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蜂人 Ο μελισσοκόμος (1986)
導演: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編劇: Dimitris Nollas /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 托尼諾•格拉
主演: 馬塞洛•馬斯楚安尼 / Nadia Mourouzi / Serge Reggiani / Jenny Roussea /
劇情簡介
電影從異常沉悶的養蜂人斯皮羅女兒婚禮開始,婚禮結束後斯皮羅依舊跟著養蜂人的隊伍南方放養蜜蜂,他已經習慣這樣的飄泊,所以他準備告別家人,從此獨自在路上。半道上他遇到了失戀的少女搭車,他好心讓無處可去的少女在旅館住了一夜。繼續上路的他遇見了兒時的玩伴,他們追憶著年輕的日子,同時他在少女青春的張揚和活力裡重新有了生命存在的確定,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有著“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衝動。然,相聚是短暫的,當少女再度上路的時候,斯皮羅內心湧動著太多的傷感,他明白對於自己沒有什麼可以依戀的了,於是,在陽光下他打開了所有的蜂箱…….
《養蜂人》——垂死的春天 2007-11-18
“他把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
看透了他四周所發生的事物和他自己的徒勞。” ——林語堂
*生命的追問
“哦,聽得到呢,好像是歌吧……
蜂王出生了,
處女蜂從滿是蜂蠟的蜂房中鑽出,
蜂王出生了。”
在那溫柔的鋼琴聲和淅淅瀝瀝的小雨當中,乾淨的桌子上一束鮮紅的花,伴著這充滿生命力和希望的故事,新一代的蜂王誕生,在水邊等待她的雄蜂們跳起生命之舞,春天,春天的氣息彌漫在那小雨中。
安哲的影片,從來不曾如此生機盎然。
喜歡安哲,卻遲遲不肯去看他全部的影片,只因為不想像他那樣——讓生活在眼中漸漸清晰,心中的天地卻在一點點分崩離析。
他總是喜歡以死亡作結尾,就像這是人必定的結局,但是在知道這個結局後我們還要跟隨他一遍又一遍,在途中痛苦的拷問自己。當我們終於頓悟,生命也終結了。
電影的色調是冬天的大海,冷冷的,卻隱藏著騷動與壓抑的激情。安哲喜歡凝視著人物的表情變化,然後慢慢移動鏡頭,帶著種步步緊逼的審視。
不停有細雨落下,白色的桌布。蜜蜂也許在水面舞蹈迎接自己的蜂王。
婚禮那張照片讓人印象深刻,兒子低著頭,母親看著父親,父親看著女兒,女兒看著自己的丈夫。每個人都看著自己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卻只能看著,茫然不知旁人的注視,無法溝通的感情,在專注而無望的凝視中留存在底片上。
婚禮本該是幸福而歡樂的,父親斯皮羅卻一直表情沉重,母親也總是欲語還休,直到他們打碎了一碟杯子,氣氛讓人窒息,他們小心翼翼地撿拾著碎片,就像撿拾著他們已經拼湊不回的婚姻。
隨後,女兒帶領大家跳舞緩和氣氛,表情卻僵硬而不知所措。
斯皮羅走出房屋,站在河岸的樹下,家人的疏遠讓他們只能互相遙望,面對面站著卻像隔開了幾個城市。
女兒道別時,斯皮羅卻一把抱起了她,就像搖著嬰兒般哼著那句歌謠,
“攀上胡椒樹,採摘胡椒,
胡椒樹突然斷了,手裡什麼也沒拿到。”
這句歌謠在影片中被多次唱起,比如後來,斯皮羅走進那座已經荒廢的房屋,推開窗,在想些什麼呢。
當我們走到路的盡頭,總會不自覺的回頭張望來時的旅程。
*流浪的旅程
“和往年的春天一樣,出發了。”
蓮花,三葉草,枯子,木刀薄荷……一定走遍了很多地方才會看到這麼多不同的花朵,甚至有些花的名字我都沒有聽說過。
在一個城市待久了,就讓人想四處流浪,逃離這些記憶與面孔,去個陌生的地方,不用掩飾那些寂寞的感情。就像那個爬上副駕駛座的女孩說的,“去哪裡都行,只要離開這裡。”她住在斯皮羅的小屋,吃著他的食物,從他的口袋裡面拿錢,連易開罐都讓老邁的斯皮羅打開,她從不回報什麼,一切都是那麼理所應當,就像孩子從爸爸那裡得到庇護一樣。她就像鮮活的生命注入他垂死的靈魂,自私、任性、充滿誘惑、不安定,沒有安全感總是出其不意地來到你身邊,又悄然離去……
她就是生命,是這老人正在失去的一切。她的身上有著一切的美好,年輕的光芒四射的臉龐,躁動的激情,她在那小屋裡,像太陽一樣耀眼,像月亮一樣純潔;她也是生命力罔顧一切的衝動,那樣蠻橫無理地闖入我們的生活,從來不顧我們的意願;她不問原因地獎勵我們,毫無道理地懲罰我們,她支配著我們,因為她讓我們看到希望,她在我們陷入絕望的時候出現,點燃我們內裡的每一個細胞,讓我們迸發出無限的力量,卻又在我們自以為掌控生命的時候,狠狠地把我們擊倒,提醒我們是她站在高處俯瞰我們,她在我們身邊向另一個人獻上甜美的微笑,在他的懷裡望向我們,嘴角輕揚,無情地嘲笑我們的一廂情願。
就這樣,他受到了生活最後的感召,又成了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人。看著她和另一個男人在黑暗中呻吟,只能獨自坐在冰冷的咖啡館,看著大門。
當他用麻木面對她的熱情,當他在街上不停尋找她,當他開車撞進那間飯館,當他任憑她在手上留下深深的傷痕,當他帶她去向一個哪裡都不是的地方,當他和她在黑暗舞臺上瘋狂的翻滾在一起……卻讓人看到生命繁華落盡後蒼白的掙扎。
每次都會有大批的蜜蜂死在搬運的途中,斯皮羅的生命也同它們一樣不停地流失。最後他終於倒下來,手指一直在扣敲大地,滿地是掀翻的蜂箱,如一個個被掘倒的墳墓。
如果有一天,有人問,你來這人世一遭做什麼,會不會你也回答,
“我什麼都不需要,只是碰巧路過。”
*垂死的春天
安哲把一切都安排在最充滿希望的地方,春天,婚禮,似是而非的愛情,卻硬要把死亡塞進去。
在途中,斯皮羅曾探望一個病重的舊友,他敲打著桌子,告訴他們他想去最後看一次大海。他們站在海邊,一個人脫光了衣服跳入了大海,而病者卻對斯皮羅說,好冷。
那個場景深深觸動了我,生命是荒涼還是溫暖,其實只不過在你怎麼看他。那個重病的人看到了自己的末路,那個游泳的人看到的卻只是大海。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
死亡之地,哺育了紫丁香,
混合著記憶與欲望
用春雨撼動遲鈍的樹根……
我口不能說,我的雙眼也無能為力,
我不知道是在人間還是天堂,
我一無所知,
只有凝望著光明的中心,
沉默、空虛、淒涼,是那大海。”
我們總是不停地問詢,直到白髮蒼蒼,身體佝僂,生活卻一如既往地緩慢的前行。你執意絕望,向下看,你只能看到黃土與死亡,你充滿希望,向上看,還能看到藍天與日出。
*有關電影:
這部1986年的電影和1998年的“永恆的一天”有著共同的主題,即面對老去和死亡。但是,十年的光陰荏苒讓導演對生命作出了不同的解釋,前者是絕望和衝動,後者是釋懷和感激。在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中總能看到老人和孩子的身影,這代表生命兩極的人物給他的電影帶來了特殊的韻腳。
在安哲的電影裡,故事從來都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故事裡出現的人和景物。斯皮羅辭掉了學校的工作,告別了新婚的女兒,帶著一車蜂巢走上了旅程。獨白就像在閱讀日記一般,和老友的對話,喃喃的低語。途中他遇到了一個少女,蠻橫的擠上他的車和生活,她給他帶來了短暫的對生命的渴望和激情,但這渴望稍縱即逝。他去探望了臥病在床的老友,最後倒在山坡上被蜜蜂蜇死,臨死他的手不停的在扣敲大地,仿佛在傳達一種對生命的質詢和不舍。
