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新買的淺紫色花邊裙,我十分不自在的走向餐廳大門。十月的夜晚已經開始冷了,而我的裙子有點短,所以我迫不及待的走進餐廳裡。站在人群中,我極力尋找一個認識的面孔,或是新婚夫妻名字及照片的擺設,任何一個可以表示我沒有走錯路的線索。東看西看許久後,我走向餐廳門旁邊的長桌。六呎長的桌上舖著粉紅色的布,垂著十公分長的金色流蘇。布上中心畫著一對鳳凰,鳳凰的尾巴相連形成一個愛心,裡面寫著新郎新娘的名字。一個小姐遞給我一隻筆,意識要我簽名在布上。我的中文字寫不正,總是龍飛鳳舞歪七扭八,想了許久,索性以草寫簽上我的英文名字。一個服務生模樣的男人看到我蓋上簽字筆的筆蓋,走了過來:
「新娘還是新郎?」
「新郎。」 我心虛的說著,那個詞在我的口中好陌生。服務生模樣的男人領著我走到房間的左邊。他瞇著眼看著我:「請坐。」 他手指著一個圓桌,八個位子只有三個位子有人坐。我選了靠窗的位子坐下,很剛好的可以看到房間的中央。 身旁的伯伯一邊嗑瓜子一邊對我露齒笑,他犬齒上的金牙在水晶燈下閃閃發光。
「妳是小勇的朋友嗎?」
「不很熟,認識。」我有點害羞的低下頭,天知道我今天到底來做什麼。我不太確定小勇記得我是何方神聖。
「小勇這孩子是我姪兒,他的婚禮只有請好朋友跟親戚的,妳不是他的好朋友,他怎麼會請妳?」他指著一個往我們方向走來的女孩道:「這是我女兒,今年十九了。」
女孩身穿大紅色的毛衣,還有深海藍色的蘇格蘭格子裙。她的頭髮披肩,挑染成紅咖啡色,好像波浪一般的捲著。她輕輕的微笑,眼睛細長的跟小勇一模一樣。 她走過來,很開朗的聲音隨著她的身影過來。
「嗨,我是金伯麗。」她的嘴很大,笑起來下巴尖得跟巫婆一樣。她的國語不太流利,所以我就跟她用英文聊了起來。金伯麗的爸爸在看到女兒有伴之後,離開了我們去跟親戚寒喧片刻,然後就開始被灌酒,回來的時候早已酒氣沖天。金伯麗並沒有擔心自己父親面紅如關公倒在一旁,反而越聊越開心。她說她爸爸其實會說英文,但是在她面前就裝作不會說,好偷聽她的談話。
「妳是小勇哥的朋友?」
「嗯,我的姊姊是小勇的朋友,我們見過幾次面。我姊姊不能來參加這場酒宴,所以我代替她來跟小勇祝賀。」
「真是可惜,我還沒有看過小勇哥的朋友呢!」金伯麗壓低嗓門補充著,「但是我可以告訴妳,我不喜歡他的太太! 她太驕縱,太愛花錢,又不會做事。」
酒宴開始,這邊客人還是寥寥無幾零零落落的。女方那邊的就顯得人聲沸騰,高朋滿座而擠的水洩不通。開始上菜,龍蝦沙拉,四菜拼盤等冷盤,我也是第一次身於這種筵席,菜多到讓我跟金伯麗多夾幾塊龍蝦肉或是鮑魚片都沒關係。當我幫金伯麗盛第三碗紅蟳米糕時,我第一次看到小勇的妻子﹔也就是今晚的主角之一。她是一個額頭很高的女孩子,也許是因為頭髮往後梳,又帶著花環,令我感覺她的額頭又高又凸。她的肩膀單薄身材瘦弱,皮膚十分白皙。大大的眼睛,加上塌鼻子,其實不算上漂亮,但是小勇也不是什麼大帥哥。金伯麗在我耳裡低咕著:「她不吃晚餐的。」
在一盤小指頭大小的清炒鱔魚擺上桌的時候,金伯麗拉著我,要我陪她去洗手間。 我其實很想吃一點鱔魚,但是我也想走走,跟吃自助餐的時候一樣,走走路也許可以多吃一點。
金伯麗自己進了洗手間,我走出了餐廳外,打開皮包,拿出一跟維吉尼亞淡菸。 我嘗試著戒煙,雖然一開始戒,我的體重也跟著上升,但是我越抽越少,本來一天十根,減到五根,努力想減到一天三根。我的體重也隨著上個月的五十七公斤,變成這個月的五十九公斤。我知道我要是回到一天抽十根香菸,我的體重會回到五十四公斤。我玩弄著細細得薄荷菸,考慮著該不該點起它。
