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是一幢有著顯眼紅屋頂的老舊美式獨棟小別墅,座落在景美溪環抱的一個小山丘上。從木柵路的幽靜小巷裏迷路,或許會無心發現電線桿旁那條沈默地通往紅樓的階梯。階梯的入口藏在巷子裏雜亂的新舊建築中,各式不起眼的房舍沿著小山丘往上蓋,紅樓就在最頂端。那階梯以石磚砌成,約只有容得一個人的寬度,左邊種著的七里香沿石階以四十五度角拾級而上,右邊則鄰著其他人家的外牆。
從石階上紅樓是件費力的事。整條石階約三層樓高,越往上四處越是爬滿青苔。當牛喘似地登上紅樓正門時,唯一可以讓人按捺住抱怨的或許是回頭往下看看在七里香、紅磚牆及層層樹籬間幽然隱去的來時路。紅樓的門前有個小花圃,種著鳯仙花、煮飯花、杜鵑之類的尋常花卉。從小玄關進入室內可以感受得到傍著小山邊的濃重溼氣,但因向外推開的小窗合宜地嵌在房子四處,將陽光及空氣適度地送進來,所以紅樓仍是一個能讓人感受到幾分舒適的居所。
或許由於老舊了些,屋主長期將紅樓租給外地來的學生。經濟拮据的學生們充分利用空間地分租著紅樓。僅有兩房一廳的房子裏住著四名學生,S、J、技術學院和理工學院。S和J分別是五專部高低年級的學長學弟,因社團活動而結識。技術學院和理工學院則是兩個夜間部的女生,因為男友分別讀技術學院和理工學院而得名。兩個女生同住一間臥房,J住著另一間,S則在以塑膠簾隔開的客廳半邊,擺著一張行軍牀湊合著住著。四人以稍嫌疏離的方式住在一起,彼此各自忙著各自的生活。
由於紅樓對學生而言有著不壞的空間與景致,沒多久便成了S和J那個文學社團的聚會所。如麻雀般撲撲跳跳的年輕五專生轉眼在紅樓來來去去。新學期開始後,K逐漸成為紅樓頻繁的新訪客。K是失意的大學聯考落榜生,不願重考而湊合著來這裏唸三專。由於極度嫌惡學生宿舍裏的擁擠嘈雜以及缺乏隱私,紅樓便成了他生平第一次離家生活的避難所。
K是S從社團裏招募來的新社員。在人聲鼎沸的社團活動中心,S一眼便瞧見在人群裏獨自閒晃的K。K在高中時也寫也點新詩,所以在文學社團前多流連了一會兒。S見狀便走過來攀談。社團活動中心其實原是個地下體育館,近百名學生在各社團拼拼湊湊的方形大桌之間穿梭,話劇、國樂、武術…..各式社團發出的喧閙聲再加上回音,讓原本就只點著幾盞老舊昏黃聚光燈的活動場地,更顯得光怪陸離。吃力地聊了一陣子後,K便被邀到紅樓。
紅樓對K而言是個既新鮮而又吸引人的地方,他從沒想到過在外租屋能租到這樣一個世外桃源。雖然座落在山坳裏的校區宿舍不時也會細雨霏霏、雲霧緲緲,活像個世外之人深居之地,可惜的是如潮水般湧入的師生們活生生把一個可能的仙境變成了廉價的市集。在K正愁著離開宿舍便無處可去時,紅樓便成了一個難以抗拒之地。
於是K造訪紅樓的次數變多了。
閒暇時,K便氣喘吁吁地登上紅樓,在客廳的吊床上安逸地閱讀或者發呆,讓年輕單純的挫折,隨著吊床搖搖晃晃,任由穿越花間及白色窗櫺的陽光曝曬。S則有時拎起吉他,摸索地撥弄著弦。兩人不時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J是個流行音樂迷,偶爾用他以學生身份來說算是昂貴的音響,把整棟紅樓用流行歌聲灌滿。技術學院和理工學院則白天忙於工作,沒課時忙著約會,所以少有打照面的機會。
在紅樓裏,K也只能與S熟得起來,因為年紀相仿,又不巧來自同個村鎮。S是個性格難以捉摸的人;在人群間是個領導者,指揮若定,霸氣十足;但當眼光避開人群時,便立刻顯得落寞沈寂,十足活在另一個旁人無法觸及的世界似的。S愛喝酒,K需要喝酒,於是兩個年輕的酒徒便經常拎著一瓶雜貨店裏買來的便宜烏梅酒和一把吉他,往河堤的夕陽竄去。