就像有些導演的電影會用長長的對白闡述自己的意圖,安哲有他自己的方式,他的電影是綿延不斷的詩歌組成,他用沉默和畫面來描述情感。憂傷的時候,他不用眼淚,而用雨落在餐桌上淅淅瀝瀝的步伐,節奏輕柔而緩慢,幾乎能嗅到畫面潮濕的味道;離別的時候,他不說再見,而是讓父親抱起女兒,就像她小時候那樣,念起童年的歌謠,恰到好處的留白給人無限想像感懷的空間;為流逝的青春倍感折磨時,可以看到老人聽著房間裡一對男女的呻吟聲,緩慢坐起來,走出房門,一語不發,幽暗的光線,壓抑的情感,傳達著他內心的掙扎和痛苦……
於是,他的每幅畫面就這樣變成一首首韻味悠長的詩,讓觀眾一遍遍沉浸、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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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遲暮 2006-03-23
那個人老了,那個曾經英俊瀟灑得讓我屏住呼吸的人...
畢竟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在羅馬的街道上奔跑的記者了。然而還是英俊,宿命般的英俊.
我卻不知為什麼很能體會他的這種心情。所以剛看了5分鐘就哭出來了。大概是為他的那種寂寞而流淚。
每個人都是寂寞的阿,不管看起來有多麼堅強.
所以想盡可能的,陪在那樣的人的身邊.
http://movie.douban.com/review/1033427/
每一個老男人的心裡都有一個少女 2008-11-24
我老了,結束的鈴聲響起,人生的考卷即將被上帝收回,可悲的是,試卷上的謬誤爆發出瘋狂的嘲笑,大塊大塊沒有填寫的空白像刀鋒一樣割著我。
我無能為力。
是的,我老了,血管裡有血栓——不知何時會脫落的定時炸彈,肺葉佈滿紫黑色斑點,肝臟塗滿了愚蠢又你的脂肪,我皮膚枯槁,眼睛渾濁黯淡,陰莖軟塌塌地像條死蛇。
我老了,時間流逝的速度對我不再有意義,只是隨著慣性滑向死亡的深淵。大腦皮質萎縮,情感世界色彩剝落,那種叫做愛情的多巴胺是否還在?
我老了,連同整個世界一起老去了。
而你就是春天裡跳到世界上來的小鹿,每句話都是首歌,每個動作都是支舞,白色T恤和牛仔褲繃出你驕傲的曲線,肉體的濃烈色彩讓我無法逼視。你年輕的肉體,富有彈性的皮膚,堅挺的乳房,肥碩的臀部,豐滿的大腿,濃盛陰毛下散發著芳香的玫瑰,讓我窒息。
可你不該闖進我的生命,你的到來,給我太多的幻覺和悲哀。你的光亮,讓我更清楚地看到投射在身後的死亡陰影。這個死水般的靈魂激起了情欲的漣漪,讓我逃離你和年輕男人做愛的喘息聲,開車撞進你和年輕男人談情的酒吧。
你逃離我的強吻,又慢慢走回拉住我的胳膊,這是一種憐憫嗎?可我不需要憐憫。抱住你赤裸的胴體時,我的動作是那麼的激烈,帶著施虐和懲罰的快感,帶著嫉妒,憤怒,以及深深的絕望。我知道你的肉體只是一場幻覺,是追不回的青春的隱喻,我知道這不會是維納斯的返老還童的瓊漿,可我還是貪婪地,妄圖啜飲到最後一滴愛情的甘露。 我對你而言只是時間的灰燼,我留不住你,我用一生時光凝聚成的智慧之光也那麼黯淡,照不亮你年輕未知的生命。
老人與少女,並不是一對養眼的組合,這個話題也談不上什麼詩意,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的齷齪。關於此類的電影,《弓》 《野草莓》 《末路愛神》,包括這裡提到的《養蜂人》,影片主旨大體相同,結局又稍有偏差,在《末路愛神》裡,年輕的女孩最終明白了老人把自己叫做維納斯的意義,不再吝惜展示自己美麗的身體,《弓》的最後,那只天外飛箭與女孩神秘的交合與處女之血,也象徵了老人在女孩生命中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印記,《野草莓》中,年輕女孩也曾經在窗外向老人表露了自己的崇拜和喜愛。唯獨《養蜂人》的結局,真實得殘酷。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希望一生的時光已經使我滿足,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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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風景 Τοπίο στην ομίχλη (1988)
導演: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編劇: Thanassis Valtinos /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 托尼諾•格拉
主演: Michalis Zeke / Tania Palaiologou / Stratos Tzortzoglou / 伊娃•科塔曼尼多 / Aliki Georgouli
劇情簡介
電影講述一個80年代末的尋父故事。烏拉(塔尼婭 帕拉依奧羅葛Tania Palaiologou飾)和弟弟亞歷山大(米卡利斯 澤克 Michalis Zeke飾)偶然聽媽媽說從未謀面的父親原來遠在德國,他們便決心要踏上艱辛的尋父之路。然而,母親說的只不過是一個謊言——他們只是這個世界上某個男人的私生子。然而,固執倔強的烏拉還是和弟弟一起上路了。
旅途充滿了風雪、泥濘、人情的殘酷和世間的無情,兩姐弟在熬不完的寒涼淒苦裡掙扎著前行,直到遇見馬戲團演員奧瑞斯提。他的關懷讓烏拉慢慢卸下心中防衛。烏拉帶著亞歷山大上了奧瑞斯提的汽車,心裡分外感激眼前這個唯一一個給他們帶來溫暖的男人。但是,令人絕望的命運無法給烏拉得到喘息,她再一次陷入了深淵當中……
疲憊的姊弟倆終於來到德國,然而他們能見到父親嗎,或許這趟旅程註定只是一場殘忍的成人禮。
永遠在途中——安哲羅普洛斯的《霧中風景》 2007-11-12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漢《古詩十九首•之三》
(一)
希臘大導演安哲羅普洛斯(Angelopoulos)至今大約完成了十三部影片,其中以“沉默/旅程三部曲”——《塞瑟島之旅》、《養蜂人》和《霧中風景》最為著名。這三部影片都在追問著一個共同的問題:哪裡才是最後的棲息之地?三部曲的前兩部講述的是老年人如何在追尋中走向生命的終點,《霧中風景》則是兩個孩子在旅途中成長的故事――這也許是我更喜歡後者的原因,它給人留下了更多的希望。
拍攝於1988年的《霧中風景》,曾獲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影片情節很簡單。在希臘的某個城市,十二歲的姐姐伍拉帶著五歲的弟弟亞歷山大,悄悄登上駛往德國的列車,去尋找從未謀面的父親。他們的旅行歷經坎坷,因為沒買票被列車員趕下車,被舅舅(或伯父)告知他們其實是私生子,遭成年人的白眼冷遇,伍拉被一個卡車司機淩辱……他們還遇上了演出希臘悲劇的巡迴劇團,伍拉對劇團演員奧列斯特斯產生了朦朧的感情。姐弟倆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了夢想的地方。可是,霧中慢慢顯現的風景是他們心中的家園嗎?
