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殺了他父親。
他不只是想,而是已在盤算著這件事。
小公園裏陽光耀眼,坐在建築物的巨大陰影及消瘦的小樹蔭間,仍不斷有陽光刺進他有些畏光的瞳孔裏。眼前走過的,除了以各種不同方式及速率衰老著的年長者,最多的便是那些東南亞臉孔的女性。他看著零零星星以輪椅推過、或拄著手杖由看護扶持緩步走過佈滿皺摺的臉孔,經常會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小時候住在後門巷子裏,在庭院裏養了一隻烏龜的那個謝伯伯?或者那個好像是曾在後門井邊幫才剛上小學的他洗過光屁股的湖南奶奶?他連她的姓都忘了,只記得湖南奶奶見他站在家後門,臉上髒兮兮地掛著兩行淚,邊哭邊敲著成年男子一腳便可以踢碎的木門,喊著仍在工廠裏上班的媽媽,小褲子裏還拉了一把憋不住的屎,於是便扯起濃重的湖南腔喊著,「你媽媽不會這麼早下班啦!」然後他記得湖南奶奶把他拉到井邊,冰冷的井水讓他現在仍忍不住在陽光裏打了一個哆嗦。他沒敢真的試著喊他們,因為他自己也全然不確定是否沒認錯人;而那些微微望向這裏、似曾相識的蒼老面孔,似乎也正在他們漸趨凍結的記憶裏,吃力地搜尋著年代久遠的淡薄印象。當他們從眼前遲滯地移動著時,彷彿還聽得見思索的齒輪在他們腦袋裏嘎嘎嘎不順暢的運轉聲。
他忍不住估量了一陣子四週的景物,努力地回想現在坐著的這個地點,三、四十幾年前是怎麼樣的光景?眼前那四、五棟大樓組成的大樓群一角,小時候就有超過六、七棵數層樓高,大過兩、三個孩童合抱的大榕樹,榕樹下到處擺著乘涼用的石桌石椅,在那對面張家前院有一棵樹葉可以做手指小飛俠的尤加利樹,他老是喜歡聞一聞那樹葉留在手指上的氣味,再過來便是他家,家裏對門徐媽媽家的短牆爬滿了九重葛,徐伯伯說那是守護家門的一條龍,而巷口那個小妹妹扮新娘時鼻子臉頰粘的頭髮插則的是來自巷尾小水溝旁的整排大紅扶桑花,還有,那每日午后如閙鐘般準時響起的胡琴聲,尾隨著拔尖的平劇,唱一整個下午……
「欸呀!兒子回來啦?」突然一陣高頻率的說話聲將他從遙遠的記憶深處拉回到現實高聳的紅磚牆住宅大樓群。是一名中年婦人正和他父親攀談,他父親正用全然僵硬的表情及彷彿蒙上一層灰燼的眼神微微點著頭,嘴角吃力地略略上揚卻不見笑意,喉嚨裏咕嚕嚕地發出難以辨識的聲音。他幾乎要忘了他父親正坐在身旁的輪椅上,不久前才在內心全然抗拒而外表全不吭聲的情況下把他父親推出來曬曬太陽,這是他第一次推著在輪椅上的父親出門,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他用力地在臉上堆出了燦爛親切的微笑,禮貌地和這位全然陌生的鄰居打招呼。十年前眷村原地改建完,他幫著把父母遷回來安頓好便離開,留著兩老在這裏生活,十年間回來的次數用不著一隻手便可數得出來。他是從出生便在這個村子裏長大的,現在卻連一個熟面孔都沒見過。
婦人離開後,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父親那曾經炯炯有神現在卻黯淡無光的瞳孔。一絲微弱得難以查覺的風,從他的記憶間微微拂過。他試著回想為何自己會對眼前這個血緣上為其父親的人如此厭惡,那就像長在身體某處,被身體的擁有者極度嫌惡的胎記,但卻始終無法磨滅。
他的童年幾乎沒什麼特別和他父親相關的記憶,印象中他父親不是在部隊,便是在遠方做著什麼工作。只記得在稍長之後,他父親待在家裏的時間變多了,偶爾會在飯後特別把他叫到飯廳,說著不知從何處聽來或者是自己臨時想到的枝枝節節的所謂做人的道理。那些像眷村四處可見的小標語的加強版一般的訓示通常很不會太長,他現在一點內容也記不得,唯一記得的一項是:要孝順父母。不是因為這項訓示有什麼特別打動他的脈絡,而是它實在被重複了太多次。另外,他還記得姊妹們在他從飯廳裏走出來時,對他同時帶著同情及嘲諷的微笑。
