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一種受傷害的體驗,
而單獨則是一種放棄。
相對於孤獨,人們是受苦;
相對於單獨,人們則是尋求。
——Hans Georg
Gadamer
〈作為自我異化之標誌的孤獨〉
Gadamer對「孤獨」與「單獨」的這一精要區分,可以說極佳地表達了Jean-Jacques Rousseau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中所散發出來的孤寂感。
作為一位多感的(sentimental)、崇尚自由的思想家,如同其自我剖析一般,Rousseau天性喜歡尋求「單獨」,或者更確地說,如Gadamer所言,他尋求的是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不受他人干擾地思索某些問題,因此,Rousseau「放棄」回到巴黎,儘管Denis Diderot等人一再寫信給他,他仍寧願過著清貧自由的生活,不肯回到人群之中。
追尋「單獨」,當然不始於Rousseau,但「尋求單獨也許從根本上說是通過盧梭而進入公共意識的一種發現。」(Gadamer語)
然而作為一位比同時代人走得更遠的先知(如果可以這樣稱呼的話),Rousseau的處境是一種「孤獨」。在幾乎一整個時代都在大力反對宗教,鼓吹理性的偉大力量,驕傲於自身所處的歷史位置,並堅信只要依靠理性的力量人類社會就能不斷進步以臻完美並獲得幸福的環境下,Rousseau反而讚揚自然,肯定宗教,並譴責理性這種「自我完善的能力」──不僅「成功地窒息了天性」,而且「正是人類不幸的根源」。
Rousseau超越時代的見解,使他一再遭受到同時代人的攻擊、誣蔑、抹黑,即便像Voltaire這位備受推崇的啓蒙哲士(Philosophe)(他最著名的就是那段話:「我並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竟然也採用卑劣的匿名黑函手段寫了一本《公民們的看法》來誹謗Rousseau;號稱開明進步的人士尚且如此,那些保守的人士更結合了政治力量,對Rousseau進行迫害、驅逐,他當時的處境之艱難可想一般。
Rousseau在發現嘗試了理性地回應、辯論仍舊無法改變人們對他的誤解與迫害之後,只得離開人群尋找避難。Rousseau在書中經常談到這些對他的迫害,他的「受苦」,他的「受傷害」,讀來經常令人心酸。面對這種「孤獨」受傷害的體驗,Rousseau以他天性中的多情、愛自由和用尋求「單獨」來獲得內心寧靜的方式,來戰勝外在環境的逼迫。
Rousseau在寫《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的時候已經是60多歲的老人了,而且身體深受疾病折磨,甚至未寫完這些「夢」,便忽然生病去世。
在眾多尋求單獨的方式中,有一種浪漫主義式的形式,那便是「流浪」。對於這種「生活在他方」的嚮往,對許多人(尤其是年輕人)來說都是一種夢想,似乎,
單獨對於人的靈魂有一種魅力,它幾乎能喚醒一種醉意,這種醉意使人避開一切可能干擾這種親近狀態的事物。(Hans Georg Gadamer〈作為自我異化之標誌的孤獨〉,李曉萍譯)
因此,無論是一個人的流浪,還是帶著伴侶去流浪,都是在追尋一種「單獨」,一種避開他人他物的干擾,追求一種自己與自己或自己與伴侶的親近狀態。
同樣地,許多人即便沒有受到排擠或在脫離他人的情況下,仍舊會感到一種「孤獨」,這種孤獨感並非一定要發生在獨處的時候,經常地,人們是在與群體共處時訴說這一份「孤獨」。
這種「孤獨感」也許最初來自於人類自我意識的產生,以及隨後而來的自我詢問:為什麼有我的存在?我存在的意義和目的是什麼?等等這一類「存在主義式」的問題,在這裡,孤獨感來自於人意識到自身的處境,意識到他最終必將面對這樣的事實:他既是單獨的,也是孤獨的。於是,「孤獨」在這裡成了一個本體論的問題。
但「孤獨總是完全與人在世界上的異化和人類世界的異化有關」(Gadamer語),在進入現代社會之後,人在最初的與自然產生的異化之上,又增加了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異化,於是,「孤獨」在這裡成了疊加在本體論的自我詢問之上的社會科學的問題。
如果借用Rousseau《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的觀點來表達的話,前一種異化——人與自然的異化便是「高貴的野蠻人」與文明人的差別所在;而後一種異化——人在社會中以及人類社會的異化,則已經由Carl Marx作出了影響深遠的經典表述。
偉大的女革命家Rosa
Luxemburg曾經在獄中寫給友人的信中說到:
三年以前,我突然投身於植物學的研究。這個決定是多麼的英明呀!我研究植物,跟幹其他事情一樣,也是滿腔熱忱,全身心地投入。世界、黨和工作,都悄然隱退。……那個春天,我活得是多麼的緊張充實呀!(《獄中書簡》,傅惟慈等譯)
在<第七次散步>裡,Rousseau也提到了他對植物學發生興趣的經過,他認為,相對於研究動物、礦物,「植物學是一門最適合於疏懶成性的孤獨的人研究的學問。他需要的器材,一根針和一個放大鏡就夠了」。
他優哉游哉地漫步在田野,看了這種植物又看那種植物;他懷著濃厚的興趣和好奇心反覆觀察每一種花。一旦發現了它們肌理的規律,他就會獲得不用花多少力氣就能嚐到的樂趣,與花許多力氣才能嚐到的樂趣是同樣的甘美。這種悠閒的研究工作的樂趣,只有在心境平靜的情況下,才領略得到;是的,單單有這種樂趣,就足以使人感到生活是多麼的幸福和甜蜜了。
二位相隔百年的思想家,都在植物身上寄情了自己的自由與寧靜,在大自然中獨自觀察、記錄和採集標本,在這裡,植物學似乎因此變成了一種隱喻,一種尋求單獨之樂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