整部影片統一在一片清澈的藍色之中,在憂鬱中從從容容。這正是片中兩位小主人公的氣度。這也是他們祖國的顏色。十多年前,國內有一部風行一時的電視片,創造了“蔚藍色海洋文明”的說法。這個海洋文明,正好是起源於希臘。從那以後,我想像中的希臘,就是一片深湛的藍色。
大量的長鏡頭與固定機位,平緩沉著地給我們講述著兩個小主人公的旅行。鏡頭的運動常常帶著詩的韻律,就像給觀眾展開一幅“散點透視”的中國山水長卷。儀式般的場景,以及一些詩歌朗誦試的臺詞,令觀者恍如在觀看一幕深沉凝重的希臘古典戲劇。不斷出現的空曠的馬路,無人的車站,急馳的列車,使我們與漂泊的姐弟倆一起體味在途中的悲涼與寂寥。那破敗的廠房,如好萊塢電影中怪獸似的巨大挖掘機,似乎在暗示著現代工業文明對人類家園的侵蝕。
(二)
這是一個尋父的故事。片中的“父親”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據說,“他”在德國。而這裡的德國,正如霧中的風景,影影措措,可望而不可及。如姐弟倆途中所遇的舅舅所言,“德國…真是個極大的謊言…是想給人夢想的吧?”可見,所謂“德國”, 不過是一個隱喻而已,是小孩子心中的理想天國。其實,在影片一開始,導演就傳達了這個資訊。姐弟倆在謀劃旅行,姐姐在黑暗中為弟弟背誦《聖經•創世紀》:“一開始有些混沌,後來就有了光,然後光和黑暗就分開了……”這時候,母親在外邊輕推房門,光線從門縫中劃破黑暗,帶著我們漸漸進入這兩個孩子的世界。然後他們就出發了。這分明是在告訴我們,伍拉和亞歷山大的遠行,是一個與人類的源起相關的故事。
我們知道,在西方語境中,有一個永遠大寫的父親(Father)――上帝。他在創造完光明黑暗、天地萬物之後,“有霧氣從地上騰,滋潤遍地,”便用地上的塵土,造出了“有靈的活人”――人類誕生於有霧的風景之中。然後他們被逐出伊甸園,散居世界各地。但是千百年來,人類回歸父的樂園,尋求永生的理想從未停息。因此,尋找“父親”,尋找霧中的風景,也就是人類回歸誕生之地的努力。尋父,就是回鄉。
這讓我們聯想到《奧德賽》中的回鄉之旅:英雄的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泊十年,以堅定的信念戰勝種種困難,終於感動天神,得以回到故鄉。回鄉,或漂泊,也許是東西方文化中共有的母題。在我們家喻戶曉的故事中,金禪子轉世的唐僧,歷經劫難,回到自己前世所屬的西天勝境;而“羈旅之思”,又是多少文人墨客反復詠唱的題材。回鄉者均需要極大的毅力,克服重重困難,抵禦種種誘惑,這是一個自由意志戰勝必然的過程。在這層層苦難的磨礪之中,人性的光芒迸發出來。所以,回鄉的過程,就是成就人性的崇高的過程,是人向神性靠攏的過程。
回鄉的過程,也是人類長大的過程。影片中的兩個孩子,在飄泊中走向成熟。伍拉辭別母親帶弟弟離家出走,直接承擔了大人的職責。她遭受淩辱,走過懵懂的初戀,堅定地告別意中人,走上自己的漫漫長路。在他們經過的最後一個車站,年少的伍拉已經開始懂得用美色向男人換取路費――她迅速學會了成人世界的遊戲規則。五歲的亞歷山大,有著他這個年齡少見的神閒氣定。旅途中經歷的種種磨難,他都淡然視之。當餐館老闆逼他擦桌子換取麵包時,他還不忘了先坐下來,認真的聽完一位流浪小提琴手的演出,然後真誠地給以掌聲。只有在雪夜中面對躺在地上垂死的馬時,亞歷山大才忍不住哭了。親眼看著一個生命的消逝,讓孩子過早體味到存在的無常。
(三)
如果說回鄉是人的自由意志對命運的必然性的戰勝,那伍拉的愛情,則是自由意志在命運面前的粉身碎骨――她愛上了一個不能愛的人。奧列斯特斯,這個在漫漫旅途中唯一給過她溫暖的人,這個唯一願意半跪在她面前以尊敬的目光仰望她的人,這個俊秀得象古希臘雕像的青年,是一個同性戀者。在他們分別的那個清晨,他們一起在海邊觀看一架直升飛機打撈一隻巨大的手的石雕。那徐徐升起的巨手,從天空中猙獰地指向地面。那是不是命運之神在警告這兩個年輕人?難怪奧列斯特斯絕望地對著天空呼告:“我大聲地喊,有哪個天使能聽得到嗎?”這不正是俄狄浦斯的痛苦呼喊:“命運啊,你跳到哪裡去了?”
