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靈第一次收到悲傷博物館的來信,大約是兩、三個月之前的事。
那信封的寄件處只用印刷體標明著「悲傷博物館」幾個字。信函的內容大致為:「親愛的烏靈先生,敝館蒐藏研究部門建議館方與閣下連繫,因閣下或許擁有敝館有興趣收藏的物件。敬盼閣下能與敝館連絡商談。若蒙閣下惠賜所藏,敝館將酬以足令閣下滿意之報償。」云云。信中只留了連絡電話,信紙裏也沒有附上任何地址。對於這樣有些莫名其妙的來信,烏靈是不太會去搭理的。收藏?我能有什麼關於悲傷的收藏?烏靈這麼想著。倒是自己的姓名及住址被陌生人如此詳細地掌握,著實令他感到有些不安。
然而這樣來信卻不只一次。自從第一次收到信後,又陸續寄來兩封內容幾乎相同的信函,只是在後續的來信中,每一封在字裏行間都透顯出比上一封更為殷切地想要墾談的訊息。烏靈對此感到有些困擾。他想,若是惡作劇,連續的三封來函似乎有些多餘;但若信件的內容屬實,那麼,烏靈實在想不到自己會擁有著什麼有關於悲傷的物件,讓博物館如此企盼地想要收藏。烏靈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人生。雖然自己年過四十,無妻無子,直到現在的人生歷程也不是全然順遂,近幾年偶爾還會出現強度不一的中年恐慌症狀,但要說到有什麼深刻到值得博物舘收藏的悲傷,似乎也沒有。再說收藏悲傷這件事,怎麼說來都像是件只存在於矯情詩人腦袋裏的浪漫奇想,因為悲傷再怎麼說也不是一件可以具體化的事物啊,烏靈心裏這麼想著。
然而,那連續的三封信連日來就像是在遠處暗暗響起的低沈鼓聲,不斷地敲打著他的神經,像是提點著他,有些什麼事物正在那事件的背後隱隱蠢動著。終於在收到第四封信時,烏靈再也忍不住地撥了信裏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音色迷人的女子。女子一聽到烏靈的名字便難掩欣喜地說:「我們等您電話已等了很久了!烏先生!」女子表示電話裏不方便談及細節,她會安排一輛車送烏靈到博物館來詳談。敲定好會面時間後烏靈掛上了電話,心裏仍感到有些惶惶然。
來接烏靈的是一輛黑色賓士。烏靈坐進後座,看著賓士車往市郊的方向駛去。離開市區約二十分鐘後,賓士車逐漸開進了蜿蜒地蜷曲在高大林木之間的柏油路上,最後從一條不易查覺的小徑裏隱去。
博物館坐落在一片林地之間。那是混雜了哥德及文藝復興式的城堡建築,看來像曾是某個皇親公侯的宅邸。城堡大門前有一條約三、四公尺寬的小河流過,右方是一片比城堡面積大上五、六倍的翠綠草坪及零星聳立於其間的幾棵高大橡樹。來接待烏靈的似乎便是那名接電話的女子。女子一身暗色套裝,頭髮一絲不苟地紮著,給人的整體印象便如她的聲音一般地迷人。
女子將烏靈帶到一個有著舒適沙發的展示間。那房間甚為寛敞,室內裝潢一反城堡外觀予人的古舊印象,帶著濃烈的現代感。
「麻煩您在這裏稍等,負責人一會兒就會過來。您可以在這裏隨意參觀!」說完便微笑轉身離開。
展示間只有一個牆面有著幾扇長窗與一個小陽台,陽光從敞開的窗台照進來,把房間明顯分割成一明一暗的兩個空間。房間裏擺放了幾件展示物,沒有窗子的牆面上則似乎掛了好幾幅畫。烏靈走在靜得出奇的空間裏,在一個小玻璃櫃前停下來。那玻璃櫃裏杵著一支像是具有生命的陽具,只是那陽具微微垂軟,在馬眼的部位還淌了一滴像是眼淚的透明黏液。那黏液晶瑩剔透,閃著某種出世的光澤。烏靈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訕笑,想著,的確是很悲傷啊!呵呵!然而仔細端詳了一會兒之後,烏靈漸漸收斂起心中輕浮的笑意。那陽具似乎不是烏靈在表像上看到的那個樣子,它似乎有著它獨自的生命,鮮艷的色澤兀自脈動著,並透過圍繞在它週遭的空氣,逕自呈現著什麼。烏靈突然閉上雙眼,不敢再正視那陽具。