景美溪畔其實並沒什麼美景,美的或許只是她蜿蜒的流勢,她過彎迴身的姿態。於是,兩個年輕卻意氣消沈的靈魂,便在前後皆渺然隱去的景美溪河彎堤防上,緩緩耗盡他們並不得意的人生起站旅程。
一次,S酒意正濃,拿起吉他便快意地唱著幾年前的流行歌。唱著唱著眼淚便一顆顆地落了下來,唱到最後竟幾近痛哭。K見了也不好多問,只是想男兒淚不該是會隨便落的,尤其像S這般人前不可一世的人,想必是什麼痛徹心腑的事吧;自己也不過是聯考落榜,也沒失落到在人前掉淚的地步,S該是為更嚴重的事吧。K不過高中才畢業,也想不到人生有什麼事能讓人在人前悲傷至此。在S情緒稍稍平復些後,K靜靜地問了聲「怎麼啦?」
暗紅的夕陽映著溪水在他斑斑淚痕的臉上抺上一層超現實的色彩,記憶自他的眉間如時鐘般緩步輕移。S指著河岸對面一棟大樓說:
「看到那棟大樓了嗎?十樓,差點成了兇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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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待在紅樓的時間已遠遠超越他與其他三名室友相處的時間。相較於在寢室內人來人往的熱絡人氣,K還是情願在紅樓享受鮮少人參與的寂寥。S幾乎一直都是K在紅樓的唯一主人。在一次閒聊之中,S似乎無心地提到,「我有個秘密,但很難對任何人說。」K從書本裏分心,轉頭問道:「什麼秘密?」其實K並非真的感興趣,緊靠著青翠小山林的一邊給紅樓帶來溼氣及置身雨林的錯覺甚至更要吸引他的注意。話題在一陣突來的春雨之中結束。春雷響起,K不經意地想到這個所謂的秘密或許和S在河堤的莫名哭泣有關。
S和K酒醉的次數及程度隨著初夏的氣溫緩緩上升。偶爾,K會在紅樓客廳的晨光裏因宿醉而頭疼地醒來。一次夜裏,K因燠熱而打著赤膊在S的行軍床上沈沈睡去。寤寐中K感覺到胸口一陣溫熱溼潤,他睜開朦朧的睡眼,看到一幅令他有些驚恐的怪異景像。在昏暗的夜燈中S伏在他身傍似睡非睡地用溫潤的唇舌舔拭著他的胸口。K一下不知該如何反應,遲疑了一會兒,趁著S稍稍停歇之時,便側過身去裝作仍然沈睡。K在轉瞬間清醒過來的腦袋裏推斷著剛才發生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整夜,睡意一直壓不住心中的訝異。
第二天上完了午后的課,K又登上紅樓。S沒課,正在客廳裏閒晃。K一躍坐上窗口,就著窗外出牆的紅白薔薇正色地對S說:
「我猜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是嗎?那是什麼?」S淡淡地從喉嚨裏哼了一聲,一面清理著堆滿雜物的小書桌,一面漫不經心地回應著。
「你是同性戀?對吧!」K在窗口輕輕地晃著雙腳,有些得意地微笑說著。
S突然轉過頭,張了一半的嘴像是要吐卻吐不出半個字似地呆了半晌,終於說出:「你怎麼會猜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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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表現出對S的性傾向不以為意且不影響兩人之間的交情,K仍如往常般頻繁地來去紅樓,況且他也尚未找到另一個能逃離惡夢般群體生活的落腳處;對K而言,宿舍裏此起彼落的空洞交談就如同市場的叫賣聲般,往往在他需要安靜的時候四處炸開。