當離別的時刻來到,仍然是午夜的空寂的馬路,沒有言語,沒有眼淚,只有一個緊緊的擁抱,兩個佇立良久的身影。鏡頭繞著兩人徐徐轉動,似乎在輕輕撫慰兩個受難的心靈。伍拉緩緩從地上拿起背包時,她的背影微微向前傾斜,瘦小的身軀充滿了神性的光輝。我想,就在這一刹那,那些當年允諾奧德修斯還鄉的天神們,也恩准了伍拉姐弟的還鄉。當奧列斯特斯向疾行而去的姐弟二人揮手之時,鏡頭緩緩提升,從空中淡淡地注視著他。這是不是無常的命運之神在流露出些許惻隱之心?
中國的老祖宗視別離為“黯然銷魂”(江淹《別賦》),言當事者心中之苦澀;而希臘悲劇式的分別,卻在抗爭與毀滅之中,悲憫著全人類共同的命運――芸芸眾生,誰能戰勝命運的巨手呢?
(四)
旅行的終點終於來臨了。伍拉和亞歷山大跨過“邊界”,來到“德國”。長達數十秒的全黑畫面,接著銀幕一角閃現出一隻小船,然後又全黑約七八秒。這讓人聯想到《紅樓夢》中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所遇的迷津之渡,“深有萬丈,遙亙千里…只有一個木筏…但遇有緣者渡之。”然後就是一片濃霧,姐姐在呼喚弟弟起來。“起初,有些混沌,然後出現了光…”隨著亞歷山大朗誦起《創世紀》中的篇章,濃霧慢慢淡去,地平線上一顆大樹清晰浮出。姐弟倆奔過去,緊緊抱住了樹身。也許,這就是伊甸園中的能使人與神同壽的生命之樹吧?他們終於回到了永恆的家園。
據說,劇本起初不是這樣,安哲羅普洛斯本想讓兩個孩子消失在濃霧中。他七歲的女兒看到劇本後,哭了:“父親在哪裡?家在哪裡?”。於是他讓姐弟倆渡過“迷津”,抱住了那棵生命之樹。安哲羅普洛斯對女兒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重新創造這世界。就象這樣,手輕輕一揮,霧就會消失”。(黃小邪,《汗濕的手握緊野花》)
七歲的小姑娘,尚未嘗盡生活的沉重。現實中的結局,多半會是安大導演最初設想的那樣――高遠的理想,往往是沒有結果的。“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經•蒹葭》)。又或許,當達成一個目標之後,他/她又向下一個目標出發了。在奧德修斯的故事中,最意味深長的是,他雖然回到家鄉,與妻兒團聚,重新當上國王,但在年老之後,仍重新出海,不知所蹤。一次漂泊的結局,只是下一次漂泊的開始。
也許,理想的追尋,就象一次次把巨石推向山顛而又滾落的西緒福斯的磨難。西緒福斯是痛苦的,因為他進行著無望的工作;但他又是幸福的,因為他在體驗和感悟無限之美。他永遠在旅途中,他眼底的風景永遠不會枯竭,他的歷史永遠不會終結。所以,加繆稱西緒福斯為“荒誕的英雄”,“當他離開山頂、漸漸深入神的隱蔽的住所的時候,他高於他的命運。他比他的巨石更強大。”(轉引自姚君喜,《西方崇高美學》,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五)
劉小楓在一篇紀念波蘭電影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Kieslowski)的文章中說,“敘事家大致有三種:只能感受生活的表徵層面中浮動的嘈雜、大眾化地運用語言的,是流俗的敘事作家……;能夠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運用個體化的語言把感受編織成故事敘述出來的,是敘事藝術家;不僅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並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語言把感覺的思想表達出來的人,是敘事思想家。”(《愛的碎片的驚鴻一瞥》,載《讀書》1996年)。
我想,安哲羅普洛斯是一位超越了一般藝術家的敘事思想家。他像一位古希臘的詩人或哲學家,用自己的鏡頭語言,記錄著人世的喜樂悲苦,思考著人類在大地上亙古不變的處境。他“對時代生活帶著艱苦思索的感受力,像一線惻隱的陽光,穿透潮濕迷朦的迷霧。”(劉小楓,《愛的碎片的驚鴻一瞥》)。在這紛紛擾擾的塵世中,安哲羅普洛斯和他的作品,能讓我們懷著一份虔敬與肅穆,安坐于諸神之前,以一種拈花微笑式的超脫,洞察那遠未完美的人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霧中風景》中這個“永遠在途中”的故事,值得我們用心去品味。
http://movie.douban.com/review/1238174/
迷人的詩意 2006-04-24
“起初有些混沌,然後便有了光。
光和暗漸漸分離,便有了白天和黑夜。” ——《聖經.創世紀》
從來沒有見過一部更加詩意的片子了,迷霧中的跋涉,希臘悲劇式的宿命,以及,絕望的美麗。
兩個小孩子帶著夢想上路,去尋找他們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父親。一路上遇到過虛偽,欺騙,偶爾的溫情,更多的是冷漠。
啟程的時候,在車站遇到一個人,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把繩索套在脖子上。”他們沒有聽明白,就上路了。
雪地裡,拖拉機扔下一匹垂死的馬,亞歷山大抱著它哭得驚天動地,遠處,有一隊婚禮的人群載歌載舞地掠過。
像是一種不詳的徵兆。
很多時候,悲和喜,會在畫面的兩端,擦身而過。
亞歷山大進了一家小店。“我要吃東西,因為我肚子餓了。”
孩子的純真,總是有現實的阻礙。
他留在那裡為老闆幹活,為了一個三明治。
這時進來一個賣藝者,為這唯一的聽眾演奏。
然後他被老闆趕走了。
冷漠的世界裡,容不下一絲藝術之光。
片子的主角應該是烏拉。在這段旅途裡,出現了兩個於她生命至關重要的男人。一個掠奪了她的童貞,一個拿走了她的靈魂。
滴落的處女之血,烏拉呆若木雞的神情,都有一種宿命的絕望。
強暴發生在白天,卻在黑色的卡車敞蓬下。有多少反抗,掙扎和恐懼被掩蓋了,卻更加痛徹心扉。
仿佛一個黑洞,有訴說不盡的罪惡。
那個俊美如希臘雕像的流浪藝人,給了他們旅途中最初的關愛。
烏拉年輕而幼小的心,始終為他牽動。
他鄭重地邀她跳舞,把她當一個大人。
她卻突然掙脫了他的手,一個人坐到了海邊哭。也許是想到了卡車上那絕望的一幕。
她終於在一個昏暗的酒吧裡,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是一個同性戀。
然後,她倔強地帶著弟弟離開。一個這麼小的孩子,有如此堅強而隱忍的感情。
安氏的每一個鏡頭都那麼地有節制,沒有過多的言語,卻讓人覺得情感的暗湧隨時都會排山倒海地爆發。
他追上來,摟著她哭。
“剛開始的時候,誰都是這樣的。心臟好象要碎了似的……腿在抖……好象要死了似的……”
他們都是被這個社會拋棄的異類。
灰濛濛的海裡,被直升飛機吊起一隻巨大的手掌雕塑。
世界一片寂靜,仿佛一切被定格。那一瞬間,如同就是永恆。
有誰可以扼住命運的咽喉?
