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話鈴響起。
但沒超過鈴響的三分之一便戛然而止。
他握著才拎起的聽筒,從喉嚨間吐出一聲,「更」。
空氣中殘留的煙味、舊建築散發的黴味和著不同人帶進來的各種體味以及其他不知從哪個陰暗角落混進來無法令人覺得愉快的氣味,將整個小隔間弄得像是個裝滿污水的魚缸。他就像隻安份的魚浮在那魚缸裏微微擺動著鰭,宿命地用鰓濾著濁水。相隣隔間傳來間歇的說話聲和A片女星賣力的呻吟聲,冷氣機在遠一點的某處低聲地吼著。雖然是處處令人想抱怨的環境,但離收假還有十二個小時,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計劃來消磨時間。小隔間裏就只有一張雙人沙發,一高一低的二張小桌子,一張放著一具電話,另一張放著一台小電視。剩餘的空間大概就只夠一個人站立。他沒開電視,只是專注地想著要如何接到電話。
會看著報紙不起眼的角落裏登的「男來店女來電」的電話打進來的,會是怎樣的女子呢?他也想知道。剛才進來時老板說今天客人不多,應該很容易接到電話。這是他第一次來這裏,連上的兵說反正就算來這兒睡上一夜也不算太貴。
這是他進來後第五次電話鈴響。原來他媽的這麼難接,他盤算著。桌上八分滿的柳橙汁只剩二分之一呈橘色,其餘則被透明的冰塊及水佔滿。從玻璃杯外冒出的水滴,已在杯底積成一灘小水池。
他索性拿起話筒,另一手將通話鍵仍按著,然後癱在沙發上。
鈴聲又響起,他迅速地將手指移開按鍵。「喂」,聲音從隔壁傳來。抵著耳的話筒響著一陣長長的嘟聲。「馬的」,他嘴裏讀著心中的詛咒。
四週約有兩三個隔間有間歇的說話聲。櫃檯邊乎又進來了新客人。牆邊掛著的像是從夜市買來的鐘指著九點零二分。
又再幾次失敗後他終於接到了第一通。
「喂。」
「喂」,是個聲音略粗的女聲。
「妳在哪裏啊?」
「高雄。」
「我也是吔,妳在高雄哪裏啊?」
那女聲聽來像幾天沒睡似地疲倦沙啞。簡單地交談後,女子突然問道:
「你一個人住嗎?」
他頓了一頓,遲疑地回答了「是,是啊?」
「你那裏有床嗎?」
他略帶狐疑又有些心驚地說,「有,有啊。」
「那我…」
他耳中響起一陣嘟聲。電話沒由來地斷了。不像是故意掛斷的啊,她話才說一半,他想。他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惋惜地再按下通話鍵。
鈴聲再響過幾次後他變得越加熟練。接了一個純想聊天的女子,和一個劈頭便破口大罵的電話後,終於一個女孩給了他電話。
「嗯!我在屏東,你現要來嗎?」女孩聲音微弱而細緻。
「可以啊。」他記下了會面地點和女孩的電話。掛上電話後便到櫃檯結了帳。
出了店家就是六合夜市。南部典型的夏夜溽熱空氣如浪潮般迎面襲來,在這裏待了快一年了,他還是不太習慣這裏的氣候。在川流的人群及交錯的燈光之間把機車牽出來後,他便循著夜色向著更南方前去。
他用力催下油門,在夏夜的南台灣寬濶的大馬路上享受奔馳的暢快。週圍的各色燈光不斷向後快速退去。他像是在夢境中飛行,人影逝去如鬼魅跳躍。
到屏東時,女孩已在約定的地點等著。那女孩留著短髮,臉上戴著一個大得出奇的口罩,整張臉只看得見一雙眼睛。會面的地點是一個巷內的空蕩市場傍。他將機車隨意停了下來。女孩個子嬌小,著短裙。暗淡的燈光下他看不清女孩長相及衣著的細節,只覺得她手臂及腿略顯得浮腫。他們以簡單的問候打開初次見面的僵局。女孩說,她因為體內代謝出問題而在家休養。「以前我的腿很細唷,穿了迷你裙大家都說我很漂亮。」女孩似乎在口罩裏微笑著。「可是後來生病了,身體就變得腫腫的。」他問女孩可以把口罩拿下來嗎?「不行」女孩說,「現在變醜了。」「等以後身體養好再讓你看。」他似乎見得到女孩在口罩底下泛起了淺淺的笑靨。女孩斷斷續續地聊了些話題,包括以前在Disco餐廳打工的生活,以及男孩子們如何圍繞著他。「現在只能在家裏休息。」
「嘿!」
「什麼?」
「你當我男朋友好嗎?」女孩在一陣簡短的沈默後突然說。
「嗯!好啊。」他訕訕地笑著回答。
「那你載我出去玩。」女孩似乎在口罩內笑開了。
他斟酌了一會兒,想著剛才經過的憲兵隊。一個現役軍人大半夜的騎著機車載著一個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女孩到處亂晃也不是一件妥當的事。於是說,「下次好了,今天太晚了。」
「嗯!也對。」女孩說,「不然下次,你要打電話給我喲,我該回去了,不然我們下次見,你再打給我,掰掰!」
「掰!」
他望著女孩轉身走進黑暗的小巷中。
2.
