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輕時常寫詩,交往過的女孩子都收過他的情詩,有的甚至多得可結集成書。但其中有個女孩,他從未為她寫過任何情詩。
認識那女孩的過程相當平凡,就像是有一天突然有人敲敲門,他打開門一看,一個像是從日本漫畫裏逃出來的可愛短髮女孩就靜靜站在那裏,幾乎要把拇指放進嘴裏,有著美麗五官的臉還斜斜地側向一邊,敲錯了門似地用著無辜的大眼睛盯著他看,另一隻手還緊緊地捏著上衣一角。
「爺!」女孩像發現親人般喜悅地喊著。
「乖~」他邊摸著女孩的頭邊想著,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女孩極為沈默,幾乎不太與他人交談,對他也似乎只在生活時必要的程度上使用語言。她會花很長的時間吃飯,每每進食時,便像數著飯粒般一粒粒地往口裏送,緩慢的程度,往往讓人錯覺似地以為她在將每一顆飯粒送進嘴裏之前,都和它們進行著某種祕密對話,因此,女孩一餐的飯量往往不到正常人的四分之一。他常常難以理解這樣的食量是如何讓女孩成長到如今這樣完全在正常範圍內的體態。
女孩有一雙極為奇妙的手,任何物品到了她手裏似乎便有了生命。她可以在清晨時,邊賴床邊抓起棉被一角獨自地玩了起來。她經常讓小被角把他弄醒,然後朦朧之中他便看著小被角顛顛仆仆地翻山越嶺,喜孜孜地和女孩咕咕噥噥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她也會在他開車時無聊地揪起他外衣一角,然後使喚著小衣角對他東戳戳西踹踹。他因為安全的理由常只是微笑以對,女孩便自顧自地與小衣角展開祕密對談。小衣角有時還會聽得咯咯地笑。在女孩手裏能活起來的東西不只是衣物,她可以讓桌上的半截紙張驚喜地飛越書海,也可以讓化粧鏡旁的小瓶瓶罐罐們嚴肅地開著什麼神秘的會議。女孩似乎將絕大部分的說話份量都給了在她手裏活起來的生命,所以反倒在現實世界沒分到什麼說話的配額。
一天,當他自一個無夢的清晨醒來,發現女孩正對著他勃起的陰莖說著些什麼。女孩情神經專注,艷紅的龜頭也似乎正興致勃勃地傾聽,並不時仰頭訕笑。女孩和陰莖像約好了似的,同時轉過頭來瞅了他一眼,然後各自低頭竊笑。他像無心闖入的第三者般,毫無介入這畫面的餘地。自此之後,女孩似乎和他的陰莖建立了一種獨立於他的關係。女孩偷偷地告訴他,他陰莖的名字叫「小爺」。
從此,女孩會在他洗完澡坐在床沿吹著頭髮時,走過來以把玩小玩偶的方式讓小爺活了起來。女孩和小爺默默地對話,小爺像是時而沮喪不語,時而振奮地飇淚大笑,女孩則像是或嬌嗔訓斥恫嚇,或傾吐滿腹委屈。吹風機的聲音轟轟作響,他什麼也聽不見。有時,在他站在馬桶前小便時,女孩會突後從他身後探過頭。「幹嘛!」他受驚嚇地問。「看小爺啊!」女孩一臉無辜又帶點興奮地回答。有時女孩則會在出人意料之外的場合突然問他:「小爺在做什麼啊?可不可以看一下?」像是演奏會剛結束燈光亮起的時候,或者是在川流的人群間,正要停下來等綠燈之時。他往往以莫可奈何的眼光,先看看四週,然後搖著頭對著女孩正色地說:「不可以!」
就這樣過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當冬天來臨時,他忍不住在一個寒冷的清晨問女孩,她到底都和小爺說些什麼。女孩看了他一眼,便抓起小被角,緩緩地舞弄著,然後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個昨夜的夢境。夢境中滿是血腥、肢離、死亡、苦難以及沈重得難以令人承受的情緒;那是一個全然將我們所居住著的溫和的表面世界,以三百六十度痛苦地劇烈扭曲著的地方。他央求著女孩不要再說了,說著便衝進浴室把胃裏僅有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女孩在冬天快結束的時候離開了,就像來的時候那樣平凡。離開時女孩平靜但帶點委屈地說,小爺是我的寵物,我要把它帶走了。然後就在初春仍然寒冷的空氣裏消失。
之後,他不確定女孩是否真的從他身上帶走了什麼。唯一的變化只是,他從此便再也不知該如何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