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一:中暑
是幼稚園中班吧,還是小班?
所有印象都像矇上了一層薄霧,只在川流的影像核心稍稍清晰些,背景也沒有細節,人物也只是粗略的輪廓,而那些微微記得的事件就像是涓流的小溪一般沈緩、安靜地從世界最遙遠的邊緣流過。必須非常小心,因為只要稍有任何一點、任何一丁點驚擾或者蠢動,那些最薄弱的部分,便會立刻慌亂地瓦解流失且煙消雲散。當那些記憶如青煙般散去,你永遠也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再被想起,或者將就此從這個世界裏永遠消失。
那流動的記憶從一個玩了滿身汗的下課結束開始,我回到小小的教室,發現怎麼都是陌生的小朋友,才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身邊一個塊頭比自己大得多的小朋友便生氣地把我推開,我像到了外星人的世界一般地恐懼了起來,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我,於是便全然不知所措地號啕大哭。幼稚園的女老師走了進來,蹲下來安撫我,似乎問了我些什麼,而我只是一個勁地哭。另一個年輕女老師在她身後出現,兩人相互交談了些什麼,然後交換了聽來令人愉快的笑聲。之後年輕女老師拉著我走出教室,並笑著告訴我,你走錯教室了喲。
我和年輕女老師回到了我所熟悉的教室,臉上可能還掛著兩行淚痕,但終究是回到了自己的星球,剛才的玩伴不都在這裏嗎?我看著他們並咧嘴笑著。
才過中午,還是當天嗎?我覺得身體外面好熱,身體裏面好冷,真不舒服。年輕女老師把我帶到另一個小房間裏,讓我在那裏休息。那房間好像比教室大很多,有大椅子能讓我躺著。年輕女老師似乎在忙著什麼事。高高的大桌子上有個玻璃杯,裏面盛著半杯白色液體。年輕女老師把我放上大椅子後,就去做自己的事了。她走到桌前,解開上衣,把乳房裏的乳汁擠到玻璃杯裏。我還是覺得身體很不舒服。
年輕女老師牽著我的小手,在大太陽下要送我回家。回家的路得花十到十五分鐘才能走完。我擡著頭不敢看天上亮得讓我睜不開眼睛的太陽,年輕女老師像美麗女巨人般地高大,臉像是隱藏在散發耀眼光芒的雲層裏,我怎麼也看不清她的五官。我必須把手高高舉起,才搆得著她柔軟的大手。她柔軟的大手,將我半個手掌堅定地覆蓋。我有那麼一點點直覺地想把小手抽回來,因為她是女生;但是又不行,因為她是老師。然而在炙熱的艷陽及小小身軀極為不適的煎熬下,那細緻而柔軟的手,成了我唯一得以慰藉的泉。那是在我年幼的生命中極不尋常的感受,或者對我整個生命而言都是。那微弱但卻令人有些雀躍並夾雜著一絲絲心驚的無聲的泉,自那年輕女老師溫溫的手中汩汩流洩,流進我就要安然沈睡的手指之間,流進我那還沒能完全準備好接受這個世界最美好事物的心靈。我們在午后乾燥且充滿塵土的艷陽下走著,我的身體疲累得難以招架,心裏卻偷偷嘗著那既甜美又令人驚喜的泉,從她溫潤的手裏。我又擡頭看了一眼年輕女老師藏在光亮雲端裏朦朧不清的臉,她似乎想從她的手裏告訴我些什麼,但我什麼也沒聽懂,只記得在那握著我的手的手裏如心跳般鼓動的泉,也許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記憶二:夢境
我正在夢境裏,我清楚地知道這件事。
在某個可能世界裏的某個角落的某個車站裏,我從露天的寬闊天橋上走進月台,愴惶地穿越滿坑滿谷的人群。那人群,如洪水般從夢的邊緣湧進,再如滿溢出來似地從天橋上流入月台。陽光在月台裏陡然消逝,黑暗惡狠狠地接手盤踞。月台裏暗淡如許,我徬徨地在四處蕈集的人群裏游走,似乎在等待,或者找尋什麼。
我從行車時刻表前走過,人們群集於各處竊竊私語,那時刻表似乎焦慮地暗示著什麼。
列車似乎正在遠方相互磋商著進站的時刻,人群焦急等待的列車遲遲未到,是不是不遠處有戰爭?
我們說好的了,不是在這裏等的嗎?
