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一生中都擁有一項私人疾病史，這是通往人生的另一個途徑或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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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強烈的日照射入窗櫺，影子停留在屋內的家具擺設背後，我收疊起窗邊棕色小床，於焉開始了我們的一日生活。
在這稱謂整個城市最古老壯觀的醫療院所，推開病房那扇門，天花板的弧形軌道懸銜著大片簍空橙色簾幕，包裹著妳的沉睡，整個白天，這個閉鎖的室內空間，除了起落的呼吸聲外，沒有餘下其他聲響，沉默乾燥的氣流滑過屋裡每張安靜的面孔。
妳每每入眠，右手仍緊握灰白色的堅實床欄，條形物上躺臥著一張藍色小方巾，上面有著妳吃食作嘔遺下一窪窪浮印，點滴玻璃空瓶下纏繞著捆縛的透明絲線，等待下個時刻的例行運作。在時間的沙漏緩慢墜落時，這裡的氣候、作息、晝夜、黎明一一隨著妳淺褐色的臉孔石化。隔窗下的小花園在不斷下雨又晾晴的反覆裡保持著濕潤，並隨著天候忽明忽暗。
我倚窗斜坐，著淺灰上衣緊身棉褲，雙腿交疊坐在妳身旁的躺椅，敲打鍵盤書寫著尚未進入文學的可笑文字。妳醒時，低聲喚我餵食妳切剁好的春季果實，擦拭妳臉頰上的滲液，調整妳單薄粉嫩色蕾絲衣領的角度，飲盡護理者交代的各色藥汁。妳半掩雙瞳，溢出灰黯的微弱光束，在快節奏的喘息聲下，慢慢再度沉睡。
在這未滿二個月的今天，妳寢居在這裡，早已沒入了所有出走的可能。
這座學院式的古典樓宇，每當整點，便有鐘聲隆隆作響，彷彿倒回了校園生活。
某一天，我問候妳的痛楚指數。妳與我對視許久，毫無表情。
「妳回去。」妳終於吞吐出一口虛弱的氣。
霎時，我套上黑色塑膠涼鞋，大聲地奔向屋外，上身跼在走道上透淨玻璃窗一角，撕開所有，轟地 ────，張狂地掩面痛哭，乍時遺忘了這裡各各粉飾情緒的患者與陪伴群。
「我拒絕妳回應我溫柔的掙扎。」眼淚即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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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做的僅是在龐大、封閉、乾荒、充滿回音的樓宇裡照護妳的日常作息，投擲我空洞無光的能力，回應妳數十年予我的溺愛。然而，我晝夜嚮往的奇蹟，早已逐漸剝落斑駁，終將熄滅。
一日一日，我接收著繁多的來電問候，迎送潮來潮往的訪客，遞上面紙吸允成群的眼淚，客套或遙遠地閒談，訴說妳過往的細碎故事與煩惱，直到他們消暱於屋外。當我趁夜走出這座神聖荒謬的殿堂，返回我們的居所，我便瘋了。
白袍者遞給一紙荒誕的結論；「罕見腎臟癌」，銜接著一串無法辨識的英文學名。
是的，這就是妳之於此處的姓名，我將它字字片片地敲打至電腦中尋覓，企圖找尋不可思議的奇蹟，承受了一段一段一段一段一段一段的歷史敗訴狀……。
於是，我醒了。
我成日在病房外的長型迴廊漂浮，在破碎光滑的石板路上行走，直到抵達盡頭，捧讀妳過往不為人知（我猜囈）的歷史故事，如同過時電視八點檔的老舊橋段，重覆地愛恨著妳逝去的丈夫；他無情地自妳的人生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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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華髮面著我，睡了。
記憶起我們在居所同床共眠。
我在深夜捻開暈黃的燈火，夜讀、擅打電腦，妳大聲抱怨著我的作息與飲酒數量，講述今天與他者的細碎對話，愈夜，聲音漸漸柔弱妳轉身而睡，直達白日。
我走到妳的床沿，望向窗外連連不絕的景致；優美與凋零。綿延相連的梧桐木，深綠淺綠交錯的濃密寬葉，白樺木狂烈地怒放枝枒。夜至，盞盞大型鵝黃燈火映照著整片泥地，濕潤裡露出無垠的寂寞，地表的落葉在鵝黃色光環下冉起浪漫，整個黑夜的華麗就這樣靜了。
之於妳，我確實承認不了這個殘酷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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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我獨自在居所的廳堂，捻香，問候了妳的丈夫後，伏在沉褐色供桌上嘶聲痛哭，我不斷不斷不斷地說著：我會勇敢我會勇敢我會勇敢我會勇敢……。
心隨著血紅色擲杯墜落，鏗鏘一聲，脆裂成二瓣 ───
白袍者在午后時刻，持著驗血報告，絮絮地解釋著黃疸指數、肝指數、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缺乏、輸血、化學物質的副作用、惡質細胞攀附的範疇、各色錠狀、膠囊、粉末藥物，然後，批示了總得分，成為妳唯一的生命結論。
早晨，黃昏，深夜一一升起、滑落，我們使用辯論、問答、叨絮、激烈，反覆印證妳的疾病史。而在妳的病理報告浮出時，全然噤聲，宣告了我們的無望。
我能在這樣古樸而華麗的樓宇，擁有理性的姿態嗎？
猜測疾病者隱匿的私人情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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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遺忘了妳的丈夫，以及我對他離開時所罹患的惡疾。
那些年，妳存在於那只簡陋的單人照護室，這個傷害肆虐、安靜又喧囂的熟悉場域，晝夜糾纏的疾病。妳摀住孤單，高舉粉白的手臂灌注乳水於鼻胃管飽滿他乾竭的生命，為他翻轉枯槁的身體，更換衣裳與厚毛襪，紀錄著每日餵食的牛奶，以小臉盆洗淨那臘黃的腳掌。歇息時，妳持著經書唸誦膜拜，呢喃著妳艱難的過往與他無以計數的桃花密史。在他離去時，妳則堅毅地不發一語。
我無法讀取妳對他的想法，問你們對惡疾的共同恐懼與情緒。妳說過，妳與他已經切斷不再有來日，妳抹淨你們，開始了真正的妳。
我想著，是否因為惡質細胞的巨石，狠狠地撞擊了妳的回憶，妳昏厥後，關於妳們的愛情就這樣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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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整理妳病床前成排鐵白色控制鈕上懸掛的平安符紅絲線，我知道，我們三人的纏繞即將結束。細長捲曲的藍管連接著妳的食指榫接偵測器，發出細小有次序的聲音，提醒我們這是最末最終的連接訊號。
我張開掩蔽的封套，收拾妳所有的疾病報告與証明，步出屋外，開始準備屬於我們共有的告別。
長廊上的光影流入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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