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想拉大提琴?可能只是有一天,他忽然覺得自己該嚴肅地做件事,而這件事,就是把大提琴拉好,而且就是拉大提琴,不是去學希臘文或著出國唸個博士,也不是拉小提琴或著低音大提琴。就是大提琴,和邏輯的必然性很類似,因為就算在其他可能世界,他也會選擇做這件事。
第一個正式的大提琴老師第一天上課就問,為什麼要學大提琴呢?她那時還是個大四生,主修大提琴,手長脚長,紮個馬尾,不是很有耐心,這點常常讓他在上課時神經緊繃。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大概是還有其他更要緊的事要說吧。但他知道答案會是什麼。他想終有一天他會年老,老得不知該做些什麼,當然,年老與無聊並不必然劃上等號。但直覺告訴他,他的老年或許會相當寂寞,或者他潛意識裏害怕他的老年會是一段孤單寂寞的日子,所以,他必須練好大提琴,那樣就可以在他的晚年,背起大提琴,走到湖邊,一邊拉著巴哈無伴奏,一邊回憶他的一生。能夠在這樣的生活方式中逐漸地死去,似乎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憾。
其實他更想更想做的是,背著大提琴走到忙碌而寒冷的地下道,地下道或者通往地鐵,或者通往黑夜。他打開琴盒,安靜地拉完高大宜的無伴奏。季節像河水一樣地流過,他的毛髮也像河流一樣生長,這是一件可以像我的志願一樣,寫在小學生作文薄裏的事,可是他必須先有一把琴,然後學會拉它。
他學琴時很緊張,常常握著弓的手因酸痛無力而嚴重地顫抖,按弦的手也跟著慌亂地抖動,提琴老師便說:「你再不放鬆我實在沒辦法教你。」他儘可能地忘記眼前這名女子其實有些美麗,儘可能用習慣來撫平他的慌亂。
時間用了所有可能的形式流逝,諸如隨著一名預官排長在部隊裏耗盡一年十個月,但就是見著不著純粹的時間自身是如何逐漸消逝。
幾個月之間他往來於部隊和提琴課之間,提琴課每二個禮拜只上一小時,卻幾乎是他這一年多之中,生命唯一有價值的段落。他不經意地和提琴老師保時疏遠,下課後坐在文化中心的廣場前,發一小時的呆。人群像魚一樣游過,他像玻璃缸外的眼睛。
那提琴老師開過一次畢業演奏會,她給了他一張邀請卡。他看了時間,便開始想著這天晚上要如何從部隊裏溜出來。那時他正代連長受「小部隊師資班」訓,在野地裏讀完了「大亨小傳」、「愛在瘟疫蔓延時」、「傅科擺」。虛幻和現實其實常常是糾結不清的。演奏會那天傍晚,他穿著迷彩服大剌剌從正門走出去,衛兵大喊了聲「長官好」,他心一驚,手一揮,正眼也沒瞧故做輕鬆狀地走了出去。少尉軍官,幹部還是學員?衛哨也沒把握。
他到速食店厠所裏換下軍服,出來時一身學生穿著。演奏會的曲目裏有布魯赫,他在陰影裏坐著,努力扮演局外人的角色。提琴老師很緊張,額頭都是汗。演奏時她的座椅不斷發出咯咯的怪聲,那聲音令他覺得殘酷。他害怕她從陰影裏認出他來,便像藏匿似地縮在座位。表演夢境似地結束了,她的學弟妹們盡責地獻了花,讓她的大學生活完整地劃上了句點。他想像著他也上台獻給她一大束花,但那僵局穿透想象直接壓在他的胸口。他迅速地從後門走了,像所有的逃避者,循著最晦暗的路徑走了。
他的女友偶爾會來看他,他則放假便去找她。他欣喜地告訴女友大提琴又進步了,她則慍怒地問他大提琴是不是比她重要。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生命著實有限。一天約了去看一名躺在醫院的朋友。那朋友退伍前一個月出了車禍,幾乎成了植物人。見到那朋友時他幾乎認不出來。半邊的頭蓋骨為了某種理由而取下來,縫在腹部的皮下保存。他從那朋友遲滯的眼神中,彷彿見到微弱的意識,從一個極其遙遠的深處,艱難地向他說聲「嗨」。那聲音黏稠而暗淡,似乎是睡了一個世紀仍難以醒來。離開後,他們就像是被懶惰的小孩隨意養著的兩隻魚,在混濁的水裏怎麼也游不出來。第二天,在凱悅飯店的噴水池前,他們冷靜地同意暫時分開一段時間。
大提琴課仍然持續。他從未再提起過她的演奏會,她也未曾問過他那天有沒有來。他仍然會在下了課匆匆地收拾弓盒樂譜,匆匆地離開。他們幾乎再也沒有問過對方,關於大提琴以外的任何事。
一次上課,提琴老師坐在床沿,看著他拉一首練習曲。他不甚熟練地運弓,努力地掩飾心中的慌張。間歇之間,他無意中瞥見她正在整理裙裾,白皙的大腿兀自地暴露在他嗷啞的音符之間。他只記得那天她說了「回去再練習」。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會再跟她上課了。
他對她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性慾。
退伍之後,才發現分手的女友早已和別人結了婚,他覺得忿怒,覺得難以理解,覺得整件事像個死結。只剩大提琴了,他對著自己說。
只剩大提琴了,但日子似乎仍必須在正常的軌道上運行。他找了個平凡得難以記得的工作。過著像影印般的子。只剩大提琴了,他想,世界只繞著練琴的時刻轉。
之後他的日子裏便只剩游泳、酒吧、啤酒與大提琴,睡前他總是放著顧爾德的郭德堡變奏曲。唉!那個神經質的瘋子,他想,似乎人應該活得純粹些的。他逐漸意識到,活著本身其實是一件極其無趣的事,徹底地了解自己仍如此活著更是殘酷。他算計著,接下來的事情,似乎只是選擇死去的方式而已。
再來的夏天是那種極其炫麗耀眼的季節,太陽狠狠地讓所有的事物發亮,除了大提琴 f 孔裏的音樂。就是這樣的季節,明亮的午后,他潛進北海岸暗藍的海底,再也不打算起來了。在痛苦的掙扎與灼灼的閃光之間,他聽到了巴哈,是布蘭登堡協奏曲,而最後的影像,則是自撩起的裙裾間兀自裸露的白晳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