他轉過頭,向一旁走了兩步,張開雙眼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沈睡女人的畫像。女人的頭髮,像流動的黑水般漫在白色枕頭上。女子五官姣麗,一盞微明的夜燈照著她沈睡的臉龐以及裸肩,那鼻息彷彿打破了現實與非現實界線般呼吸著與烏靈相同的空氣。與其說那是一幅畫,倒不如說那是具體存在於烏靈身旁的超現實景象。那女子,美得令烏靈感到心中有些哀傷。
烏靈低下頭,像思索著什麼似的在房間裏踱步。當他在房間的幽暗一角佇足,一座蕭瑟森林出現在他眼前,那是一幅巨大的油畫,暗淡的顏料賣力地勾勒著滿是落葉枯枝的林地,在林地中央,一顆過度艷紅的汽球,正緩緩拉起一具沈淪的靈魂。那破敗的林地,那癱軟的靈魂,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繫在那顆烏靈伸手便可及觸的紅色汽球上,並隨著房間裏的空氣氤氳地盪漾。烏靈有些難以忍受那裏的陰暗,便靜靜地退出陰影。他一轉身,便發現在斜曳的光線後方,竟隱著一幅仕女圖。
烏靈像穿越幕簾般地穿越陽光,走到那仕女圖前。那仕女圖全然不需文字地描述著一個故事。故事的留白處淡然地題著:「誰家女兒樓上頭,指麾婢子掛簾鉤。林花撩亂女心愁,捲卻羅袖彈箜篌。」用暗淡紫線亂針繡著心事的深閨女詞人,慕戀著未曾謀面的落薄詩人,那詩人仍佯裝不知情地兀自賦詩…
「烏先生!」突然背後一聲低沈的聲音將烏靈從那紫色的悲傷當中喚醒。烏靈轉過身來,是一名中等身材的壯年男子,灰白的髮色與修剪整齊的鬍鬚,令男子透顯出一股沈深的人文氣韻。兩人禮貌地寒喧過後,便在看來相當舒適的沙發上坐下來繼續交談。壯年男子很快地便切入正題。
「烏先生!您大概已在這個房間裏看過了幾件敝館的收藏,雖然這些收藏品或許並不一定是您眼睛所看到的那個模樣。」壯年男子在鬍鬚下靜靜地泛起了些微笑意,繼續說:「我們想從您那裏獲得的,也是類似的物件。」男子用沈穩而充滿磁性的聲音說。
「抱歉!您說『不一定是看到的那個樣子』,請問是什麼意思呢?」烏靈疑惑地問。
「嗯!這並不容易說明,我想我們接下來的談話或許能較容易地讓您理解那是什麼意思。簡單來說,我們想要收藏的是您的鼻子。」
「鼻子?」烏靈一臉驚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壯年男子輕聲地笑著說:「呵呵!那當然不是要取下您的鼻子。」
「我們想複製您的鼻子,以及和您的鼻子牽連在一起的悲傷。」壯年男子說。
烏靈表情有些僵硬地答道:「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您的鼻子最近是否出了什麼問題?」壯年男子調整了一下坐在沙發裏的姿勢。
烏靈的手仍舊放在鼻子上,想著,是啊,鼻子已一年多聞不到任何味道了。完全聞不到,這世界對他而言就好像從來不曾有過氣味這類事物的存在似的。他曾去看過醫生。他告訴年輕的家庭醫師,自從一次輕微的感冒後就再也聞不到任何氣味,這樣失去嗅覺已數月。年輕醫師聽了他的描述後,有些強忍住笑意地說,「您真的很擔心嗎?」那語氣卻像是在說: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咧。烏靈那時有些不知該如何反應地說:「是,是啊!如果我這輩子有可能從此再也聞不到味道的話,那真會是一件值得我擔心的事啊!」年輕醫師告訴他完全用不著擔心,這類例子有九成以上會自動復原。醫師說他還曾遇過半年才恢復嗅覺的例子。烏靈還記得那年輕醫師說的這些話,可是現在幾乎已過了一年半了,他還是聞不到任何氣味。
「我們有您的所有醫療資料,包括您為了聞不到氣味而去看診的那次。」壯年男子像是能讀到他的心思似地這麼說。
