的包裹著橫躺在那裡的
小孩子,火焰正要一點一點地將其燒成灰燼。
他試著想花眼舉起手,感覺並不熱,反而很冷,冷得幾乎要結冰。
這種冰冷感,就要把這個孩子帶走了。
「要是那個孩子掉了下去的話,那都是因為我的力量不足。對不起,對不起……」
含淚顫抖著聲音,跟以前一點也沒變。
——有妖怪在那裡……她們聚在灶爐前面,不肯走開……
她說因為害怕不敢靠近所以做不了晚飯,就
這樣哭了起來。但是如果把神將們安排在她身邊的話,她又說害怕他們發出的神氣。不僅是非人存在所發出的那種過於強大的靈氣,同時
那種看似人類卻絕不是人類的身姿也讓她感到害怕。
「我不能和你說太久。我拚命地請求,才得到了唯一一次允許。」
得到了允許……這是什麼意思?
察覺到了疑問的視線,她就稍微張開被眼淚濕潤了的眼睛,微笑道:「聽說,實際上這是不允許的事情。可是,他是個有人情味的人,還是接受了我的請求。」
「那是……」
「是和對岸的冥副官吏,是答應了我『暫時不過河而是在岸邊停留』這個願望的人。」 冥府的獄卒通常都是以可怕的惡鬼姿態,隨時監視著有沒有游離的死者魂魄早四處彷徨。
實際上,在因病而去世的那個時候,她本來也是必須走過那條河的。
在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任何人在的黑暗寂寞的河岸邊,她就一直站在那裡。
要是過了河那邊的話,就一定不能再見到他了。我已經扔下了他來到這裡,至少也該在這裡等他一下吧,不然他就一定會很悲傷、很寂寞—定也會很生氣吧。
現在還記得,當時他握起自己那已經逐漸變冷的手,眼也不眨一下地注視著自己的臉。緊抿的嘴唇失去了色澤,正在微微發抖。在
輪廓逐漸變得朦朧的視野中,她確實看到了沿著他的臉頰流下來的一行眼淚。
在那時候,她就下定了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一定要等待著他。就算被冥界的守門人追究,就算被面相猙獰的官吏指責,也不走過那條河。
可是,冥府的獄卒卻依然規定,想要她過河,再把她送進冥府。
阻止了獄卒的行動、接受了她請求的人,是唯一一個有著人類外表的冥府官吏。
「我就喜歡你這種倔強的性格。我就幫你跟上層部和獄卒們通告一聲吧。你可以在這裡等到滿意為止。」
然後,他又說一個人在這裡應該會很無聊,所以偶爾還允許我觀望一下河面上映照出來的親人們的身姿。
「所以,我也知道了那孩子作出了一個悲傷的決定,將要來到這條河邊。我無論如何,也希望能挽救那個孩子。」
官吏所允許的,就只有在河邊等待這件事而已。作為代價,在死者靈魂允許回到所愛之人身邊的歲末之日,她也不離開這半步。
或者說,一直呆在那個黑暗寂寞的地方,是壓在她頭上的一種懲罰。是對扭曲了死者常理的她所施加的長法。
想到這裡,晴明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於是,察覺到了晴明表情的她又瞇細了眼睛。
「那是我做出的選擇,你不用擔心的……不過呢,如果讓我訴一句苦話的話……」
那努力地想要露出笑容的可愛臉龐皺了起來。
「那些來巡邏的獄卒相貌,實在很可怕。當我獨自留在黑暗中的時候,他們僅僅是向我走近,我就害怕得要流眼淚……」
他們只不過是為了防止獨自留在河邊的她遇上危險,才這樣特意走上來巡視的。這一點她非常清楚。但是,在那樣的黑暗中,在只能聽到細細的流水聲的靜寂中響起的這種沉
重的腳步聲,自然難免讓她害怕得蜷縮起身子來了。
在還是嬰兒的時候就跟自己永別了的孫子,
他最後的一個孫子——正向冥府而來。知道了這一點的她立刻向冥府的官吏苦苦懇求。
求求您,讓那孩子回去吧,要是那孩子成了冥府之民的話,我的他就會很悲傷。那孩子只活了十三年。以後還要經歷許多許多事情,最後一定會成為對人世有用的人。
的確,這是那孩子決定的事。可是,他絕對不是打從心底裡希望自己變成這樣的。那孩子……
那孩子,他只不過是想要守護自己重要的東西而已……
晴明閉上了眼睛。在傾聽那孩子的決心的晚上,在傾聽那孩子的願望的晚上……那一幕又再次重現腦海。
還有,當時那孩子做出了何等深沉、何等堅強、何等悲哀的決斷。
橫躺在白色的冰冷火焰中,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的小孩子。
若菜注視著那個孩子,不住地掉眼淚。