烏拉走向一個男人。“你可以給我395元麼?”
聲音是空洞而冷漠的。潛臺詞不言而喻。
這樣單純卻又世故的逼視,讓那個男人羞怯地走開。
“你可以給我395元麼?”烏拉追過去問。
“你叫什麼名字?”……“我又說錯話了”。
這個男人無法容忍也無法停止自己去想她的話外之音。
終於,他扔下錢,逃一樣地走了。
最後,他們終於到了他們夢想中的德國。所幸,那個小男孩亞歷山大終於長大了。
“我什麼都不怕。你聽我說:起初有些混沌,然後便有了光。”
在陰冷的冬夜裡,看了這部迷霧一般的片子。片子充滿了隱喻,我不敢說我懂了。
像是一個殘酷的童話,關於漂泊,關於成長。
http://movie.douban.com/review/1040329/
殘酷像風,希望如霧 2006-05-22
真覺得安哲羅普洛斯很殘酷,小烏拉被強姦那場戲,異常折磨我的心。
顯然這是關於成長的故事。
成長總是充滿艱難,未知卻讓人迷戀。
撇開別的不談,單單是影片開頭小烏拉和亞歷山大決定踏上未蔔的路途尋父的勇氣,已經足以讓我汗顏了。所以這片子必然動人,看到他們倆登上開往德國的國際特快時,我這樣想。
影像還是那麼緩慢,因為生活就是這樣緩慢。緩慢的不需要太多語言。
但是追尋的路途卻那麼漫長,長的就像他們堅信的渴望。
他們踏上尋父之旅,因為他們堅信父親存在。如果沒有父親,就沒有他們。
父親,是生命源頭的光線。
所以,沒人在乎他們媽媽的謊言:父親住在德國。
只要有路,就有希望。
一、烏拉的成年禮
魯迅先生說過: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你看。我再次回憶那個長的令人窒息的鏡頭,沒有音樂,沒有叫喊,甚至沒有掙扎,壓抑已變得無關緊要。來往的車輛與靜止的卡車車廂的布簾,形成強烈的對比。同一個鏡頭,動靜之間,“物是人非”。這是高度的電影技巧,可是卻用得這麼殘酷。
我記得我的眼睛急切地在尋找,當有車停下時,我多麼希望下車的人是那個與小姐弟不期而遇的奧瑞斯蒂斯,或者是別人,只要有人能夠發現。但最終車輛停下又離去。而我,只有心痛的呼吸。一個人內心的魔鬼,總是出現在最不經意的時刻,以駭人聽聞的方式,完成一次空虛的宣洩。
小烏拉在影片的最後,已經知道怎樣去和成人交易。那個士兵局促不安,張惶失措過後,人性終究征服欲望,撒旦暫時的隱匿了。
撒旦只是暫時的隱匿了。
殘忍像風一樣,來了又去。但被踐踏的小草,還要頑強的生長起來。
好像世界上的初戀都叫人傷感。也似乎只有這樣,世界才能慢慢的在我們腳下擴展。
除非死亡,我們的一生都在成長。
所以我們的一生充滿了變化。
奧瑞斯蒂斯像一個父親,又像一個天使。天使只能留在想像裡,父親才活在人世間。小烏拉對奧瑞斯蒂斯的感情,帶著父親般的依戀。作為父親,他能在某一時刻保護孩子們;作為天使,他只能面對著蒼茫的天空,吟誦里爾克《杜依諾哀歌》的詩句:“是誰,倘若我呼喊,可以從天使的序列中,聽見我?”
這段感情註定沒有結果,烏拉抱著奧瑞斯蒂斯痛哭之後,一聲不吭的拉著亞歷山大離去,真正的離去。
這次離去,標誌著烏拉向自己的童年告別。
二、亞歷山大的上帝
為什麼安哲羅普洛斯的影像世界裡一再出現亞歷山大這個名字?
“亞歷山大”,象徵著身強體健有著希臘血統的男子,聰明,和善,令人喜愛。
我想,亞歷山大這個名字具有古典詩歌一樣的美,而每一個他電影的主人公,都有詩的氣質,傳奇一樣的經歷。
一場大雪,向著大地噴瀉而來。駐足向天的人們,像一個個古典的希臘雕像。美在霎那間凝結。
烏拉拉著亞歷山大,跑過肅穆的人們,跑出雪的世界。奔跑,是生命的活力。
小姐弟見到垂死的馬,亞歷山大失聲痛哭。小小的孩童懂得怎樣的生與死呢?亞歷山大只是本能的面對生命的消逝,悲慟與慌亂。而他們身後,則是新生婚禮的喜悅。
真是所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但,這不過是我這看客的無聊。
……
開始,烏拉告訴亞歷山大,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最後,小亞歷山大揮揮手,霧散,雲開,光來。
三、其他
大海在澎湃。人們是否只能膜拜?面對大海,你會想些什麼?或者只有發呆。
我忘不了那個巨大的手,還有那長達三分鐘的鏡頭。
這是“誰”的手?為什麼失落在海裡?為什麼有直升機將它吊起?