「需要火嗎?」一個聲音從頭上,跟打雷一樣嚇了我一大跳。被搞亂的思緒頓時間讓我睜大了眼睛。是小勇。
「我該戒掉了。抽菸不好。」我把菸拿給他,他伸手接住,隨即點燃它,然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女生抽的菸就是不一樣,」他瞇起眼睛看著我,「妳跟妳姊姊越來越像了。」
「她已經不是我現在著個樣子了。」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珠子,「她很抱歉不能來參加你的婚禮。」
「我聽說她嫁給一個外國人?」小勇皺起眉頭,「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心裡疑遲是否應該給他看姊姊全家福的照片。小勇還是一頭亂髮,跟小時候一樣﹔他胡亂的抓抓頭。看他那模樣我不得不笑了起來。
「你聽誰說的?」我問他。他臉上燃起一種奇怪的神情。
「不是真的嗎?只是聽說嗎?」他的眼睛瞪的好大,圓鼓鼓的轉動著。「我聽羅蘭斯說的,上個月我在超市碰見她,她跟我說的。但是她自己也說她不確定。」
「抱歉,小勇。不是聽說,是事實。她們結婚要五年了,她老公叫達西,很疼她,前年生了一個兒子,叫乖乖。」
「是嗎?」他皺著眉頭,一下子好像老了好多。「乖嗎? 她的兒子?」
「其實還好,倒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皮,越大越正經。」我想起我那三歲大的外甥,不僅笑了起來。
「婚禮怎麼没請我,真不夠朋友。」他強顏歡笑著說,手上的菸都要抽完了。
「小婚禮,只有請家人而已。哪像你,開筵席幾十桌,我看光是新娘子都換了好幾套衣服。姊姊結婚的時候,穿的禮服還是我媽媽自己縫的,達西不像你家有錢。」
「我有錢,也得不到我喜歡的女人呀。」小勇苦笑。「門當戶對門當戶對,我看我老婆連洗衣服都不會。」
「那你何必娶她?」
「我不想要孤單一生呀,妳不懂一個人回家有多空洞。」
「那為什麼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我不解看著他,眼前的小勇不再是高三那個成天混網咖,週末就帶我們姊妹倆一起出門玩的小勇。他是個近中年的電腦程式設計師,他只要一回去餐廳裡,他得面對的是他做的決定,還有他的未來伴侶。 小勇,從小到大不愁吃穿,現在又娶了個可以讓他少奮鬥二十年的美嬌娘。他卻想逃避了。
「告訴我,那個達西好嗎?」他蹲了下來,西裝褲好像會被撐破一樣。
「小勇,你該放手了。沒有開頭當然沒有結束,你該長大了。」
我走回去洗手間門口正好看到金伯麗站在一邊看我,她有些不以為然的看著蹲在外面的表哥。
「別跟我說他後悔了,太遲了。」金伯麗很機伶的看了我的表情,馬上了解這個不應該讓她發現的秘密。
我跟金伯麗回到位子上時還在上菜。上了一隻燻雞,沒有人動過。還有一甕的佛跳牆。金伯麗很興奮的把佛跳牆轉到我們倆的面前,好像挖寶似的一一撈出芋頭,雞肉,鹌鶉蛋,栗子及干貝等,放在我的盤子上。當我拿起筷子想要大快朵頤的時候,小勇以及他的新娘過來敬酒了。我很夠面子跟小勇一起喝了一杯啤酒, 她的新娘一話不說的看著我,沒有我想像中的笑容出現。
喜宴雖然比喜帖上所寫的時間晚了半小時開始,卻準時結束,讓我想起幾年前某歌星開演唱會,因為怕被罰錢而提早結束上萬人的大型演唱會。我開始懷疑小勇也是怕被餐廳罰錢所以只好準時結束。我跟金伯麗互相交換了手機電話號碼,雖然我不相信她會打給我。
