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他遇見了Kristina。
那時他正穿越市集,試圖縮短到達目的地的距離,但其實他錯了。市集裏的人潮雖然不多,但看似稀稀落落的人群,仍如大海裏暗藏的洋流一般,將他行經的軌跡,翻攪得曲曲折折。
她那時正站在魚販攤位和肉舖子之間,左手在飄著魚腥味的空氣裏比劃,右手則掂著一串煙燻香腸的重量。他直覺地向她走去,大聲喊著「Kristina!」
她並沒有任何反應。他仍邊喊著邊向著她那裏走去。直到在她身旁站定,才發現他認錯人了。
那女子染著一頭淡褐色長髮,暗米色緊身連身羊毛衣外面套著設計俐落簡單的短外套,一雙著黑色絲襪的修長雙腿,從毛衣裙底下露出來,再由一雙黑色過膝高跟長皮靴包裹著,那圈在胸前的紅色長圍巾,則鮮豔得像是企圖要奪去所有人的目光似的。
她突然轉過頭,調皮地問了聲:「誰是Kristina呀?」
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手撫著額角說:「對不起!認錯人了!」他才有些狐疑Kristina何時多了那麼些許風韻。
她噗哧地笑著說:「沒關係!」說著的同時還舉起左手用虎口在鼻尖若有似無地點了一下。他看著她那泛著笑意的細緻五官,有些恍神地不知該如何答腔。為了化解這意外出現的僵局,他索性拎起舖子裏的火腿,唐突地和她聊起攤子上的各式腥羶魚肉。令他意外的是,她似乎比他更能掌握在這樣的話題。
她們沿著市集裏的攤位走去,從疏菜水果一路聊到乳酪核桃。各式糕點的香味在轉角靜靜地等待。女子偶爾停下來與攤販寒喧,偶爾和路過的熟人攀談兩句。他的眼光始終離不開她的側臉,那上了淡妝的亮麗笑容背後還存在著另一個世界。她們像是在人群的海洋裏飄流。耳語淡然拂過像風。
這市集原是個大廣場。他們在廣場邊的長椅上坐下,吃著攤子上買來的簡單食物。
「說說Kristina吧!」女子望著遠方,像看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形像似的悠悠地說。陣陣的鐘聲從不遠前方的塔尖上傳來。
「Kristina...」他擡起頭來想了一下。
「Kristina是法俄混血,有著一頭褐髮,還有美麗的五官,身材以西方人的標準來說顯得太瘦,但對東方人來說剛好。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十八歲,現在該二十歲了吧,會說英文、俄文、法文、德文、荷蘭文、西班牙文」他邊說邊伸出手指頭數著,「還有廣東話七種語言。好像還在學韓文,說是想和她的雙胞胎姊姊一起到首爾開一家甜點專賣店。」
「那樣的美女一個就夠驚人的了,上帝竟然還一模一樣地造了另一個。呵呵!」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
「Kristina的童年好像不太愉快。法籍媽媽在她們兩姊妹很小的時候就將她們寄養在親戚家。她說她們姊妹倆小時候常常從一個親戚家流浪到另一個親戚家。很小的時候兩人就學會如何獨立生活。中學還沒畢業就跟著一個遠房阿姨到澳門的餐廳裏打工。她們還曾經自己找到了她們的生父。她們的生父是一艘小郵輪的船長。她曾拿出一張張那郵輪的照片給我看。」他頓時陷入了沈思,似乎正站在照片裏的船上,握著船舷的白色欄杆,感受著強風吹過的力度。
廣場上人潮已逐漸散去,有些攤位已開始收拾準備要離開。他轉過頭望著那女子。在她金色細長的耳墜子旁,他看到了一張滿載著心事的表情,微微抿著的唇,像是才把想要說出來的什麼,一口氣全都吞了回去似的。
「還想聽嗎?」他微笑地問她。
「啥?噢!想…想啊!」她的心思似乎才從很遙遠的地方拉回來。「抱歉!繼續說,我有在聽,只是剛才突然想到一些事。」她轉過頭對著他迷人地微笑著,耳墜子舞蹈般盪呀盪的。
