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司機在我按下車鈴後放慢了車速。我背起沉重的書包，起身準備下車。回頭跟隔壁班的吳彥茹揮揮手，跟她簡單的道別﹔我跟她並不熟，只是因為搭乘同一班車回家，所以一起等車。有時跟她聊聊天，聽聽她很可愛的少女夢想，讓我逃避我自己的生活。
「邱聖雪，」 她拍拍我的肩膀，「妳明天早上坐車上課嗎？」
我跟她點點頭，那個點頭不是像我跟弟弟表示敷衍時的點頭；而是個真心的點頭。 我還蠻喜歡這個小女生的，她比我矮一點，瘦一點，頭髮留的長長的，很漂亮的丹鳳眼。跟堂哥一樣漂亮的丹鳳眼。我明天就叫叔叔別載我去上課，來撘公車好了。
車子又遇到了紅燈。吳彥如已經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往前看，司機頭上一面長長大大的鏡子，反射出我的模樣。快要過肩的頭髮，攙著一些紅咖啡色。戴著黑框眼鏡的淺咖啡色眼珠子，還有點尖的鼻子。是的，我是混血兒。把頭髮往後一撥，我跟司機點點頭微笑後下車。
我不想回家。
一步一步的，我走了九十三步，轉彎，再走個四十七步，就會到達我家。一間近粉紅瓷磚所蓋的大房子，是我居住近三年的家。我的高中生涯都是在這間房子裡度過的。這間給我許多美好回憶---跟不美好回憶的屋子。我一轉進院子，看到窗台外舉起的橘色旗子，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雖然害怕，我還是乖乖的裝出路過的模樣，繼續的走了一條街，然後看到了弟弟。
弟站在巷口的電線桿下等我，吊兒啷當的靠在電線桿旁。
「姊...」他裝出瀟灑的樣子，長長的頭髮早已蓋過他的眼睛，擋住他的視線。
「聖捷......又開始了嗎？」我無法不去問他。我不喜歡知道但是我還是要知道。
「嗯。你還是去姑婆家吧。那邊比較安全。」我今天才發現，十七歲的弟長的跟爸還真像，性情也一樣。
「去姑婆家有什麼用？上次不就打過去了嗎？」我沒好氣的問弟。弟有點半推半拉的陪著我走到姑婆家，我知道他急著想去打，但是不到十八歲的他，現在的工作只是保護女孩子罷了。
「姊...讓我去吧？」他黑色的眼珠子直瞪著我看。「我會很小心的，我可以去幫忙。」
「你能幫什麼忙？不要去了還受傷，人家還要多照顧你一個。」我丟給他一隻衛生眼。
「姊...爸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就跟著大伯父打了兩年，所以現在在家裡的地位才那麼高，我可不想像三叔一樣...」
我狠狠的打斷他的話，滿臉的不高興。
「爸在你這個年紀有兩個女人，一個生了大哥一個生了我。我可不要在十八歲就當姑姑。你高職都沒畢業，真的想靠這個混一生？」
「姊...我活到這麼大，有求過妳什麼？」弟的濃眉皺的好緊。我閉上雙眼。
「邱聖捷，你要是要我真心的回答，你就甭問了。」
弟緊緊的抱住我，「祝我回來。 A kiss for good luck。」他輕輕的親了一下我的臉頰。
當我想要回頭抱住他，他卻拔腿似的跑走了。
我家是在道上勢力頗為強大的青聖幫。這是我所認識的人不清楚也不會明白的。 平常順利的時候，這件事不在我的頭腦上﹔只有在出事的時候，我才會進入完全警戒狀。我沒有知心朋友，也沒有再一間學校唸超過三年。沒辦法，我的爸爸是老大。
從小我是姑婆養大的。因緣而入幫的大伯帶著小他五歲的弟弟，闖蕩江湖好多年。姑婆其實是一個受過大伯救助的風塵女子，比爸大整整二十歲。我的三個叔叔，一個伯父，跟爸爸所生的小孩，還有他們的女人，都住在姑婆家。也許是家族遺傳吧，我所有的叔伯，堂兄，結了婚就不會再出現在家中。剩下的全部都是一群風流的渾蛋。我唯一喜歡的叔叔，也就是三叔，是送給人家做養子的。三叔長大後做了商人，正派的商人。結婚生子後，我還住在他家五年。也許是因為我是唯一沒有被送給人家的女孩子吧，爸爸當初死命的想要我當三叔的女兒。
這也是我為什麼努力唸書的原因。我相信我可以以唸書的方式來擺脫我的家族。 甚至讓比較小的堂弟妹們不需要知道家裡的事實。但是唸書只變成我逃避的方法之一。我的弟弟並沒有聽進我跟他說的話，反而還對走這條路越來越有興趣。
