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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我的父親,我愛你。
《1》‧
從那年搬到新店租房子後就常思念起舊家。
比起他人對舊家的釋義,我的舊家是個懸殊物;大多人喜愛捨棄舊處移居新巢,然而,我們卻著實顛覆這樣的做法。
位於繁華的南京東路大馬路上,五層樓成棟舊公寓,在奢華的商業區中顯得凸異,是極為特殊的拼裝物,這父親北上創業斬獲後第一起興建的驕傲,幾經歲月洗浴後面目丕變,灰石外牆掛著青綠色的斑點,在夾縫裡掙出的蕨草,建築物破片下裸露的水泥牆,相映於艷麗的市街顯得很不起眼,在爭先恐後的霓虹覆蓋著,像是位羞澀樸實的老人,經歷年代風霜仍不願脫卸陳舊的外衣,安靜地與金碧輝煌的高樓們並肩而立,而在整條南京東路上許多公寓紛紛合建,遠觀而視,高聳的高樓延展至即此呈現一個小凹線的景況,就更顯得怪異了。
我們的鄰居很除了銀行與公司行號外咸少有一般住戶,這是最大的遺憾卻也是很特別的居住經驗,與我們相比鄰最的是一家豪華的24H理容院;在那,日夜都有玲瓏的女郎魚貫進出,他們的穿著時髦捨去了俗氣的亮片禮服,光是低胸的緊身洋裝就很誘人,比起別家理容院顯得低調,很少看到小姐們在大門口留連,大都安靜隱身在屋內。偷偷窺探裡頭,巨型雨滴狀水晶燈籠罩整片大廳,清亮的琉璃色大理石地板,看似名貴的青銅瓷器於牆沿排列,加上中式雕刻紅木窗櫺隔間,一簇簇鹵素燈與微透的窗幔,像極了小型皇宮,名人的高級招待所。我常從理容院前經過;買東西、趕上班、帶姪兒散步或吃一頓早餐,我這平時被錯覺為氣質派的女人,輝映在那片几淨的窗前像是照妖鏡般幻化得醜陋不堪、原型畢現;素顏的臉上架著厚重的眼鏡、隨意捆缚的亂髮、褪色的衣褲、手執一個塑膠花袋,就狠狠的被那些美麗的女子們比下去,遇到門口泊車的男子我偶爾會點頭微笑,這理容院鄰居對我家來說也算是一種安全的象徵吧。
《2》‧
這棟老公寓雖小卻具備了豐富的功能;地下一樓到二樓是父親所開設的公司,我的住家則在三樓,四樓住著大伯母全家,再往上的閣樓與頂樓加蓋,是堂哥的寢室與姪兒們的遊戲區,由於頂樓酷熱非常,冷氣轉到極限也逼不走沉重的悶汗,孩子們玩遊戲就能忘記這惱人的高溫,我極少上頂樓,除了從前陪嫂嫂閒聊外,火烤般的頂樓對我而言是一種受罪。
我很羨幕父親上班的便利,僅需樓梯的走路工,不像我上班還得早起等公車受擁擠之苦,然而這是很大的錯誤;父親無論早晨或中午都在樓上用餐,用膳後即到樓下繼續上班,晚上亦然,一天平均工作十多個小時尤其辛苦,這是我對父親有最大的敬佩與崇拜之處,父親一向堅忍不屈,我未曾聽過他的抱怨,他頂著沉重的事業壓力與債務沉默的應對,而我自小安逸的活在他的羽翼裡天真度日,直到我成年,假日裡父親依舊早起下樓處理公事,我還在房裡貪睡,他也從不曾苛責我,我沒能遺傳到他勤勞刻苦的精神很是慚愧。
從我的房間可以看到整條大馬路;白天盡是汽交通擁塞的都會風光,車群的鳴聲嚷得熱鬧非常,到夜晚,即變幻成死寂的空城,空蕩的馬路,一輛輛機車飆嘯而去,尖銳的排氣管聲,午夜修整馬路的噪音,我時常喪失了安靜的權力,父親為我添購新型冷氣、電腦設備、音響,我還是喜歡這個臥房;從學生時期上學讀書、熬夜畫稿,到出社會埋首趕工的企劃案、夜讀我所鍾愛的書籍…等,在這小小的空間裡,擠進我成長過程中豐富而恬愉的記憶。