巨大的石頭手是殘破的,那似乎指示著未來的食指被切斷。發呆的奧瑞斯蒂斯被驚起。三個人站在那裡,看著它消失在遠方。遠方,正是烏拉和亞歷山大要去的地方。
安哲羅普洛斯總是將人“框”在巨大的現實中,你常常看不清主人公的臉。你能看到的,只是在他的遠景鏡頭中,物質世界裡存在的人的小。
現實,其實是工地上一個巨大的攪拌機器。而我們,是一堆有待攪拌的小石塊。
所幸,我們還有希望。
不信?你去《霧中風景》裡,看那彌漫人生的大霧。
去聽,艾蓮尼舞動靈魂的配樂。
http://movie.douban.com/review/1046645/
鸛鳥踟躕 Το μετέωρο βήμα του πελαργού (1991)
導演: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編劇: Petros Markaris /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 托尼諾•格拉
主演: 馬塞洛•馬斯楚安尼 / 讓娜•莫羅
劇情簡介
故事發生在希臘邊境,有人說它是一部關於世紀末的絕望的電影。它關注的是在東歐共產主義沒落和蘇聯解體後,當代的邊境、難民和變遷的問題。
一位政治家離開議會從家裡出走,消失得無影無蹤。新聞工作者Gregory Karr正在報導停留在邊境的移民和難民的情況,他在人群中碰到一個人非常像那個失蹤的政治家。他還找到了一個被作為國境線的河流一分為二的小鎮,看到一場超現實的婚禮,新娘和家人在河的這邊,新郎和親友在河的那邊。那個人的身份一直沒有確定,而那些不幸的難民以及被分割的村莊使Karr理解了他對人情世故的絕望。
《鸛鳥踟躕》:讓我的生命,啟程回到它永恆的家 2008-09-07
一、找尋
梭羅帶著一柄借來的斧頭,開始了瓦爾登湖畔兩年多的孤獨時光。他獨居於遠離人群的湖濱木屋,享受著漫步於腳下的思想旅程。旅行不僅僅是單純地遊覽不同城市的風光,呼吸異國風情混雜陌生植物的空氣,將被時間和一成不變的環境凍入麻木土地的思想,放在他鄉的暖陽下舒展筋骨。一位旅行作家對於一個城市的描述,絕對與當地的城市專欄作家所見不同。大到城市風貌的變遷,小到街頭商販的叫賣,當地人聯想的多是明日上班的路線和下鍋的飯菜,偶爾會憑藉著經記憶中的圖紙將不同時空的街道重合,感慨一番。本雅明認為“假使把現有的城市描寫根據作者的出生地分成兩組,我們肯定會發現,當地作家對相關城市的描寫只占少數。”。當遊人讚美伊斯坦布爾的光輝歷史遺留下來的斷壁殘垣,依然矗立的木質房屋和鵝卵石街道,一直居住於此的帕穆克卻沉浸在國家貧窮、破敗的憂傷中,渴望黑夜吞沒代表貧困的街道,等待路燈蒼白的影子越拉越長直至夜幕披蓋了整座城市。不自覺地,旅行便成為了一種思考,一種對於美的發現。那些熟識的風景在陌生好奇的眼中變成了有著神話意味的美景。
當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我們要做的無非是找尋和思考。被無數次開啟的心靈之旅,可能緣于吹向奧茲國的一場龍捲風,緣於尼爾斯家中那頭突然萌發旅行念頭的雄鵝,也可能只是因為格列佛始終無法時來運轉的生活。有時候精心策劃很久,不如就像“真相大白”(Everything Is Illuminated 2005)中的美籍猶太人喬納森那樣,把兩個厚厚的酒瓶子底扣在眼睛上,提個小皮箱,跟著不靠譜的年輕導遊,試圖尋找祖父在二戰中的救命恩人,一路上把各種各樣的物品塞進密封袋保存:一個狗都不願意吃的馬鈴薯,烏克蘭河邊的一小撮土,一張幾十年前的褪色照片。它們讓回味旅程時,一切變得比照片裡的凝固畫面要真實許多,它們攜帶著曾經所有者的記憶。誰都知道,喬納森找到的不只是一望無際的向日葵田,一個照片背後的名字那麼簡單。
“鸛鳥踟躕”開始于電視導演亞歷山大到希臘邊境攝影取材的一次行程。他的所見所想都糾纏著對比雷埃夫斯港口事件產生的疑惑:亞洲的難民遭到希臘政府的拒絕,無法登陸,最後選擇投海自盡。電影一開始就是死亡,直白突兀得讓人猝不及防,一時間難以應對。面對死亡,我們總是開始不自然的去尋找繼續生活的理由。愛倫坡為了製造憂傷的氣息,把美人之死放在詩裡,因為“各種憂傷的題材中,基於我們對人類的普遍認識,什麼最為憂傷?顯然是死亡。”溺斃於海上的人為何選擇最為讓人憂傷的方式作為一切的結局,是最令亞歷山大不解的。低空盤旋的飛機在海上層疊的波浪上吹出圓形的波紋,屍體在海上浮沉。那一刻持續了幾秒鐘,卻凝固了一次旅程的終點和另一次旅程的開始。仿佛他們不再需要逃跑和施捨,終於在浩瀚的海洋上找到了棲息的家園,將整個的世界拋在了身後。把生活的謎團拋給了我們。他們為什麼去了?去了哪裡?
那位失蹤的政治家就是被謎團包裹的大多數人中的一個,只不過他選擇開始全新的旅程去尋找謎底。由馬賽洛•馬斯楚安尼扮演的政治家,因為其作家的身份在國際上也備受矚目。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娶了一位漂亮的法國妻子。在希臘軍事政權崩潰後,他一直作為內閣幕僚,在政治界嶄露頭角。1980年他出版了一本書《世紀末的憂鬱》,評價了當時的國際形勢,遭到了政黨的反對和批評。在之後的一場重要的議事會上,大家都等待著他發表一番精彩的演講。可是,他站在演講臺上,看了看厚厚的演講稿,隨即塞進了兜裡,低下頭。整個大廳都回蕩著他低沉如黑夜的聲音,“有時,在雨聲背後,為了能夠聽到音樂,大家都沉默著什麼也不說。”自此,他走出了議事堂,也走出了所有人的視野。雖然不斷有人打來電話,告訴他的妻子,他在希臘各地的行蹤,但他的妻子仍舊認為他已經死了。他曾經到過火車站,為墓地獻過花,在建築工地上做過工,坐在廣場的角落抽過煙。他不停的變換角色、身份,但一直在追求最初讓他出走的答案。他在這個電影中是沒有名字的。正如他在答錄機裡的留言,他什麼都沒有,不停有人奪走他的東西,讓他發現自己一無所有。只好借個名字生活。他是誰,叫什麼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向北,走向邊境,試圖找到他所歸屬的地方。
當你出生、成長在一個國家,不管你愛它、恨它,仍舊難免成為它的一部分。講起她的時候,就像在講自己。講自己的時候,又像是在敘說國家的遭遇。當拍攝一個發生在國家的事情,不可避免地涉及政治。但政治很少成為安哲的主題,他更多地在討論生命最基本的一些問題,人類的生存與痛苦。流浪的政治家曾經給一個小男孩講那個放風箏的故事。在世界的末日,人們開始旅行、遷移,以撒哈拉沙漠為目的。一個小孩扯起了風箏,大人也和他一樣,不斷拉著線。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東西,開始了漫長的旅行。這個故事直到最後都沒有講完,沒有人告訴孩子這個旅行何時結束。但這就像是政治家令人費解的旅行的原因。他的世界就像距離太陽太近的星球,原本平靜的生活慢慢受到外界的傷害,讓他開始燃燒。各種各樣的事件衝擊著他的價值觀,不僅僅是政治,而是發生在身邊的所有事情,那些真誠的、虛假的,善意的、惡意的,把他的靈魂放在命運巨大的手中揉搓著。他必須去旅行,去探索,去尋找。