在紅樓煙酒音樂與閱讀發呆的日子仍然持續,但色澤似乎逐漸轉變。
S可對K說的事情變多了,一個個超出K單純生命經驗的故事便從S的語言裏緩緩流洩。像是天真無知的蒼白少年如何在荒唐地與同性練習接吻當中發現自己性慾的流轉;宛如兄長的情誼如何轉成愛慾,但卻求之不得,揮卻不去;以及,S如何想要在景美溪對面那棟大樓的十樓結束自己糾結的生命。
「那時手拎著一瓶酒便往嘴裏灌,」S幽幽地說,「進了門便把書桌書櫃茶几一手全掀翻,檯燈書本碎玻璃散了滿地,反正想著也不會有明天了……」
S像是正試圖朝著K的身影前去,但K總是和他維持著一段無法跨越的距離。兩人會同去書店夜市等各處晃盪,甚至一同乘車回家然後返校,但K總是在心底有一股受之難忍,卻之不恭的不自在。一次在紅樓的眾人聚會中,K向S要根煙,S順手便把手中剛抽了兩口的煙移到K嘴邊,K便順勢抽了口,然後把煙從S手中接過來。幾天後,S在一陣閒聊中提起了這件小事。他問K:「你知道那天我為何要把煙遞到你嘴邊嗎?」「為什麼?」K覺得有些無趣地問。「因為我可以偷偷摸到你的唇。」S邊吸了口煙,邊在嘴邊泛著笑意。K在臉上尷尬地笑了笑,心裏卻無端地昇起一絲絲的不快,並感到胃裏有些許翻騰。
K意識到似乎有必要強迫自己適應學生宿舍如市集般的生活了。
氣候又逐漸轉冷了起來,K到紅樓的次數也漸漸減少。一晚,K溫暖地窩在宿舍床上閱讀,室友與三三兩兩串門子的傢伙把小小的寢室半點不剩地塞滿聲音,遠近不同的其他寢室更不時傳來音量大小互異的各類音樂,在更遠的走廊盡頭,浴室發出的洗浴喧囂及金屬臉盆撞擊聲,在門外走廊上就聽得見。這其間還不斷傳來相隣室友如打更般每隔一段時間便四處走告的愚蠢抱怨。這時,J突然現身門外,從半掩的門探進頭來對K說,嗨!S說今天冬至要請你吃湯圓,去不去?今天沒什麼雲,吃完還可以去紅樓樓頂看星星喲!K有些不耐地說今天身體不太舒服,下次吧!J噢了一聲便離開了。之後室友們便開始瞎起哄,說著,喔……紅樓看星星喲!他們一直都以為K在紅樓把到了什麼美眉。K打心底又是一陣嫌惡。
過了幾天,K不巧在路上撞見了技術學院,技術學院抓了K劈頭就問,你和S到底是怎麼回事啊?S前兩天哭了一整夜,我從沒見過男生這樣哭法的,哭得好傷心,說什麼身上只剩二十塊,要請你吃湯圓還不肯來……。技術學院劈里啪啦說了一堆,K只是應酬式地回應著。
K最後一次見到S是在河堤,S約了他,說想和他聊一下。只不過兩人見了面似乎也沒什麼話好說。K最後仍忍不住問了S,「你該知道我跟你不一樣吧?」S望著遠方搖著頭說,「我不信」,「你只不過是不喜歡我而已。」邊說著邊轉過頭來凝視著K。K讓冷風緩緩將語言地送進他耳裏,然後望著潺潺流過的溪水很久很久,眼淚終於忍不住從眼眶裏落了下來。
幾個月後的一個假日,S唸國小的弟弟騎著腳踏車送了一包東西到K家裏,說是給K的生日禮物。K拿了這包東西在客廳坐了下來。電視裏正播著六四事件的新聞,他看著新聞沈殿了許久,遲疑著是否要打開。最後還是忍不住撕開了,是一本精裝15開素描本。K在記憶的底層搜尋了很久,想著為何是這素描本?最後終於有個畫面浮現。有一次他們一起逛書店,他曾將這素描本從架上拿下來看了看又放回去,重複了兩次。
這是K與S的最後一次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