「有我的醫療資料?」烏靈睜大雙眼說:「那合法嗎?」他直覺地這麼反應。
壯年男子神秘地微笑著說:「所有的資料都是以合法的方式取得。因為我們是受到政府資助的組織,所以有些事情執行起來並沒有一般想像得那麼困難。不過,只要是具有隱私性質的訊息,我們也會以隱私文件的方式來處理。本館目前尚未對一般大眾開放,只提供特定的人士參訪。所取得的收藏物件也都經過當事人的同意…」
「是怎樣的特定人士呢?」烏靈突然好奇地插了話。
「喔!抱歉!這個我們就不便和您透露了。」壯年男子表情有些嚴肅地說。
「關於嗅覺的事,我想我有必要向您做進一步的說明。」壯年男子沈默了幾秒,像理了理思緒似的,然後繼續說:「我們的研究部門有許多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從一堆雜亂且看起來不相干的訊息當中,找出我們想要找的東西。在您的檔案下有我們盡可能可以蒐集到有關於您的資料,甚至包括您在網路上所留下的文字及電子足跡。我們如此大量地蒐集您的資料,是因為我們的研究人員從您失去嗅覺這件事情,嗅到了我們感興趣物件的蹤跡。」壯年男子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們的研究人員認為,您失去嗅覺的原因很可能與您曾經有過的巨大悲傷有關。」
「巨大悲傷?」烏靈幾乎想要笑出聲來。「如果我曾有過您所謂的巨大悲傷,為何我完全不記得了呢?」
「因為那悲傷具有致命性,所以您身體的非自主防衛系統自動將通往這段記憶的通路給切斷了。雖然這種事不是經常發生,但那似乎就確實發生在您身上。那是與電力負荷過重,電源便自動斷電的設計很像的一種功能。您的那段記憶就像是放在您腦中的某個盒子裏,而開啟那個盒子的鑰匙,便是某種特殊氣味,切斷了您的嗅覺功能,便像是把鑰匙給丟了似的。沒了那鑰匙,那悲傷記憶便不再出現在您的腦海。」壯年男子祥和地看著烏靈。
烏靈半信半疑地看著壯年男子,說:「OK!就算我真的擁有那樣的悲傷,你們要如何將它取出來收藏呢?」
「我們想要完整記錄您在感受那悲傷的當下,所有腦神經網路結構的細節。」壯年男子說。
「Supervenience?」烏靈腦中突然冒出一個關於心靈現象的理論。
「呵呵!基本上是這樣,沒錯,但Supervenience只是個很原始的空理論,從現象描述的角度來看這個說法也沒什麼大錯。但我們已掌握了更多技術上的細節,也就是說,只要記錄下您在悲傷時的腦神經網路結構,我們便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將它重現在另一個人的心理感受之中。」壯年男子將身子往前傾了傾,說:「如果您不介意,我們可以現在就到另一個有儀器設備的房間,用人為的方式將您的嗅覺開啟,然後將那可能存在的記憶盒子打開。」
烏靈看著照進室內的陽光,再看看那些光怪陸離的展示物件。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不斷地在他身後推著他。在一陣短暫思考之後,烏靈答應了壯年男子的要求,同意接受儀器的測試及記錄。
兩人起身離開那房間,越過陰暗長廊,到另一個陽光充足的房間。原先接待烏靈的女子已在那房間裏等待。烏靈坐進一張長椅,女子開始將儀器裝置熟練地往他身上安裝。數分鐘後,女子如醫師般地為他解說:「我現在要試著將您的嗅覺打開。」說完後烏靈由頭頂到腳底感覺到微微一震。突然間,烏靈轉過頭微笑著對女子說:「我可以聞到妳身上的香氣。」那是烏靈十幾個月來第一次聞到的氣味,也是烏靈覺得若終身無法再聞到便會感到遺憾的氣味──女人香。那女子有著甜甜的讓人愉悅的氣味。他似乎還可以聞到從窗外飄進來的花香及樹葉的味道,還有那流動河水的氣息。女子轉過身從玻璃櫥櫃裏取出一個小瓶子,然後在烏靈的面前打開。