國小到國中我依稀記得那些學琴與補習的日子,我並不喜歡補習,我害怕那群期待的眼光。書桌上熱烘烘的日光燈,在回收紙上重覆的計算數學公式與複習考卷,家教老師併著椅子斜靠在我身旁,以鉛筆在答案紙上提示重點,就這樣度過了二個鐘頭,桌面上永遠是不斷寫錯再擦的橡皮屑與成堆的參考書、提神的茶葉,揮不掉的繁重課業。我明白父母對我的期待,老問我有沒有進歩,凝視成績單的眼神,我只是渾渾噩噩的努力著,印象中的母親眉頭深鎖的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發著呆,這些共有的擔憂,直到我陸續拿到畢業證書才逐漸消散,長大對我有正面的意義;參雜了解脫的成分。
隔著房間外的走道穿過客廳就是父母的臥房,簡直成了父親專屬的書房,父親深夜下班上樓沖個澡就開始夜讀;台灣文學、現代詩、還有對我而言較為陌生的中外雜誌與傳記文學,最後再把報紙副刊仔仔細細看完,最令我懾服的是,即使家中傳來電視與我們的笑鬧聲,他仍專注的閱讀,像是活在市場中的菜販麻木於喧鬧域,我明白父親對文學的熱愛,他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當文人,僅能跟家族兄長們一塊做事業,完成夢想對一個感性的人而言更加重要?在父親的微笑中、自傲的眼神裡似乎藏匿著孩子的渴望。父親愛吃鄉下菜,不論是紅色蕃薯葉、香煎白帶魚或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鄉村料理,他買菜母親負責烹煮,用餐時刻,父親枯瘦的身影與掙扎的表情讓我動容,父親吃飯很辛苦,因多年前下咽癌電療、化療與氣切後味導致覺盡失吞嚥困難,用餐並非享受而是一種痛苦,心疼,這蝕人身心的疾病。
談到母親,她的固執與慈愛常讓我陷入兩難;她是父親庇護下的傳統婦女,從婚後就在公司幫忙與照料家庭,母親除了烹煮三餐與照顧父親起居,還要到公司幫忙非常辛苦,由於母親的敦厚咸默承接不了父親巨大的感性,二個孤獨的靈魂各自寂寞又平靜,他們的婚姻像沒入水裡的石塊,又像缺電的馬達無以法快速旋轉,我傳承了父親感性的特質與母親傳統的婚姻觀,這樣矛盾的性格,常讓我混淆自我的原型,直到我與母親談話時又回歸了女性,我嚮往成為中性的個體才足以捍衛母親。
在心裡,我與父親的房間永遠相通。
《3》‧
打開小妹房門,電腦旁堆砌著時下流行的布偶們,哪個男孩獻的愛呢?最珍愛的保養品被整齊排放在小籐籃內,裡頭幾罐一小瓶要價好幾千元的乳液,上面印長長短短的法文字,這讓我對女人的消費市場有著濃厚的研究興致,櫃子裡滾邊的小洋裝、字母T恤、還有一雙雙坨上油的馬靴‧‧‧,少女漫畫的房間,旋轉的花木馬,小妹非常愛美,白皙的臉龐像她純真無暇的心,搭配她的娃娃臉像是日本雜誌的女孩,實在很難想像是個操勞的電腦工程師,飢餓地使她選擇這些方式宣洩日以繼夜的工作壓力。從孩童時互搶玩具,到國中時不小心翻到她的心情繪本,從此後就不太遇見她的創作,她循著邏輯的軌道行走唸理工後到電腦程式撰寫,玩著0與1的遊戲,把孩時的夢全托付給這些玩偶與衣裳。只是,這些東西把房間搞的像四行倉庫,難有行走之地,跟隔壁我的房間比起來成落的書,可以成為上下聯,工整對丈。
我或她這比起大妹房間實在顯得幼稚多了。
除了那些來自於百貨公司的套裝乖乖的吊掛在櫸木衣櫥,陪伴她長大的愛王書桌上有甩不的黏膠雨圖釘痕跡,從小學頂著模範生的妹妹頭的大頭照,頭髮齊耳大眼的中學照,到著黑衣的學士照,都一一經過書桌上的雙面膠被公告。書架上學生用原文書裝飾著古老斑駁的桌墊,桌面上幾張棄置的餐廳折價券,著實怪的像大人的學生。我和她一直各自享用著自己的世界,我這大姊窮酸地熱衷於浪漫憂鬱,一只外衣光鮮的老靈魂,她卻樂觀墜於那年紀應有的活耀,我時常竊取她的行頭企圖改變,仍換不了破洞的自己。