人群簇擁著剛進站的列車,周遭愈形晦暗。
妳不知從何處而來,拉了我的手便走向月台另一邊的車廂,人群如潮水般從我們的四面退去,那手,妳握住我的那手,從虛無中而來,將我的恐懼一把握住,憑空地,向我宣告妳的存在。我們在空曠的電聯車廂的長椅上靜靜坐下。妳似乎微低著頭抿嘴竊笑,像十七歲的少女。握著我的手的妳的手,已經偷偷的告訴了我一切。車廂在我們還沒來得及察覺之前就已悄悄離站,車窗外,世界仍在陰暗裏忙碌著。我們的手裏有一條河流。妳,悄悄地把握著我的手的手移到妳的膝前,將我的手覆在妳大腿內緣,我可以感受到妳的溫熱,以及妳指間傳來的笑意。我們用握著對方的手讓彼此安心,並在妳馨香的肌膚上駐足良久。妳將頸子輕輕地滑進我的側臉,我正轉頭不經意地吻過妳的髮際,妳轉身跪立於長椅並跨坐於我的肉身,旋即如沈睡般將妳的唇泊在我未曾說出口的,語言之海……。最後記得的是妳轉瞬間於襯衫裏隱去的半邊雙乳,乳間那鴻溝,深沈而晦暗。
我們相擁的車廂是夢境中唯一的島。我們在戰火中乘著電車旅行。我們或者下車參與戰事,或者沒有。那車窗外頭,一直在灰暗中進行著所有的事。
所幸妳一直握著我的手。
記憶三:相遇
今要天拍強暴的情節。
導演找了個人跡罕至的海邊林地。藍色的安靜海面,起伏的淡黃沙丘,然後是馬鞍藤,一路爬到這片相思林地。風很大,是個天空藍得不像話的日子。AV女優很早就到了,正在化桩。導演說反正是陌生人強暴的情節,所以也不需要事先培養什麼感情了。
我默默地在腦袋裏溫習著這段戲的情節,以及僅有的兩句台詞。雖然是簡單得令人髮指的情節,比起我的博士論文而言,但畢竟是不同行業,使用全然不同的人體功能,為了不要增加這個小團隊的困擾並提昇自己在這個領域的價值,這種謹慎是必要的。就像每天四十五分鐘的慢跑及二十五分鐘的肌肉訓練,就是為了讓自己在必要時能正常勃起,並不要在鏡頭前看起來太令人作嘔,雖然僅只是小配角。為什麼拿了博士學位的人要去拍A片呢?其實自己也不太情楚,或許只是libido的緣故。
聽說女優是新人,我忍不住朝著她簡陃的化桩場地走了過去,是個尋常的美麗女子,因為美麗得太過尋常,所以可能轉過頭便會全然不記得她的長像。我輕聲地和她打了聲招呼,她在陽光及林地的背景裏,以誠實的微笑對我說了聲「嗨!」我有些難以置信我待會要強暴她。
零零碎碎的準備作業就緒。拍攝作業開始。她按著劇本在林子裏漫步,如小刀片般的相思葉偶爾會從她的身形間無聲地飄過。她的部分很順利,沒有太多的NG。很快便輪到我上場。我按著劇本從她身後將她一把抱住,她奮力掙扎,像仰天的昆蟲般手足在空氣中對著虛空漫無目的地亂抓。我將她往樹林子裏拖,並在事前已整理過的草地上將她壓下,攝影師們如影隨形,鎂光燈不時地在我們身旁如無聲的煙火般炸開,我等著導演喊停,但導演似乎沒有任何不滿,只是放任著我們演。於是我便依著腦中溫習已久的情節,一步一步地仔細用身體實踐。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該確實地勃起的時候也沒有出什麼差錯,女優也很有默契地賣力配合,並沒有在該極力反抗時讓我太難以進入。我們緩緩地進展至劇情的核心,其間並沒有太多的中斷,導演似乎覺得一切都還不錯。我們更換了各種性交的姿勢。細碎的陽光在相思樹林間點點地撒下,偶爾刺進我毫無防備的瞳孔裏;海風在樹稍賣力地吹著,讓映在女優身上不規則的光亮不斷地胡亂追逐。女優那飽滿圓潤的乳房,隨著我規律運動的節奏,在帶點鹹味的空氣裏持續地畫著吸引人的弧線。她從頸部到肩膀的柔和線條,一路支撐著我全然必要的充分勃起。
一片半黄的想思葉悄悄地飄落在女優的唇邊。我忍不住伸手過去將那葉片拿開。女優在賣力的呻吟裏抽空給了我一抹淺淺的微笑,同時伸過手來將我撫著她腰際的手拉了起來,一把握住。
世界轉瞬之間像是某個開關突然錯亂了一般,從一個兒時的記憶跳躍到一個遙遠的夢境再跳回現實。我彷彿從她正握著我的手的手裏驚喜地發現了一個找尋已久的密碼,那無法言說卻讓人悲喜交集的河流就在我們的手掌之間向著空虛的兩端展開,她突然停止呻吟,將我的頸子一把勾住,我癱軟地臥在她柔軟的身軀上抽動,精液早已如強力噴泉般陣陣地注入她的體內,我默然地倚著她的臉,將淚水滴入她的眼角,一隻手仍和她溫溫地握著,並相互交換了一絲淺淺的微笑。