烏靈的世界在那小瓶子打開後倏然轉變。從那瓶子裏飄出來的,是一股混雜著某種他曾經極為熟悉的女子香氣的氣味。那氣味在轉瞬之間把他在腦中封存的盒子打開,記憶如洪水般急速湧入他的腦海。那是龐大得令他的肉身幾乎無法承受的沈重悲傷,是完全不存在任何眼淚、質地純粹悲傷。他像是背上正背負著一隻巨大而貪婪的黏膩水蛭。那水蛭正將他生命中所有的愉悅,一點一滴地逐漸吸去,直到全然乾涸。烏靈撫著隱隱疼痛的胸口想著:原來悲傷不過只是愉悅的匱乏啊!然而那匱乏卻讓烏靈的悲傷像一顆巨大的結晶石一般閃著深沈而凝重的暗藍色澤。他像是在薄霧裏行走,那氤氳的悲傷白霧就像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似的,怎麼揮也揮不去。
坐在一旁的壯年男子與正操作著電腦儀器的女子微微點了頭並交換了眼色,像是各自都同意地說,「嗯!研究報告的確沒有錯!」
烏靈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他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似的,緩緩地拉著女子的袖口,哀求地說:「可不可以將我的嗅覺關掉?我再也不想聞到任何氣味了!」他虛弱地垂下眼瞼,黯淡的眸子裏,像是承載了太多的舊事。
女子看了看壯年男子一眼。在男子輕輕點了頭之後,女子便頷首對著烏靈露出一臉有些生硬的微笑。在一陣短暫震顫後,烏靈的鼻息又恢復了之前的純淨無味。然而那龐大的悲傷記憶仍留存在他的腦海裏,只不過那旋渦般吞噬著他的悲傷,已不再持續產生那股強大的啃噬力量。
烏靈表情空洞地望向壯年男子,但卻像是看著男子身後的虛無空間,說:「你讓我記得了一切?」他呆滯地沈默了半响,又接著說:「而且我仍記得這一切?」
女子從小玻璃櫃子裏又取出了一個小瓶子,這次的瓶子裏裝的則是像藥丸的東西。女子將小瓶子遞給烏靈,告訴他今晚睡前服下這藥,那些記憶將會在睡醒前再度從他的腦海裏消失。
「有誰會想要感受這樣的悲傷啊?」烏靈在一陣長長沈默之後,無力地像是在控訴般地這麼質問著。
壯年男子站起身來,從一旁的電腦儀器上取出一個小卡匣,然後對著烏靈說:「這裏面紀錄著您那獨特的龐大悲傷,我想我很難對您描述它對於我們價值,如果您同意讓敝館收藏,我們願意付出足以令您滿意的金額。當然,在未經您許可之前,我們是不會對這項物件做任何進一步處理的。」
烏靈伸手從壯年男子手中拿了卡匣,表情上完全看不出是否將男子所說的話都聽了進去。烏靈將身上的儀器胡亂扯下,有些疲憊地往窗台邊靠了過去,然後閉上雙眼,對著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像貓咪似地轉了轉頭,讓陽光均衡地輕撫著他臉上的每一寸皮膚。忽然間,他將同時拿著卡匣及藥瓶的手往後方窗口一拋。壯年男子突然像受了驚嚇似地衝向烏靈,企圖阻止他的舉動。然而那卡匣及藥瓶業已循著兩條完美的拋物線,噗通,噗通地落入了窗外急湍的小河之中。壯年男子看得出有些氣急敗壞,但仍強做鎮定地維持著他一貫的紳士風格。倒是那女子臉上露出了極為自然的淡薄笑意。
烏靈沒有再多說什麼便走出房間。壯年男子仍禮貌地送他走出建築。女子說可以為他安排車輛,但烏靈沈默地揮揮手婉拒了。
烏靈順著來時的路,一步步地在斜斜穿越林間的陽光下前行,荒涼的柏油路面偶爾會閃過一陣絲綢般的光芒。他呼吸著全然無味的空氣,嘴裏咕咕噥噥地像是不斷地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那句話低沈而執著,回音似地說著:
「無論如何,那終究是我的記憶啊!」
「無論如何,那終究是我的記憶啊!」
「無論如何,那終究是我的記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