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mages by Eric Fredine _ Horizon )
不知道夏天是從那一天開始,因為住在山邊,當熱滲在地氣裡上冒時,某天夜裡忽然聽見蛙咯蟲鳴,黑夜裡的山頭吐納著草莽間慾望的氣味,我以為的夏天在那時候就來了,季節從來就和數字無關。
很久我都提不起勁寫字,空白不斷擴大,像一層膜似地,把我敷在裡面,寂靜又不完全靜止,我常聽著自己的心跳,不曉得空白要我等到什麼時候。
因為熱,空氣流動得很慢。在我們這個房子裡,詭異地我和貓,都有成癮的現象。牠瘋狂地愛上鰹魚口味的罐頭,早餐、午餐、下午茶和晚餐,然後還有宵夜和大宵夜,牠總是坐在碗旁邊,眼巴巴地等著。
”Duke,你真是一個最會裝可憐的胖子”,我唸牠,又拗不過地心軟。
有時候還要假裝關燈睡了,牠會哀哀地依著我的臉,只要眼皮稍有動靜,就[ㄋ一ㄠ]幾聲,試探我會不會好心起身,再給牠一罐。人之所以成癮,都跟腦內多巴胺的分泌有關。多巴胺給人一種幸福感,就像巧克力,像酒鬼和賭徒。
老貓也是如此,牠也不過就是暴食,我的癮頭,卻只能用爆肝眼瞎來形容它的嚴重。
起先,我迷上[實習醫生],白天是正常的上班族,晚上就在醫院裡和那一群睡來睡去,優秀的外科醫生鬼混。當我終於用盡辦法看完了美國最新一季的最後一集,我以為這種宛如化身博士(DR JEKYLL ＆ MR HYDE)的失心瘋終於獲得了解脫。其實,不然。一天,我看了一本書, 「博士熱愛的算式」 , “ 博士只有80分鐘的記憶，一旦超過這時間，他的記憶就自動歸零，重新開始。然而博士卻用一個簡單的數學公式,驗證了愛的永恆。” 作者是小川洋子。
因為這本書,我又迷上了小川洋子,還有記憶和記憶的一切。
記憶是個錯覺,這是我的看法。對於記性好的人,或許會覺得,我的說詞才是騙子的詭辯,因為他們掌握的現象確鑿,在他們的腦裡宛如不容爭論最堅實的供詞。如果歷史只有現象,那又有什麼值得探討? 我的兒時記憶,屋前臨街有一條小河,越過小河有一畝魚塭,魚塭的後方有一乾涸的鹽地,我常蹲在大人的腳邊看他們釣魚,不怕蟲子不在乎泥巴,在我記憶裡有水有魚有蝦,有笑聲,有一種期待,鹽地上的我,有學會腳踏車的驕傲和那時學著放手空騎的勇敢。但是,如果和某些人談起,他們會說那是一條滯鬱發臭的黑色水溝,每隔一段時候,會有依習俗「放水流」的動物屍體,那塊我勁騎泛著鹽漬白光的美地,總是冒著死魚的臭氣。如今小河已經不再了,鹽地變成了停車場,關於這塊土地真相是什麼? 我也無法回答。我只有記憶。
記憶忽隱忽滅,恍如鬼火。記憶像影子跟著我行走,但是我抬頭卻常看見不一樣的太陽。(你就不要再來提醒,太陽只有一個了。)
讀完小川洋子的「凍結的香氣」的一個半夜,面對記憶不可名狀的哀傷我有點手足無措, ” 我第一次收到他為我調製的香水。他為那瓶香水取名為「記憶之泉」，瓶蓋上精雕著孔雀的羽毛。「孔雀是記憶之泉的使者。」說著，他取下瓶蓋，將手指滑入我的髮，在耳後抹上一滴香水。
然而，他在第二天自殺了”
他死後,她企圖穿越死亡找到他活著時一切的真相時,才發現他的一切都是捏造的。而他的愛卻如此真實。
”記憶。形成妳這個人，只是記憶而已。” 書裡這麼說。
我的悲哀是,多年的疑惑終於被人書寫明白,那就是,面對人和生活,其實大多時候,沒有所謂的「真相」,也沒有答案。記憶是自己的。答案是自己的。過去已經無法改變,我願意記得什麼,記憶就形成了我。
無所適從的那個晚上,我又重看了一次[實習醫生]關鍵的最後幾集,( 是的,爆肝瞎眼、廢寢、不忘食 ) 。 劇裡的名模美女醫生的大腦的海馬體裡長了一顆腫瘤,在認知神經科學中,海馬體是腦中管理記憶與學習的區域,那裡編寫著密碼和程式,甚至藏著著一幅能夠標明我們所處空間位置的地圖。移除腫瘤,是唯一存活的方式,卻有可能毀了我們的記憶體。她可以活著,但失去經歷過的人生和一切的技能,不認得蘋果或葡萄,不記得如何說話,當然叫不出一個名字。如果是你,你選擇記憶,還是無知地活下去?