有時候,找尋的意義不亞於在旅程盡頭得到的答案。就像奧爾罕•帕穆克說的:“提問本身就像車子、屋子、渡輪窗外的景色同等重要”。這些風景隨著路程的延伸,漸漸成為了在路的盡頭最值得回憶的東西。
二、邊界
大陸與海洋的交界,黑夜與白晝的交替,希臘與阿爾巴尼亞的接壤,心與心的阻隔,生與死的輪回。這些都是存在於生命中的邊界,有些我們渴望跨越卻難以跨越,有些不應跨越的邊界卻縱身飛躍了過去。
(1)國境線
當飛機越過不同的國家,很難從雲層之間發現區別。國境線一直都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這種隱藏的界限就像是每個民族的差異,存在於生活中的每個角落,我們很少去看、去想。而電影則一路把我們拉到那條國境線前,仿佛在說,看看我,聽聽我。
希臘與阿爾巴尼亞接壤處只是一條用紅白藍三種色彩的顏料畫出來的線,把一座橋分成了兩半,很難從外觀上判斷出兩者的區別。也許你可以感受到希臘與阿爾巴尼亞這兩片不同土地上的風貌,但是當一切都用一根線來作為劃分,總是有些滑稽的,讓人想起了兒時與鄰桌的同學吵架,她氣哼哼的用鉛筆劃出課桌間的一條線,不許對方越過這條線,以示氣憤。帶領亞歷山大參觀的上校站在國境線前,微微抬起右腳,就像一隻笨拙的鸛鳥蜷起一條腿準備休息。跨過這條線就不是希臘的土地了。只要踏出一步,就是外國的了。就是死啊——對面的守衛端著機槍,隨時準備擊斃私自越境的人。一線之間,竟然是生與死的距離。陡然間,這條細線背負的巨大意義令人深感壓抑、不安與費解。它似乎一下子包含了文化差異、民族矛盾、生離死別的全部涵義,但是你卻很難用言語表達感受到的重量。這個重量直直地壓在了每個人的靈魂之上。
上校作為邊境線的守衛者,不僅要看守國境線,還要防止兩國的人通過那條分開兩國的河流來互通有無。河兩岸的人通過長長的線繩,拉著一個小木板在河上穿梭往復,交換著不同土地上的文化,阿爾巴尼亞的音樂,希臘人的音樂,風格迥然不同卻都歌唱著愛情。他們渴望交流,渴望無國界的擁抱。同樣是一根細線,卻成為了連接兩國的橋樑。強烈的情感對比,更加加深了人們面對邊界的無助感。有些我們努力跨越的東西,卻很難實現。
希臘政府在邊境附近劃定了一片地方供難民暫時居住,那裡遠離城鎮,被稱為等待室。他們在那裡等待被允許進入希臘定居。希臘對他們來說比其流傳兩千多年已久的神話還要遙遠。亞歷山大拍攝邊境素材時,將難民居住的環境納入鏡頭——這裡有男人、女人、小孩、土耳其人、庫爾德人、阿爾巴尼亞人等從遙遠國度逃難而來的人都聚集於此。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膚色,好像一幅濃縮的世界圖景。他們從被潮氣和風雪侵蝕得歪歪斜斜的廢棄木質車廂探出身來,渴望著什麼。身後狹窄低矮的空間便是他們曾經的國家。背景音樂傳來手風琴翩然起舞的音調,開始是輕鬆的,仿佛享受著畫面帶來的美感,但隨著鏡頭的移動,生活的慘況漸漸抵消掉了異地風光帶來的美感。就像前面說的,遊人的讚美有時卻是路人的憂傷。
他們跨越了國境線,卻受到了更多的限制。離愁、羞恥、內疚、貧寒、沉默,最令人愁苦的是到底哪裡算是家呢?他們跋山涉水,幾次面臨險境,來到了這裡,仍舊住在漆黑陰冷的屋子裡。難道一切的努力,就是為了劃著破舊搖擺的木船,每天行駛在緩慢的河道上買賣東西換取微薄的收入麼?他們曾以為跨越了那條國境線,卻沒想又面對著另一個難以跨越的鴻溝——文化的差異。他們也許有一天真的多到需要生活到希臘城鎮中了,都很難成為這裡的一員。
國境線是凝望中的遠方,記憶中的故土,河對岸的花朵,一根永遠跨越不過的細線。
(2)心與心的阻隔
國家之間的距離是由一條線拉開的。而心與心之間呢?
政治家與來自法國的妻子,他們看似幸福美滿的生活,被他的不辭而別徹底打碎了。不同的語言,不同的生活環境,都不足以成為他們的障礙。最令妻子感到空虛和絕望的是,丈夫曾經在失蹤後回來過,她試圖和他重建往日的生活,以彌補議事會後空白的時間,但是他已經成為了另外一個人。不停地把傷痕掩藏起來,不讓她看見。就好像是同一個城市的兩個人,長相相同,但是卻有著不同的追求和經歷。當他厭倦了自己的生活,就開始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就在那個聖誕夜,在那個過去與未來的交界處,他們安靜而充滿激情地做愛,仿若初識的男女。深夜,他站在窗前凝視著遠方,第二天就登上了離去的汽車,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所以,妻子並未四處搜尋他,一直和亞歷山大說他已經死了。一個人拋棄了過去,拋棄了家庭,拋棄了感情,那麼何必再找呢,曾經的作為政治家的他已經死去了。作為妻子的她也該繼續新的生活。雖是這麼說,每次談及他,妻子還是滿臉哀愁。曾經,“西雅圖夜未眠”製造的浪漫來自於距離難以阻擋心靈的貼近。而她和丈夫之間,卻永遠被拉上了禁止穿越的帷幕,連偷看一眼都不行。在邊境的破舊城鎮,他們再次相遇,已經仿如隔世。她不肯承認那個是他。那個確實不是他。他們模樣相同,卻不是同一個人。心的距離也許是比國境線還難跨越的東西。你根本看不到那條界限在哪裡。
亞歷山大在小酒館裡遇到了一名阿爾巴尼亞女孩。從一開始,他們就只是凝視著對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定距離,仿佛那條國境線上的河流橫渡在了他們中間。屋頂的燈光在霧氣與夜色中散發著猶如月亮的光暈,低吟著一首浪漫的歌。油畫一樣的黑暗中,女孩的卷髮像星河一樣披散下來,月牙的光輝柔和地俯視著她青春的臉頰,將此中的憂愁也洩露出來。亞歷山大的手伸向了她的卷髮,畫面沉默著戛然而止。再次醒來已經是早晨,餐廳的光線在白晝下失去了神韻,愈發地有些蒼白。亞歷山大和女孩站在中央,廳堂頂的大燈被店主關上了。近景處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吧臺上的三盞燈亮幽幽地閃亮著,女孩融合在了近景的黑暗中,亞歷山大則被遠處的燈光照亮。這樣的畫面,讓他們看起來雖然手拉在一起,卻被不同的光線隔得很遠,就像是她的心在把他推向了遠方,將憂傷掩藏在黑暗中。她在昨夜呼喚了其他男人的名字。仿佛她和亞歷山大從未靠近,只是將他當成另外一個人。每次她和別的男人靠近,都只是將他們當成心中那個人的影子。她對那個人的愛,成為了阻擋所有人接近的河流。
(3)生與死的交界
從影片開始的比雷埃夫斯港口事件,就交織著生與死的疑問。生與死到底相隔多遠?只是一條國境線的距離?他們為何要跨越這條界限呢?