與其這些女人還不如談談爸的房間;這個自戀卻不修邊幅的豐原人,雖是昂貴的行頭多,卻固執於舊衣服,那套灰白薄棉睡衣大概有三十年光景了吧,爸對生活不太重視形式;他的書桌是自家生產的化妝鏡,桌上像是一個平面書櫃歪斜的擺散著一堆書報、頭痛膠囊與醫師開的預備安眠藥,他躺靠著黑皮椅懶散的閱讀,我常坐在旁邊的藤蓆找他聊天,要對付這種囉唆的女兒是很辛苦的。
爸跟我一樣都愛美,他常常瞪大眼睛看著鏡子檢視白髮一一滅去,領帶好像花用不完,白襯衫搭條領帶走出去就很有風,爸跟我也都是不重型式但執著品質的人,他的臥房床單素樸單調,淺底色床罩偶爾展開幾朵花,實在很難被納入形容,和我相同的:房間堆疊的書籍與簽字筆,與屬於自己的椅子,不過我們彼此的房間都很奇妙,窩在裡面就感到無比輕鬆。爸熱愛孤單,這種獨處中燃起的美不是每個人都享受得到,幻想的青澀年代早離開我們好久了,夜半倒水經過他房門,見他側身而眠,感覺竟然像個孩子。
爸常說他快被我們這些女兒與媽媽給淹沒了,弟弟出世是解救他走出女生宿舍,爸很疼愛弟弟,弟的房間有大型電視、冷氣、電動、棒球簽名產品與競選的旗幟,整本護照上蓋滿出國的證明,每當球賽來臨他沉溺於亢奮狀態,選舉時卻像患了躁鬱症。爸疼弟不在話下,對獨子的殷切,兄弟般的感情讓我妒忌,有時很想把弟弟揉起來藏在口袋,讓爸找不著,那種親情有時讓我望塵莫及想對爸撒嬌,爭取一點目光。
之於爸爸年輕時自稱的風流倜黨,幼年的我顯得寂寞,孩時疲軟於學業,細長枯燥的童年生活、在一群失敗的課業中展開年少、畫畫班或無聊的鋼琴課塞爆了十幾個學年,那段忙碌不知所云的時光裡,讓房間成為我躲避外界的處所了。我常在模糊的印象中看到一群賓客上來吃飯,忙碌的媽媽燒菜、奔走於廚房間,酒後三巡爸爸站起來吟詩作對的老場景;他老愛吆喝朗讀余光中的詩文,潸然淚下後為酒客作詩,要不然就把我叫去,背頌一些老掉牙的古詩引人歡心,余大師和我頓時都變成了娛樂同路人,現在的我沒彈琴與畫畫好比殘廢的手,這只是用在初識朋友時拿出來當話題罷了。彈琴的孩子畫畫的孩子不會變壞,但不保證會瘋掉。
《4》‧
在家道中落時,紛紛拍賣了工廠與全省的房舍,這陪伴我三十年的獨棟舊宅也要隨法院拍賣的叫吼聲走入歷史。以前老嫌棄住那不好,不像商場又不像住宅的怪地方,現在卻令人懷念惆悵。在法院尚未查封前我確實不敢再回去找尋記憶,怕是看到一物一景想到從前的破片;爸可以走路、喝酒、聊天、他最引以驕傲的飛揚的字跡、我們的時光們。我曾嫌棄的銜接吵鬧的房間窗戶,那些汽鳴聲卻變得悅耳,與曾窩在房裡偷喝啤酒的景況,媽媽與我們在看電視時爭論的細碎家事,晚上幫爸爸一塊在樓下賣家具的快樂,為姪兒們畫卡通唸篇心靈雞湯… 歷歷在目。
隨著醫院的藥水味,呼吸器的聲響,又回到現實。
看著爸臘黃的臉,憔悴枯黃與被呼吸器、鼻管、一堆插管螫滿全身,我心裡的眼淚沒有一天停歇過,我很想問爸爸想不想家?但看著那離不開呼吸管的爸爸,癱得坐不起來的爸爸,出不了院的爸爸,我想你一定想家,想回家看看吧!可是我該如何對你提起?我們心裡都有這個家的回憶卻都駭怕得不敢相連、提醒,甜蜜的痛是暗藏在我們的深處,我該怎麼對你說、怎麼問你,爸,哪天可以回家?
隨著法院的掛號信函來臨,爸過去最緊張的狀子,無數的申請駁回,家早已默默淪陷。那天,搭公車經過南京東路的舊址,一、二樓已換上嶄新的招牌,一樓服飾店年輕的老闆娘正忙著清洗櫥窗玻璃等待開市,我的房間面著車水馬龍與我對望著,突然覺得,這是一幅我看過最美的建築了。
寫著寫著,眼淚居然滴落了…。
(本文刊載至94年4月份349期明道文藝 散文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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