他想了想繼續說:「剛認識她的時候她似乎是患了蠻嚴重的產後憂鬰症,我猜。那時她才剛生下一個男寶寶,孩子的爸爸是個澳門人。那澳門人叫肥哥,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瘦子。Kristina說她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肥哥是她的丈夫。他們在安特衛普將所有在附近城市裏開中國餐館的朋友全都請來,風風光光地辦了婚宴。但Kristina後來發現肥哥根本沒有去市政廳登記,他們的婚姻根本是無效的。Kristina眼睛都哭紅了。那時他們好像已經分手了,分手的主要原因是肥哥又搭上了別的女孩。Kristina對這件事很生氣,特別是那女孩根本沒有她一半漂亮。肥哥覺得內疚,為了要補償她,把他在安特衛普所擁有的一家中國餐館的經營權無條件讓給了Kristina。Kristina以才滿十八歲的年紀,當了餐廳老板。」他沈默了一會兒,望著賣烤雞那個攤位的員工。那著白制服白小帽的員工正賣力地洗刷著油膩膩大鐵盤。
「那肥哥怎麼生活啊?」女子一手撫著另一手的彩繪指甲,似乎並未對焦地看著眼前的石板地面這麼問著。
「Kristina說肥哥自己租了一棟小房子,在房子的閣樓裏用電燈種植大麻。Kristina說她不該跟我說這些的。肥哥似乎是加入了某個組織,那組織提供了大麻的種子、種植及銷貨等相關的必要訊息,甚至連出事後的法律協助都可以提供。Kristina說有一陣子肥哥總是興奮地跟她說『we're going to be rich,we're going to be rich』」
「『but that's not my money 』Kristina心裏卻是這麼想。」
「他們後來好像又在一起了,大概是因為小寶寶的緣故。」
「我記得有一陣子見到她,她老是哭得兩眼紅通通的,抱著才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喊著好累,想把餐廳給賣了。那時她唯一的希望,似乎只是把韓文學好,然後計劃著到首爾開甜點專賣店的夢想。一個十八歲單親媽媽的夢想,那時。」
他嘴角微微上揚地望著遠方。轉過頭來,才發現女子放在膝上的小包包上面已淌著好幾滴水滴。女子正低著頭用紙巾拭淚。
「對不起!是故事嗎?還是…?」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問。
「喔!不是!只是想到一些事,沒關係的。謝謝!」她擡起頭對他笑了笑,眼眶裏仍看得到像影子一般的陰影。
鐘樓裏開始傳出鐘琴演奏,輕脆的樂聲像風信子一般在這個城市裏四處飄送。那旋律似乎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聽過或者是什麼曲名,那就像是想要把鎖在小箱子裏的記憶打開,但卻又弄丟了鑰匙一般。他們就這樣幾乎在長椅上坐了一下午,將自己溶解在這午后的風景之中。
廣場上的攤位幾乎都已收拾完離開了。她突然起身說:「該走了,還有事情要忙呢!」
「謝謝你關於Kristina的故事,還有陪了我一個下午。」女子像完全不記得剛才曾哭過似的,臉上漾著完美的笑意。
「不客氣!」他也站起身來微笑著說。「喔!還不知道妳的名字呢!」
「Liza!」她將手伸到他面前。
「Sigurd!」他輕輕地握了她的手。
「我會記得你的名字的。」她這麼說完,便向他微笑地點了頭,向著廣場的另一邊走去。
他聽了一會兒那高跟長靴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響,然後便轉身向著另一邊若有所思地走去。才沒走幾步路便覺不對,轉身想追上前去,卻發現偌大的廣場上竟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廣場上的攤位已全數撤離,只有零星幾人正悠閒地穿越廣場。
鐘琴的樂聲仍在空氣裏飄蕩,空曠廣場一角有人正推著一車鬰金香走過。他開始懷疑之前發生的一切是存在於現實中的事嗎?為何眼前的情景讓他覺得之前的一切似乎從來未曾發生過。現實與非現實似乎就那麼微妙地同時並存於他眼下所處的那個空間。他聞著那鬰金香的香氣,就那麼呆呆地站在廣場上好久,像是試圖要傾聽那根本不存在的回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