也許真的是基因的關係吧，我家的小孩由男孩居多。在二叔的提議下，我們不分血統，全部都是親兄弟姊妹。所以我只確定哥哥聖君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聖捷可能是我弟弟，因為其他的都長的不太像。說實話，聖捷也只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聖君之上還有一個女孩子，被送給一對不孕的夫妻做女兒。那個女孩有兩個哥哥，聖興跟聖昌。套一句二叔的話，太多女孩子在這種家庭不好，危險又麻煩，可以送走就都送走。當然上帝沒那麼合作，二叔的孩子都蠻娘娘腔的，聖儒跟聖齊。兩個都還在唸國中。剩下的年紀太小，沒什麼好說的。
我很氣我母親，因為她其實是傳教士，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生下我後就跑了。至於跑去哪裡我也不知道。我長的很像我母親，因為姑婆每次都說，怎麼母女會這麼像？像到可怕的程度。現在的我好像是她的翻版。
不知不覺得走到了姑婆家。姑婆家其實很隱密，外面種了一棵又一棵很高的松樹。 我小的時候有一次就是躲在一棵榕樹上而逃過一刧。也許那是為什麼我家附近都種滿了松樹柏樹。我很喜歡姑婆，她讓這個家至少比較正常一點。家裡常常會有一些小弟進入，尤其是在我十八歲以後，我發現家裡多了七八個跟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子，頻頻向我獻殷勤。這時候姑婆就會說：我的邱聖雪長大要嫁給斯文的讀書人，老實又英俊的，在也不用擔心打架的事...
再來她就會開始感傷：「以後就會嫌姑婆老，再也不會來看姑婆了...」
我掏出鑰匙，正準備要開大門的時候，身後快速的開過一台黑色的轎車。我正在納悶著這地方怎麼會有這台車開進來的時候，淺意識告訴我那不是台普通的車子。那是「他們」的車子。我趕緊回頭四處張望，書包往屋子裡一拋，我手一撐，跳上一個「裝飾」松樹的後面。我有點害怕，畢竟在做這行的，有人很有道德，他們不碰女人小孩一根寒毛；但是多數人會照傷不誤。我不是很確定這次的人有沒有道德...
碰！一顆子彈飛過我頭上的樹枝。完了，這是沒道德的，而且還知道我躲在哪裡。 在不寬的陽台上，跳上了一個人，被嚇了一大跳的我早已呆在那裡，我不知道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在沒有樹遮擋的陽台裡上下跳動著：「這邊只有女人跟小孩子!!有種的就射我，射完就走！」砰一聲的，那人應聲倒下，而車子，那輛黑車子，緩緩的從我面前開過。車子裡的人探出手來，好像打招呼一樣的揮揮手﹔窗戶又搖上去。
我往上看，用手臂的力量把自己拉上未於二樓的陽台。倒下的是一個大我不到十歲的大男孩，我跟弟都叫他艾迪。其他人都叫他「阿弟」，因為他從來沒有一個名字，也沒有人想給他取一個名字，阿弟，或艾迪，叫著叫著就叫慣了。艾迪他很瘦，又不高，皮膚白的跟女孩子一樣。留的乾乾淨淨的髮型，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他是大伯帶回來的男孩子，說是在路上看到覺得可憐就帶回家。沒想到艾迪好像是上輩子沒笑過一樣，每次看到大場面就開始痴痴的笑起來。也不是大笑，是微笑。聽大哥說，艾迪的微笑其實很毛骨悚然，大伯說他看起來好像是間諜一樣，因為已經知道事情會如何發生，所以才偷偷笑。其實，大伯是最不相信人的人。
我跟艾迪很好。他很安靜，不愛說話，但是一說話就很滑稽。他喜歡逗人笑。那也是大伯留他下來的原因吧。艾迪有去上學，唸商的，因為大伯希望有一天他可以離開這些是非恩怨，重新開始，那時候他要完全拱手讓人擁有他打下來的江山，然後正正當當的做生意。
其實，平常人看到我家人，都不會聯想到幫派。因為大家的衣著打扮都十分清潔整齊，不是那種抽菸喝酒吃檳榔的。我想近年來，爸跟伯父都已經變成發號口令的人，再也不用出去打拼了。
我看到艾迪的時候，他輕微的皺眉，手蓋著胃的地方。我看到一攤血在一旁。
「艾迪...艾迪你聽的到嗎？我是邱聖雪...」 我席地而坐，絲毫不管自己穿著即膝短裙。他抬著頭看我:「 雪...聖雪...我流血了嗎？」
「你不要動，我去找姑婆。」
「妳不用去了。姑婆帶著大家先跑了，我留下來等妳。姑婆說有聖捷陪你就好，但是我想聖捷那傢伙一定會吵著說要去湊熱鬧，所以要是妳一個人遇到壞人怎麼辦？我就留下來了。」
「那...」我看著眼睛微閉的他，突然一陣感動從心裡傳來，等到感動傳到眼睛，已成了淚水。艾迪這個細心的傻瓜。
「姑婆等等會來，跟她說剛剛射我的人是法西派的。要是我昏過去了，妳要跟姑婆說，法西派發現妳了。」
「法西派？」 我一頭霧水的看著他。艾迪說話的時候好像疼痛萬分，因為他的眼睛微微的張開。我把他的頭放在我的腿上。