再度一個人走出餐廳,小勇和新娘站在門口發糖果。我走過去拿了一把糖果,卻被小勇留下來:
「帶這些去給妳姊姊吃,這些都是沒有吃過的,我知道她喜歡吃喜宴的菜,很多剩菜,應該夠她家人吃很多餐。」他拍著我的背說道。
我跟姊姊住的很近,因為我跟她很親密,即使她都已經結婚生子了,還是跟個小孩子一樣。我們總是說她是達西的大孩子,乖乖是達西的小孩子。但是達西也是一個很小孩子氣的男人,所以一家三口根本感覺不出父母親跟孩子的分別。我直接的到姊姊家,並沒有先打電話給她。她一身輕便的來開門﹔帶我到客廳,達西跟乖乖面對面坐在書桌旁,達西不知道在寫什麼東西,乖乖拿著一隻蠟筆塗鴉。 姊手上拿著一本原文書,才開始看沒多久,書夾在第十八頁。
「嗨,達西,乖乖沒睡?」我一邊打招呼一邊偷看乖乖在畫什麼。達西抬頭看了我一眼,笑笑,繼續低頭寫他的大作。乖乖這個鬼靈精怪的小傢伙,一看到我馬上從電話簿上跳下來。
「小阿姨...」他摟著我撒嬌,「帶我去玩兒。」
我一手抱起他,我可愛的混血小外甥,滿臉不解的看著姊:「他說『玩兒』?誰教的呀?」
姊一臉無奈的笑笑:「你說還有誰?」我往他的眼光看過去,達西一邊強忍住笑一邊假裝沒事。
「達西,你還是讓我姊教乖乖說中文,你教乖乖說英文,多完美。」
「乖乖,來爹地這裡,讓你媽媽跟你阿姨有自己的時間。」達西很高但不壯,他一手摟住乖乖的肚子,跟抓小狗一樣把他抱走。
「小勇的婚禮很不錯,沒什麼人去,」當達西高瘦的身影一離開視線,我馬上把姊拉到沙發上。「妳應該帶乖乖跟達西去參加的,乖乖還沒有參加過婚宴呢。」
「三歲小孩子懂什麼? 我們今天去超市買了冰淇淋做晚餐,乖乖跟達西高興的唱歌勒。」姊的臉上流露出的笑容,一點都不像是個近三十歲的媽媽。我看著她,好像回到了高中時期,她帶著我跟小勇看電影,在爸媽還沒回家前趕到家,然後出現一個稍微有罪惡感但是又因為做了壞事很興奮的笑。
「我有帶一些剩菜,要不要熱一些來吃?」我提議,雖然自己很飽,但是我嘴開始饞了,因為今晚沒抽菸。
「好呀,我去叫達西。」她蹦蹦跳跳的叫著丈夫的名字,一溜煙就不見了。我獨自走向廚房,打開那一大包今晚婚宴的剩菜,八九個便當盒堆在一起,我拿出第一個便當盒,冷盤。第二個便當盒,半隻油雞﹔然後我看到一張紙條。
是小勇的字跡。
『我想我做錯了。』
正當我在考慮是否應該把字條拿給姊看的時候,達西從客廳的那一頭跑進廚房,肩膀上騎著快要碰到天花板的乖乖。他對我笑,薄薄的嘴唇看起來好像消失了。 他用中文問道:
「讓我來幫忙吧,妳抱乖乖?」 他這個男人臉太長,身材不夠壯,瘦的活像是隻猴子,而且總是叫把「乖乖」叫成「怪怪」。
我把手上的紙條在手心裡揉成球。然後接過我的小外甥,乖乖把他細又白的臉頰緊貼著我的臉,開始撒嬌起來。達西很熟練的打開碗櫃,拿出盤子,開始把便當盒裡的菜餚放在盤子上微波。我看著達西,再看看乖乖。乖乖也回看著我,他的眸子跟達西一模一樣烏黑明亮。
對不起,小勇,你做錯了﹔但是達西沒有。我把紙團丟進姊家裡超大的廚房垃圾桶裡。小勇需要學會他所做出來的決定,會有相同的結果。他沒有辦法跟他喜歡的人在一起,因為她結婚了。感情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但是人總要學會取捨。
我,早就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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