「其實……我很希望他能不失去任何東西直接回去。但是,冥府的官吏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性命我可以幫你歸還回現世。但是,不能就這樣歸還,必須以必要的東西充當代價。
作為交還性命的代價,必須把那孩子來說次要於性命的東西重要東西留下來。然後就由你來保管吧,絕對不可以還給他。無論內心如何動搖,你一旦那樣做,你的靈魂就會墮落到八大地獄的任何一個。不僅如此,你所犯的罪孽,同樣也將背負於你等待的男人的身上。
那就是對現實扭曲了常理的你們施加的懲罰
晴明搖了搖頭。
「怎麼這樣……」
面對說不出話來的晴明,若菜依然以安然的
眼神說道:
「太殘酷、太過分……你是在這麼想吧?不對,不是這樣。他其實是給了我們一個人情啊。否則的話,讓完全絕命的那個孩子重新活過來,這樣的事根本不可能做到。」
即使注入了幾乎會令靈魂小時那麼大的力量也好光憑若菜的話,是不可能讓那孩子回到現世的。與此同時,那孩子也付出了用以換回性命的代價。
然而「那孩子接下來要走的路上,已經失去了光明。那孩子必須一邊用手探路一邊走。那就是……」
在火焰中沉眠的孩子。那些火焰將把孩子的新燒成灰燼,讓無盡的黑暗籠罩著他。
向著燃燒起來的火焰舉起手的晴明,仔細比照著旗子和孫子的面容。
「沒事的……著孩子並沒有那麼軟弱,我也會跟在他身邊。所以……所以,你就別哭了。」
——沒事的,你看,妖怪已經驅除了。我也說了讓它們不要再進來。對了,我在府邸的周圍也施加上結界,讓那些可怕的東西進不來。所以……你就別哭了。
永久的往日記憶浮上心頭,然後又消失了。既令人懷念,又讓人心痛,她不由得露出了半哭半笑的表情。
自我任性、手腳笨拙、不懂挑字眼來說話可是卻比任何人都更溫柔、更富有人情味的人。
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所以自己才能一直等到現在。
若菜擦乾了眼淚。
「如果我這樣說的話,也許你會生氣……」
面對眨了眨眼睛的晴明,她稍微有點兒高興的微笑道:
「能夠遇上本來絕對無法相見的這個孩子,能夠這樣子抱一抱他,我實在很高興……對不起,不過,我真的很高興。」 高興到即使身在黑暗中也能裝作若無其事的地步。
本來其實還想問他許多有關你的事,最後也還是忍住了。而且還因為用力過度,在把那孩子送回去之後,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幾乎動彈不得。
冰冷的火焰依然旺盛地燃燒著,他們所愛的孩子正慢慢地被烤炙。
那並不是幻影,而是預兆——晴明到了這個時候才察覺到這一點。
讀懂了晴明表情的若菜,彷彿鬆了一口氣似的舒了一口氣。
她為了通知晴明有關昌浩的事,扭曲了死者的常理,懇求冥府的官吏讓她來找晴明。
「我也必須得回去了。」
「回到那又黑又安靜的地方去嗎?」
「嗯,夫君……晴明大人。」
很留戀似的呼喚了丈夫的名字,她閉上了眼睛。
「我只是自作主張的在等你罷了。雖然那裡是個又黑又靜又寂寞的地方,我也只是自作主張地在等你而已。所以……」
理解了她她話中的含義後,晴明淺淺一笑。
「自作主張地先去了,有自作主張地在那裡等著嗎?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變。」
同時,這一切又是那麼令人憐愛。
至少,如果能摸一摸她的頭髮就好了——晴明如此想道。可是這是不被允許的事,他們正分別處在境界線的兩側。如果侵入了對方的領域,就等於是背叛了允許這次兩人相逢的那個冥府官吏了。
緩緩地消失而去的白色火焰中橫躺著的、曾經一度絕命的孩子。還有全靠他才得以扭轉靈魂消失命運的神將。
火焰消失之後,周圍又恢復了一片黑暗。
在寂靜之中,晴明輕聲自語道:
「……抱歉。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我看來是沒法到你那邊去了……」
作為換取性命的代價,那孩子失去了僅次於性命最重要的東西。
那就是對扭曲常理的懲罰。
即使要失去那樣的東西……
「你也還是堅持想要回來麼……」
雖然這種想法,跟晴明自己是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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