「聖雪，妳媽媽是法西派的小女兒，從小被送去教堂，長大卻又捲進來。妳爸爸本來都要因此而離開青聖...但是他沒有。妳媽媽回到法西派，變成了個惡毒的女人，而原本關係良好的法西跟青聖，關係日漸下滑...」
他的停頓令我更加的心急。「記得妳小的時候，大人常常說要送妳走嗎？因為妳媽媽說要把妳帶回去，妳一回去她那裡，法西跟青聖又可以回到原本的關係。」
艾迪一邊說，眼淚一直流，流的我裙子上一灘淚水。他的手更冷，臉更白。
「聖雪...妳知道嗎？當初妳留下來，是我決定的。」他的眼睛又開始閉閉合合的。 我不懂，現在在家族地位如此渺小的艾迪，為什麼當初可以決定我的去向？我輕輕拍他的臉頰：
「艾迪...你話別說一半...你給我起來，你要陪我等到姑婆。」我知道他最怕我的大小姐脾氣。
「因為是我決定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為什麼你可以決定？」我的手放在他僅僅穿著薄薄白杉的胸上，他的呼吸一上一下，我的手也跟著上下移動。
「因為妳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妳留下來對我並沒有好處，也沒有威脅。對你父親來說，妳是他不小心所犯下的錯誤，他當然不想每天都被提醒著他的錯誤。對你那些叔叔，他們希望跟法西派擁有良好的關係，犧牲妳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小小的代價。」
「那你為什麼把我留下？」我不禁追問他。
「因為妳很可愛。妳是我帶大的。當時姑婆生了一場病，所以在家裡只有我有空帶你。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阿弟」。但是到最後聽起來像艾迪，所以妳長大才叫我艾迪。每天妳看到我都會跟我揮手，跟我笑。妳是我失去父母之後發生唯一的一件好事。」
我突然發覺，艾迪是我一有記憶就出現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之後出現的。我的眼淚慢慢的滑下我的臉頰，滴到他的臉上。
「邱聖雪...」他輕輕說著，「跟我說反話，我們小時後常常玩的說反話遊戲。」
「艾迪...」我一句反話都說不出口。我想說我真心想說的話，但是又要是反話。
「邱聖雪，妳跟我說反話。妳喜不喜歡我？」
「我不喜歡你。我不愛你。你對我來說是毫不重要的東西，沒有你我也活的下去。 我是不會嫁給你的！我也不想跟你白頭到老...」
他在我懷中開始左右搖擺，好像是不舒服一樣，又張開眼睛：
「聽到妳說這些話，我也可以安心休息了。我不用在惦記著妳過每一天。」
我沒有膽量去摸他的鼻息，我沒有勇氣去感覺他的心跳。我怕，我怕我得到的答案會使我承受不了。就跟他一樣，艾迪，一個從小就被我的兄弟欺負的乖孩子，一個最疼我的男人，他承受不了任何一件好事發生在他身上…他即使知道我愛他，也要假裝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就沒有遺憾...
艾迪...艾迪...你要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不用一個人孤單的逃離這個鬼地方。讓我這十八年沒有白活。
我輕輕的移開躺在我腿上的艾迪，拉起他的褲管，一把手槍乖乖的綁在他的小腿肚上。真不虧是艾迪，連中了槍都不願意傷害別人。
我看到那輛黑色的車子在度開往這裡。我跟艾迪都躲藏的很好，不可能有人看出來我們躲在那裡。我用手背擦乾了我的眼淚，讓艾迪躺的更舒服一點，輕輕的親吻他的嘴唇一下。 A kiss for good luck。
聽到黑色轎車停駛，開門，我從陽台牆壁的細縫中，看到了一個咖啡色頭髮的女子，皮膚跟我一樣白皙，鼻子跟我一樣高挺。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後的我。
我迅速的起身，瞄準，發射。她應聲而到地。
嗯...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要在別人傷害我之前，傷害別人。
*圖片from :[Gunslinger Gir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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