「卡卡卡!你們在搞什麼啊?」導演慍怒地說。
* * *
記憶考古學。記憶考古學的主要目的是了解那些留在我們基因庫中之殘像基因的遠古起源。如同許多人所熟知,殘像基因的攜帶者會有偶發性的記憶宿醉現象。所謂記憶宿醉,即多重記憶主體於同一時間內佔據單一有機思維運算體,所造成對思維者的總體影響,由於其生理症狀類似酒後宿醉,故名之。凡有記憶宿醉症狀者,輕則尚可分辨原始主體與外來主體的分別,只不過在意識上不勝其擾,重者則會使得人格同一性瓦解喪失,有機思維運算體除了被大量外來記憶佔據之外,還可能會失去各種掌控其生理機能的能力。殘像基因的攜帶者有時終身都未出現任何記憶宿醉症狀,而多數有此基因者只會有輕度症狀,據悉許多留名於史的重要文學藝術創作者均帶有這類基因。
近期的研究顯示,這些記憶殘像大多來自居住於數千年前地球上的人類記憶。根據本物種的早期演化史,我們的基因庫中有相當程度的基因比例,來自上一次地球物種大滅絶之前的人類,這些來自古老人類的基因,絕大部分屬於曾居住在地球上一個名為福爾摩沙的島嶼上的人種,少部分則來自地球各地的高加索人。早期的歷史學者曾記載,這群為我們主要祖先之一的福爾摩沙人,由於地球群體生存戰略因素,其建立的社群遭到地球上絕大多數其他社群策略性地排擠;當這群人明白他們所辛勤維繫的社群棲位將在整體人類生態的動態平衡下成為必要的犠牲者時,便暗地裏搜集發展離開地球另尋棲地所需的科技。當地球各社群間佔重要多數的人類正為著堅持不同的一神論信仰以及自身的文化尊嚴和整體性而大動干戈時,一群基進的福爾摩沙人已乘著實驗性的移民太空艙前往與其他先進社群在火星合作建立的基地。然而在這群福爾摩沙人尚未到達火星之前,地球已意外地遭各社群所持有的核子武器所破壞。地球生態一夕驟變,從此進入黑暗的核子寒冬,僅有極少數人類乘了另外幾艘太空船逃出。核冬效應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地球上絶大部分的物種所能忍受,因而地球物種幾乎全數滅絶。地球從此進入了另一個演化階段。
殘像基因早期其實是一種錄像病毒,寄生於人類身上,並將宿主所擁的記憶隨機地記載於其DNA之中。由於目前所搜集到的記憶殘像,經與古代影像資料比對後,發現許多是來自地球上一次大滅絶前的福爾摩沙島,於是我們便派了一艘探測船前往地球找尋相關線索。
根據傳回資料,地球目前已出現簡單生命,足以劇烈改變這顆星球的智慧生命尚未出現。依據地球的演化模擬資料,探測船在一處高緯度的冰封山區找到一處可能為福爾摩沙北半部的區域。探測船在可能的島嶼範圍內試圖找尋錄像病毒及其宿主的DNA殘骸。探測船在地球挖掘搜尋了數個月的時間,終於在一處冰封的土層間,找到一袋受錄像病毒感染的人類血液。
之後,我們根據這袋血液複製了一顆這名人類的大腦及其血中含藏的錄像病毒。在用這顆複製大腦模擬錄像病毒所記載影像的相對應宿主大腦狀態時,我們同時也將和此大腦相應的感官神經,連結到所有可搜集到與地球生活相關的感官經驗資訊。一切相關條件備妥,經過一段時間的記憶模擬重建後,除了一些零碎支離難以辨認的記憶外,我們成功地重建出了兩組完整的記憶片斷,即記憶一及記憶二。其中較為特殊的情況是,當這兩組記憶在手的知覺出現時,複製的大腦會產生極為強烈的電流活動反應。經反覆模擬測試後,實驗小組最終確定,這兩組記憶是我們從這顆大腦中所僅能取得的古老記憶殘骸。
然而,當實驗結束,我們正將這顆複製大腦的所有外部連結移除,準備放入倉庫存放時,一次例行安全掃描的強光,卻意外地將這顆如在宇宙時空中的絕對孤島活化。我們立刻再度將偵測儀器連上大腦,但它只短暫地活動了一段時間,最後在一陣極為強烈的連續放電反應之後,再度回復死寂。
那最後的短暫活化所呈現出來的即為記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