他的青春期並不叛逆,甚至還超乎尋常地平靜。那時他對父親的辛勤工作常還感到內心愧疚。有一次他二姊在院子和他邊玩弄著花花草草邊說著,小時候有一次看到把拔在廚房裏偷偷哭吔!「為什麼?」「他被馬麻罵呀!好像在想大陸的家吧?」他聽了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鼻酸,一瞬間眼淚便突然像潰了堤般嘩啦啦地流下來,就這麼哭了好久,怎麼也止不住,留下他二姊楞在那裏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曾聽他父親帶著一絲絲的不快用濃濃的鄉音在餐桌上說:「欸呀!在我們內地哪裏有這個海蝦啊,妳媽剛結緍的時候,天天給我炒這個蝦子,害我每天聞到這個腥味就想吐。」說完還從那盤他一直最愛吃的炒蝦中夾了一隻。
開始覺得他父親是個令人憎惡的人大概發生在他青春期將要結束的時候。在他對週遭世界各式各樣的人開始產生自己獨立的好惡判斷時,與父親的零星衝突便如惡夢般地展開,並一直持續,且未曾停歇。早期讓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他大一時放假回家的一個上午,當他正享受著高中三年每天清晨五點必須準時起床時所不敢奢望的甜蜜賴床,突然房門口一陣發狂似地大吼:
「幾點了!還不起床,你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男孩子就當你是個寶,小心我跟你斷絶父子關係!」
他楞在床上半响,那幾個爆怒的字眼就像突然從四面八方打下來的亂棒,完全不知所以然地打在他毫無防備的頭上。他看了看錶,不過十點多。他知道他父親是個完全把軍中教條毫不思考地帶進日常生活中執行的人,但他無法理解為何這有嚴重到要提到斷絕父子關係這類字眼,更令他覺得寃屈的是,他從未自認為自己是家裏的寶,也從未感受到自己曾被像個寶般地對待。一股強大的怒火便隨著他從床上坐起。那天,他騎著機車沿著北橫一路騎到一處崖邊,在崖上坐了一整天。最後仍然回家。然而,之後的衝突便往往沒能如此平靜。檯燈、書本、食物,常常在雙方語言的對立爭戰後被他施予了大量的動能而四處紛飛。
離開眷村到外地唸了大學之後,他才逐漸發覺眷村相較於這個社會的其他部分是一個多麼怪異的地方,像是身體各處獨自生長的腫瘤。他用他逐漸搭建起來年輕而簡陋的思考系統所得出的絶大部分判斷,幾乎與他父親所擁有的各種想法全然相左。在那個舉著白十字綠臺灣的旗子在眷村裏到處晃絶對會有生命危險的年代,他就像是在他父親的小花園裏漸漸長出來的小綠旗。他逐漸發現,眼前這個與他有直接血緣關係的男子,竟然擁有所有他漸趨成形對人的好惡判斷中最受鄙夷的那類人所會擁有的性格。令他更為惶恐的是,他到底從這個在生物學上為其父親的男子身上遺傳到了什麼?在他眼裏,這名父親幾乎擁有一切軍人性格中令人厭惡的特質,像是把週遭一切受傳統、威權、或絕大多數人所認可的事項無條件地以命令般地執行,但卻完全不具備像是勇敢、堅毅、果決這類軍人所擁有少數會令他尊敬的美好品格。常常令他想到便難以忍受的是,這樣一個在他眼中看來顯得怯懦畏縮的人,無可避免地將會持續不斷地介入、干涉並意圖指導他的生活,直到他或者這名為其父親的人死去。而這樣的權利業已被這個世界的多數社群所無條件地認可、並且從無害的一面不斷地歌頌並讚揚。他對於他父親理所當然地認為對他有這種權利感到不安與抗拒。他有時感到自己像是對著一座巨大宏偉的鋼鑄建築,揮動著如初生嬰孩般地小拳頭,白費力氣地企圖對整座建築能有任何絲毫的憾動。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類似的建築早已在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裏四處林立。
他逐漸認清並接受與其父親之間的緊張關係其實具有某種結構上的不相容,於是便想盡辦法減少與其父親接觸的機會。但許多接觸仍難以避免,因而衝突仍持續不斷,且規模及力度未曾稍減。隨著他的漸趨成長及其父親的逐步老去,他可以觀察到他父親在衝突中愠怒不滿的神色裏逐漸增添了幾許驚慌與恐懼。然而衝突仍未曾停息,衝突仍起於他父親對他生活上各種大大小小的干涉以及雙方完全對立的意見,像是出門上班該穿或不該穿什麼樣的衣著,信用卡一張就夠了為什麼要辦兩、三張?為什麼要浪費錢保三、四個險?即便他曾一度耐心地花時間一件一件地解釋,一陣子之後他仍會在層出不窮的新爭議裏聽見不斷地被再次提出的舊議題。即使他業已經濟獨立,他父親仍不改企圖指導其人生的立場。