影集裡,關於這個抉擇有很多不同的討論,每一個人的決定,都反應著不同的生命態度和性格,但終究只有那個長腫瘤的人可以決定她的生命。
我在存活和意識認知裡游移來回,始終沒有自己對記憶的答案。畢竟,我曾對記憶叛逃,燒毀了10年的日記本,下定決心一種輕盈,那晚紙煙漫向黑潺潺的新店溪,我看著火融過的字跡,有一種退學或離職後的義無反顧。
豈知,記憶像隱地的蟲蟻,它依然攀著著地的根芽,被我的生命餵養。
-----
我以為,人其實可以玩弄大腦,如果明白它的邏輯。當一個新的事物進入我們的生活,如果沒有人再來提醒讓大腦複習,一個鐘頭後,56%會記不起來; 一天之後，66%已經遺忘,一個月之後80%早已忘了或根本想不起來。這就是著名的「遺忘曲線」。這也是為什麼我的祖母後來,忘了我,卻拉著我的手問,”我ㄚ兄來了嗎? 他要來帶我回家。”她少女時期的記憶在一生裡複習得最久。
燒毀日記只是一種儀式,但我卻不太確定自己從什麼什候開始遺忘。生活變得簡單,現實生活裡的感受變得輕淡。一切都可以選擇,我發現自己的忘性越來越強,也不再多想人情世故經不經心的好或不好。
手機響起時已近午夜,我埋在書堆裡,對時間感到恍惚。不明的手機號碼,不是詐騙集團,就是網路行銷,誰會在這時候打來? 是我十幾年前的男朋友。
父親住院,他回到了台灣。時間不長,他在加護病房外的家屬休息室,打電話給我。
他叫我的方式很陌生,聲音顯得忐忑,沙啞,有一種不安的尖音。我忽然想起他喉頭顫動的樣子,因為太過清瘦。”這是我媽媽的手機。”他這麼說。
屋裡很靜,他的手機裡卻有嗡嗡的迴音, “ 你還好吧 ? “ 在他說完父親的近況時,我只能如此回應。
”我哥哥也回來了…”,
”哦, 那個在夏威夷的哥哥嗎? 那個胖胖的哥哥? “,我忽然想起。他笑了出來,
”他現在還不算胖的,我弟弟才胖得離譜。”
“那個睡覺老愛蒙著頭,變笨的弟弟嗎? “
“對阿”他說。其實,這些人我都沒有見過,只是在他當年的描述裡,這變成我們今天聯結的線索。
他的喉頭彷彿卡著砂石,他說自己也有了肚子。想像一個瘦削的人,垮下的中圍,我不禁哈哈大笑,
”我的貓也一樣,老了,就有掉下來的肚腩…”,
這時候他才揚起熟悉中李國修般的高音 ,”我算起來,還是標準! ”那是他雄辨時的音頻。
嗡嗡的手機裡,我們交替著他的近況和我的近況。他應該很近,但怎麼聽,都像是老唱盤裡的聲音。我以為自己早已忘了的,在掛上電話時,才發現,自己居然記得。
原來,記憶是深深的一潭,我住在岸邊,不急著打撈,只是沉放。有人撈起一隻鞋,淌在水邊,探頭透鰓地呼氣,我才想起,他們活在水底。但是,或許我捧著的生息不是記憶,記憶已死,而是過去依然存活。
那晚,我看的正是小川洋子的秘密結晶。
「…………… 只要生活在這個島上，內心的東西就會一個接一個失去。我想，不久之後，妳即將失去生命中第一個東西。」
「會很可怕嗎？」我擔心地問母親。
「不，妳不用怕。失去的時候，既不會痛，也不會難過。清晨，當妳在床上醒來時，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結束了。妳不妨閉著眼睛，豎耳傾聽，感受一下清晨空氣的流動。一定可以感受到和昨天不太一樣。然後，妳就會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有什麼東西在島上消滅了。」
… 故事,從記憶的消失開始。在這個小島上,記憶一旦被消滅,一切相關的感官和物質,便失去意義。比如,相片的記憶消失時,即使再看到一張相片,妳也再看不見相片裡的畫面,那只是平滑的一張紙。又比如,當手的記憶消失時,即使這塊物體仍與妳聯結,妳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不知道如何寫字、拿取或使力,甚至不是妳的身體。只是,當一切的物質、甚至肉體都消失之後,在這個殘存而依然邁向未來的世界,只有記憶不曾消失的人才能存活。
記憶,形成了什麼又改變了什麼? 我在存活和意識認知裡游移來回,始終沒有自己對記憶答案。
某天我在清晨醒來,因為貓在門口[ㄋㄧㄠ]個不停,牠又餓了…,開完罐頭,我躺在沙發上,看夜的藍慢慢,慢慢地泛起金黃,我想,這個世界依然邁向未來,如果有一天我的腦子裡長了一顆腫瘤,為了存活必須失去我所有的記憶,我願意。
人很難重生,很難忘記,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洗牌,腫瘤,或許是一種祝福。
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
更何況,記憶真的只藏在腦裡嗎? 我所知道的 [忘情診所] 處方,只要刪除部份的記憶,就可以回到純淨的心靈…
[ 忘情診所] 由此進入→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