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暑氣蒸人、涼夜閃閃時,我喜愛著上這襲蘋果綠的長睡衣。
睡衣,這屬於夜晚與自我的私隱物,她可能香豔焚人,或皎潔如天使之翼,還是如孩童吸吮的彩虹棒棒糖,或一枚柔弱的腳指甲,盡責的咖啡濾紙,將白晝沉悶的虛構徹底淨化,映接黑夜殘柔的餘溫,返回真正的真實。
「我要穿。」
任性一向是我的武器,母親總待我柔順,這件她年輕時購買的時尚睡衣,遂成為我的夢幻之物。我自豪以我的年輕匹配母親的少女心,更合適這件衣衫。
這款長版連身睡衣,上身貼服白色蕾絲,帶著一縷復古而老舊的莊重感,又宛如西方圖繪上低頭盛放的茉莉,飄著幽幽的甜味。
每逢夜裡,我梳洗沐浴,著上這襲古味的睡衣,彷如沉入安全的河域。展開書頁,讀寫文字,伸手開窗,起身,闔上椅子,捻開夜燈,擁被側身入眠。像是跳一支緩慢的芭蕾,整片地板灑滿了夜光下點點滴滴的足印。
這襲睡衣光滑綢軟覆至腳裸,摩擦著我的肌理,經由書房踱步至廰室,彷如月色拖長了身影,屋外熒熒燈火,窗帘都闃靜無聲。而這件神奇的衣衫,她予我情感上的鎮定;像是被從容地擁抱,自滾燙的夏夜裡釋放,被襁褓餵乳的孩子;過往我曾自以為是的無辜,囂鬧,幼稚,軟弱與依賴,若這雙腿被長衣緊緊包覆。
白天,傍晚,入夜,一縷夢,直到黎明。陽光,風雨倏忽,轟雨後烙下一條軟豔的彩虹。人生,如起伏的晝夜,傾盆夜雨,曙光湧湧,感性理性瘋狂沉默,睡衣總是謹守她安靜的本份,跟著夢、隨著夜晚直達天明,在一天的盡頭,看著一日一日的消去。
這件歷史之物承載了無數的過往。父親婚後跌宕風流,商場瀟灑得意,情場卻總是游移不羈,母親買了這件保守、含蓄、感性、卻又帶著西洋風情的睡衣,盼能有煥然一新之感,洗刷蒙霧的愛情。而母親卻遲遲沒有穿過,封塵在衣櫃的深處,或許害羞,或許絕望,或許杵於等待中磨蹭的焦慮。
多年後,家業蕭條,這款被遺忘的睡衣,緩緩地陳舊,蘋果綠的顏色已然不青澀,恍如一味老去的果香,殞滅後啃咬的酸苦,熄盡的煙硝,不再年輕的夢。而今我拾起披上這襲夢,在夜色中悠遊飄盪,你們之間,猶如這片淫浸的黑幕,垂下,滅去,所有的糾纏碎化為一地冰冷的土壤,我是思念的幼苗,自你們隙隔的夾縫慢慢昇起,茁壯,孵化了一夜一夜、又一夜的夢。
今夜,我又著上這襲睡衣。無論夜晚載負著多少白日的偽裝、情愛、疼痛、傷害,我們的睡衣總是給我溫柔的力量,潛入深夜、夢中,數小時後再生。它是我們之間共同的密碼,讓我想念你們,變得單純,成為最透明、誠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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