他逐漸開始習慣以踐踏的方式面對任何來自他父親的善意或是任何與他父親相關的事,因為任何這類事情在他眼裏都有可能演變成衝突的導火線。像是,父親見他近深夜回來,便到廚房為他熱菜,他會全然不予理會地走到樓下隨便買個吃的裹腹。不然便是,在姊妹們於自家辦兩桌為他們父親祝壽的壽宴時,他會故意不出現,卻開著車在市區裏閒晃,拿不定主意要去哪裏打發時間,直到午夜,全然不理會壽宴因他一人而遲遲不開席。他就是沒興趣參與與他父親有關的任何活動。
與父親的衝突雖然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部分,但卻是一個嚴重影響其整體生活的部分。那就像是一個從未停止對他照耀的光源在他身旁留下的從未離開過的陰影,日日夜夜,惡夢般地黏著。他常常想像著一個沒有父親的世界,一個沒有那永遠也照不進他內心世界、卻從他出生便未曾停歇的光源的世界。那將是一個多麼安詳的地方,沒有人會在他小心翼翼、全神貫注地駕著太空船行駛在他人生的磒石區時突然跳出來說:「不對不對!」然後搶著要操作操縱儀器並指使著他該怎麼走。他曾對將要論及婚嫁的女友說,他不是不想結婚,而是不能結婚,因為在整個結緍事件的過程中,他無法拒絕他父親的參與及干涉,但對他而言任何讓他父親觸碰到的事件都將成為一場災難,災難自己承受也就罷了,他實在不想拉她和其他任何人下水。他女友聽了,只是勃然大怒,並告訴他要分手就明說,何必編一個這麼毫無說服力的可笑藉口。事實上,對他而言更深層的恐懼是,將另一個他在乎的人拖進這個隨時有戰事要爆發的家庭,他甚至不知道在這種惡劣父子關係的前提下,他將來要如何面對自己可能會有的子女。
一個尋常的清晨,他睡眼惺忪地走到洗臉台,擡頭往鏡裏一看,突然驚恐地發現自己彷彿正看著自己的父親。他像試圖要消滅什麼證據似的忿怒地把鏡子擊碎。或許應該離開,他想。
離家的十年間,他仍有一陣沒一陣地收到他父親的來信,信中不是斥責他不回信,便是重複地提著以前曾經爭執過的話題,信用卡啊、保險之類的,不斷地重複,他通常信沒讀完便把它撕成碎片扔進風雪之中。他仍難以理解為何他父親在熟知彼此惡劣關係的情況下還會期待他會有任何回信?對他而言,這就像是期待明天的太陽會從東邊以外的方向出現一般地有違常理,他常常懷疑他父親到底是不是真的和他活在同樣一個世界。不過另一方面,他也知道,他父親只是把血緣關係必然具先驗情感這種一般所謂常理的信念拿來當命令一般地要求執行,這像是宗教,然而他卻沒有任何信仰。此外,他也逐漸意識到,他將面對的不只是一個令他憎惡的父親,還是一個令他憎惡且年老多病需要他照料的父親。他發現他是「血緣關係必然具先驗情感」這個命題的清晰反例。他相信這樣的反例很多,只不過沒有人會對這類事件歌頌讚揚,即使它可能全然無害,因為,這類事件往往會造成絶大多數人的不安。
他必須做個決斷,他想。
這個生物學上為其父親的人的存在不結束,他的存在便無法以正常的方式持續。
他已不能再等下去了,即便他父親已沒有能力使用行為及語言來干涉他的生活,但這名衰老男子已成為羈絆他進入渴求已久的正常生活的巨大具體符號。這個符號必須被消滅。
然而,又或者該消滅的其實是他自己?他這個狂妄的虛無主義者,一個在暗地裏企圖破壞正常世界秩序的反叛者?他心思踟躕著。
陽光仍在稀疏的年幼木棉葉間閃耀,蒲公英不知從那裏飄來,零零落落地也飛了滿天,這讓他想起他生命中的第一場大雪。那確實真他媽的冷啊!他不禁打了個寒顫。看著他父親那正微微上下顫動的唇,他想著不知那顆仍未停止運作的腦袋裏又在掛念著什麼。
他的確想殺了父親。
而且不只是想,還老早之前就已在心裏反覆不斷地思索著這整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