他撥了女孩的電話。
「喂!」「還記得我嗎?」「是啊!」「我現在去找妳好嗎?」「好」「那就待會見。」「掰!」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兩個星期後,他第一次撥電話給女孩。部隊裏狗屁倒灶的生活令他無時無刻都想逃出去喘口氣,到了外頭便把握著分分秒秒能夠呼吸自由空氣的時間。在收假前十二個小時,他打了這通電話。
他又循著同樣的路往屏東騎去,在幾乎與上次相同的時間。他照著女孩給的地址找到了她的住處。按了兩聲門鈴之後,便聽到女孩大叫了一聲,且邊往裏衝裏喊著,「等一會」。過了約半分鐘,女孩開了門。他進了門之後,女孩便一把抱住他,一邊跳著說,「你終於來了,我好想你吔!」她手臂似乎是溼的,身上留著濃濃的香皂味,髮梢還淌著水,似乎是穿著睡衣,臉上的大口罩依然沒拿下來。「我還在洗澡,你再等一下。」說著女孩又鑽進裏面的房間。
他一個人被丟在一個陌生的客廳裏,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週圍有些陰暗,陌生的傢俱散發著一股難以親近的氣息。客廳裏所有的擺飾似乎都再尋常也不過,毫無特色地像是轉個身走掉後,第二天就會完全想不起來這裏的任何細節。
女孩沒多久又再走出來,同樣戴著口罩,著同樣的睡衣,那是像將要成為女人時穿的那種,帶著一點點的性感和一點點的稚氣。女孩又過來摟著他。他們在客廳裏聊了一會兒。然後他說有點累了,清晨五、六點左右他必須離開,想找地方先睡一會兒。女孩建議就在這裏睡吧。她說「我舅舅和我一起住,平常我們都睡一個房間。」他有些驚訝,問道「睡同個房間?他現在人呢?」女孩說「就在裏面的房間裏睡啊。」「他平常在工地工作很累,現在大概睡死了。」「其實他也不是我親舅舅啦,我只是借住在他這裏養病,他對我很好唷,我們睡在一起,他從來也沒有對我怎麼樣吔。」說著便領他走進裏邊。他心裏一陣疑惑,好奇心遠大於疲倦地跟在女孩後頭走進裏面的房間。
女孩躡手躡脚地推開一間房門,領著他走了進去。裏頭只開著一盞昏暗的夜燈,但看得見沒有床,地上只鋪著約三、四張榻榻米當做床。一個長得似乎瘦小的男人正躺在那裏沈沈地睡著。他有點想走,遲疑地想問女孩這樣好嗎?女孩別過頭對他示意表示沒關係,他舅舅不會介意。那男人突然翻了個身,眼睛似開未開地掃過他倆,然後似乎頓了頓,又沈沈睡去。他不確定那男人是不是看見了他,那頓了一頓是認可嗎?
女孩拉了他在隔了那男人約一人寬的地方躺下,他順著女孩的動作也跟著躺了下來。女孩偎著他,像是心滿意足似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他指指她的口罩,女孩搖了搖頭,或許在口罩裏又淺淺地笑了一笑。他也伸過手臂擁著女孩,一顆忐忑的心,漸漸地平息下來。
男人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女孩身上散著一股香氣。在夜燈的照映下,房間裏的一切對他而言更像是夢境。他漸漸地感覺到了倦意。不知過了多,也不知是否真的睡著了,他感到女孩的指尖在他臉上輕觸了一下。女孩的臉仍貼著他的胸口。他感覺著女孩的鼻息,和她身體散出的陣陣香氣,然後便試著把手放在女孩的小腹,女孩稍微動了一下。他又試著把手伸進她睡衣。女孩喉嚨裏輕輕地發出了一點聲音,然後用手輕微地推了他一下。他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再試著伸手在她睡衣裏游移。這次女孩沒有抗拒。他的手蛇似地游到女孩的胸口,指尖蛇信般地探弄。他有些吃驚,女孩的胸部如孩童般平坦。他腦中閃過了一些臆測,便停下手。沈澱了約十分鐘,他起身輕輕地搖著女孩說,「我該走了。」女孩睡眼惺忪地望著他。他沒等女孩的回應便緩緩起身走向房門,女孩也跟了出來,睡意甚深地和他道別。在寂靜的清晨,他發動了機車,引擎回聲震得整條巷子如同發怒似地吼叫了起來。他便在這一陣憤怒般的咆哮聲中揚長而去。
他疲憊地在暗淡的晨光中前進。在一個路口遇到了臨檢。警察把他攔了下來,客氣地以問候的口吻問了句,「剛下班啊?」他也沒心思想警察為何問了這麼奇怪的問題,便隨口回答,「是啊!」看過了他的證件之後,警察疑惑地問:「戶籍在新竹?」「是啊!」他回答。「可是車是基隆的牌吔?」「朋友借來的!」他有氣無力地說。警察拿了個機器按了按一堆鈕,然後回警車用對講機講了一堆話。之後回來把證件還給他,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強打起精神,看了看東方的魚肚白,像剛從一個浸滿各式各樣不同種類疲倦的醬缸裏撈起來似地,坐上機車,向著黎明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