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一陣陣襲來,秋天彷彿是風所構成,透明純粹,精靈。髮梢沿著風輕聲搖曳,腦中拋出駁雜鮮明的記憶。
光影撲朔,夜色濃稠,杵立在山邊眺望萬戶星燈,他們泛逸出孤獨的光芒。空氣和著千百種什雜味,水泥地被回憶的倒影渲染開,蝕出坑坑洞洞,月亮吐出了一彎。
地表升起熱氣,風動,火光爍爍。
我們總是在烤肉。在城市的騎樓,在山腰上的社區中庭。
那只精巧的小長爐,羅織的網片,鋪滿了各色串物,孩兒們擎起扇子使力朝火光處搖晃。啤酒罐,月餅,竹板凳散落一地,人們站的坐的跑的,甜膩的烤肉刷忙不迭。而你總是動口從不動手,負責吟詩談天唱歌說笑,看到路人就大膽問候佳節愉快。酒後,你開始擅長的表演,抓紙寫詩,你的字跡剛勁又如奮起的袖舞,滿紙黑墨,再持續吟詩朗讀、潸然淚下的戲碼,送給來客。
我們總是在烤肉。在團聚時,在節日沸騰間。
妳總是溫和少語,斥我不准再飲,啤酒傷身,紅酒太濃。妳整理食材、閒絮往事,孫子奔跳繞著妳喚妳阿嬤阿嬤,妳笑著為他們開糖果罐,整飭衣裝。山上冷涼,我仰空瞧看明月,遙望遠方迷離的大樓夜景,像我們的失守的一座座城堡,竟萌生奔放淒美幻想。白煙,像是自天而墜,不是從爐子昇出。他來看妳嗎?而這麼多年後,妳已經不太提起他。
我們不再烤肉。卻在溫吞的煎熬。
你與妳不再列席。
崩散的家,如爆脆的黑炭,碎片四溢,打烊的烤肉宴,滿地荒蕪漆闇,灰濛的地磚迴盪出寂然的跫音,告別的火種啪啦啪啦燃燒,我凝視著九月夜色,朗朗明月,滿山詩意。是譁然的空洞孤獨絕望。
前夜,你又走入我的夢,在我耳畔細細輕語。我反覆在你們輪替拜訪的夢境中醒來,睡去,轉身,前進,後退,你們啃嚙了我的月亮,餘下一彎細勾,我懷疑,過往是一場夢嗎?還是,這個夢是前者的替身?
看見光,感到熱,聽見風,我還能不厭其煩地想念你們嗎?
那些肉串,小爐子,冰啤酒,月餅,鋼盆上妳調攪的傳統醬汁,凌亂的笑鬧聲,或者沒有意義的談話,片段片段的剪影一再蝕溶我的身軀,每年秋天都在我身上褪下枯葉,我光裸後成為一支孤舟,駛入下你們持續不斷給我的夢境中。我們在夢中走動,談話,對望。我還能在這個中秋,奢侈地停泊在夢裡不走,逃避你們可能早已遺忘我的事實;遺忘那些過往的秋天溫度,累年我們共賞的風景。月,投射出皎潔的微光,它一年年的看著我們漸漸失守,告別,熄火,夜晚被黑色緊緊地封住了,屏凝了呼吸。
而你們已幻變成一朵朵的夢,深植我的內里,成為我軀體的一部分,如沁入白牆的癌斑,老死在我的胸臆,等候我在團聚時節叫喚你們的魂魄,反覆撫摸我潮濕又陰乾又潮濕的小房間。
失去,如一條直挺挺的甬道,沒有歧徑岔巷,只有思念才能被拯救。
而思念的路亙長,如渾身默默流淌的血液,一逕通往心臟的深幽處。
之於過去現在未來發生的夢,惟有寫出來才能替自己告解,贖罪。
烏雲將夢闔上,月亮瀉出隱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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