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親愛的阿母。 《一切書寫獻給我的母親：張美滿》 此為存放文字處，文字經營在臉書，歡迎造訪交流：https://www.facebook.com/susanpo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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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白髮好看嗎？」

        愛美的母親因年紀愈大，已經無法重覆染髮，深怕傷害了髮質與身體，導致了現在母親的滿頭華髮，每每驚鴻一撇，都感覺母親蒼老好多，明明祇是頭髮變了色卻感覺差異甚大。這已是母親不捨自己已經沒有黝黑的髮色，但又不願意成天頂著厚實的假髮後所做的唯一選擇了。

「妳信用卡帳單來了，妳要記得去繳啊！」
「妳到底有沒有去繳電話費？」
「妳好像一直咳嗽，我看快點去醫院檢查免得有大病！」
「記得去運動啊，不要偷懶！」
「帶狗出去散步時，要帶垃圾袋啊！」
「衣服已經洗好了，有幾件是妳的？」
「學英文有按時去嗎？」
「妳怎麼一直在講電話啊？」

       就像錄音帶一樣會不斷地重覆著，考驗著我的耐心，我對自己抱怨著母親有多嘮叨，我有多麼無法接受這種無端的問句，明明是已經做好的事情卻還要不斷地被提醒、檢視著，我已經長大了、成年好久了，基本的工作我難道不會自己做嗎？我有工作、有收入應該也不會愚蠢到哪裡吧！我著實受不了母親的固執。

       望著朋友或是哪個人的母親聰慧的樣子；會說甜話、會處心積慮規劃著兒女的未來，會教導小孩以後怎樣對付老公與社會上難纏的角色，但這對母親來說卻是困難與顛倒的，我們會告訴母親不該相信誰、不要被誰給騙了，母親憨厚的樣子著實是一塊好吃的牛肉。

       父親在世時，在老家，母親沒有崇高的地位；沒有自己的座位、梳妝台、甚至發言權，母親祇是依靠父親的保護生存著，母親已經變成了沒有糖衣的樸石，不懂得說好聽話、不善說謊、也不是聰慧的女人，她祇是庸庸碌碌地做著每一件事，她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或是錯，她祇是想愛我與保護我。

       回想起國小時，她因為關心我，用拙劣的方式向學校老師們訴說我的導師是如何欺負我，讓我整天無故罰跪，這種方式只是讓老師難堪之後，我更加蒙受更大更大的屈辱，抑或是，她無心稱讚妹妹貶抑我的話語，成為我自卑又黑暗的童年，母親經常毫不留情地咒罵我的缺點、強迫我上不喜歡的家教課、鋼琴課，幼小的我有著剛烈叛逆的因子，當我不服從時，我仗恃著父親的一昧地溺愛與保護長大，那些陰霾深植我心，疼痛不已，敏感的我在二十多年後才慢慢放下這些我與母親的恩怨糾葛，與釋放自己的忿怒。

       父親自十年前罹患癌症，母親都在照顧父親，直到父親在病塌上、走了，母親都沒有在我們面前掉過一滴眼淚，母親偶爾祇是喃喃自語地說著以前的往事，連思念都沒有說出口而選擇放置在心中。如今，母親罹患了嚴重的骨骼疾病，每天依然安靜的做運動，並沒有特別嘮叨她的痛苦，反而是我會在她面前訴說種種身體的不適，母親依然驚惶地持續她的叨唸問句，要我去看醫生或吃藥，這是自小到現在母親唯一沒有改變的固執。

       想想我都沒有好好孝順母親，等到我回頭思考時，母親已經年長。

       以前盡是思考自己的工作、感情、健康，似乎只關心自己沒有太多去關心到母親，但母親卻無時無刻關心著我；毋論是身體健康、工作，母親給我很大的包容。母親生性嘮叨，沒有耐心的我經常不注意就會耍脾氣，甚至從很年輕到現在對母親有過不諒解或是鄉愿，現在想想自己真的沒有善盡孝道。

       自以前到現在，我都祇是自私地關心著父親，我對父親的愛表露於外、於內，寫成文章、訴諸情人或是朋友，可是母親卻被我遙遙拋向好遙遠的地方；遺忘、拾起、再遺忘、拾起，我偶爾發怒、偶爾不耐，母親從來卻不曾捨去她的關心，儘管不斷地重覆她的話、交代的事情、害怕我吃虧、怕我受騙上當、怕我身體不適，我是老大卻像個最小的老么惹她操心。

       這是我第一次為她寫的文章，寫作時的一字一句沒有帶著太多深刻的情緒，沒有似為父親寫作般的激動與苦痛，我表情依然，神色依舊，但我開始隱約感受到母愛的巨大、母愛是如何堆砌的過程，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抑或是更遠更遠，直到那時，會不會母親已經無法言語、無法行動，我才會懊悔著我過去是多麼衝動與不孝？或是多麼怨懟什麼樣的事情是多麼的可笑與幼稚呢？或是，更換我滿頭華髮時，我開始依戀著這樣嘮叨的愛與固執，沉溺與這種溫暖的呵護？那些過去種種又成為一種懊悔與內疚呢？

       打開房門，母親瑟縮在厚重的棉被裡睡著了，露出她銀白的髮色，我依舊安靜的表情，寒冷的夜晚，我卻開始感到溫暖了‧‧‧。

 

 

 

(全文刊載至95年明道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