戰亂成為了難民離開家園的主要理由。庫爾德人的村莊因為受到化學武器的影響,已經不再適合居住,於是他們舉家逃亡。一路沿著希臘和土耳其邊境的厄沃羅斯河逃出來,他們把死亡拋諸於身後,跌跌撞撞地奔向自由。一個庫爾德人說,那是他第一次祈禱希望月亮死掉,因為月光照亮了他逃跑的路線,仿佛指引著一條通向死亡的路徑。當生存的希望只在一線之間,人們就開始求助於非自然的力量。嚴酷的現實,讓他們不得不開始變得迷信。不是說就真的相信會有奇跡出現,他們更需要精神上的力量支援他們走下去,不至於在絕望的黑夜中迷失方向。
當他們最終披荊斬棘地來到了希臘,卻又面臨著新的考驗,面對新的邊界線。上校說,“沉默”是這裡不成文的法則。每天都是沉默而壓抑的日子,以防觸及看不見的生死線。不同的信仰和民族,讓他們的矛盾一觸即發。就像窗外一成不變的冰天雪地。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開始飄起隆冬的雪花。餐館中,兩個男人爭吵起來,內容有關背叛,其中被認為是叛徒的人哭嚎著為自己爭辯,使勁用刀片在手腕上割出內心掙扎的傷口。這次爭吵由一個人的死亡作為結局。那個曾經指責對方是叛徒的人,被吊車勾住脖子懸在了空中。沒有人去追查兇手,誰都知道這不只是一次謀殺,不只是土耳其和庫爾德人的矛盾,而是把他們所有人心中不停留血的傷口掛在了半空中。他們的恐懼、孤獨與不安。他們逃出了國家,卻仍未能逃出生與死的疆界。上帝的無能為力,讓這個地方更加渺小。
三、憂傷
安哲電影的基調總是憂傷的,這種憂傷不是刻意為之的煽情,這種憂傷來自於生活的激情,以及對於美和生命的探究。安哲的故事裡總少不了廢墟的身影,這也增加了畫面的惆悵之美。廢墟之所以美,在於其憂傷,在於其承載著時間與歷史滾壓而過痕跡。安哲的電影,是詩意的,是美的,是憂傷的,所有的這些都深深地紮根於他的希臘之情,他對希臘對生活的愛與痛。帕穆克用一本書來描述土耳其式的憂傷,這種土耳其語裡的“呼愁”,不僅是“由音樂和詩歌喚起的情緒,也是一種看待我們共同生命的方式;不僅是一種精神境界,也是一種思想狀態,最後既肯定亦否定人生。”土耳其煙霧彌漫的早晨,冬日裡荒蕪的公園以及颳風的雨夜,微不足道的生活景象,受人歧視的命運,都構成了城市的憂傷。他們為此痛苦,也因此感受著憂傷帶來的喜悅。安哲鏡頭中希臘的憂傷來源於沉默不語,他用鏡頭感受生活,感受潮濕陰冷的街道,感受被雲朵遮蓋的曖昧陽光,感受濃霧中的倒影,他如此投入,才會如此失落。
有時候,我們為了聽到生命的喘息,畫面後的憂傷,沉默著什麼也不說。“鸛鳥踟躕”中的政治家是沉默的,面對亞歷山大的追問,他只是走進河水的淺灘中,像鸛鳥一樣捕捉水底的小魚。他的生活就在於此,明知也許是徒勞,還要去追尋、打撈、捕捉生活留給他一晃即逝的背影;亞歷山大也是沉默的,他喜歡坐在黑暗中,一個人思考。當他深深感受到邊境居民的無奈與憂傷後,不知如何表達,只能不停地在黑暗中奔跑,直到被巡邏的人攔住;看守邊境的上校和亞歷山大談論著各自的生活,在邊境工作的體會,遠在倫敦的女兒,服務員手臂上的傷疤。然後,他聽著用口琴吹奏的“平安夜”,忽然沉默著潸然淚下。他們都用沉默掩飾自己的憂傷。你若想走近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憂傷,只需要看看那幅畫面。那些都是不可言說的情愫。
將這種沉默的憂傷發揮到極致的場景無疑是阿爾巴尼亞女孩結婚的日子。一年中會有一天,人們冒著生命危險來到河兩岸,與親人相聚。整個過程是寧靜的,令人窒息的。人們躲藏在土垛後,等待對岸巡邏的車緩緩開過後,紛紛聚集到了岸邊,相互揮手致意。他們都異常小心不發出任何聲響,只能聽到河水靜靜流動的聲音,和鞋底摩擦土地的“嚓嚓”聲。鏡頭望向了對岸,並試圖拉進目所能及的距離,卻還是只能依稀看到他們的動作。忽然,人們整齊地向兩邊退去,一個男人從中間走到了岸邊,舉起了手中潔白的花束。憑空舉著,作為一種召喚與宣誓。今天是他們結婚的日子。儀式在一片沉寂的氣氛與渴望的眼神中進行著。儀式的最後,新人把各自的花束都拋向了河流,讓日夜奔流的河水保存他們的誓言。新娘和新郎站在岸邊,沉默地舉著手,悲傷與熱情,心的熱度就在飛過河流到達彼岸。這是屬於希臘的愛情悲劇,里安德爾每晚循著燈光游泳約見希洛,皮剌摩斯和提斯柏只能隔著牆壁親吻,俄耳普斯還未走出山谷就回頭看了妻子的亡魂。河水靜靜地流淌著,不緊不慢。它們在夜裡嚎叫,卻在白日裡沉默不語。剛剛成為人妻的阿爾巴尼亞女孩,終於忍受不住沉默與距離帶來的巨大悲傷,掩面跑走了。
為什麼我們不能假設,這是世紀末的最後一天——1999年12月31日。地球接近了太陽,正在燃燒,人類不得不踏上旅途尋找全新的世界。最後是安哲作品中最為壯美的畫面之一:雪後的夕陽變幻著光線,陰冷的灰色漸漸褪去,天空和河岸都染上了藍紫色的霓虹,在雲朵的邊緣透射著一點玫瑰色。修電線的人爬上了電線杆,像是鸛鳥,望向遠方,準備旅行。像里爾克說的,在生命的開始之前,我們能夠包容死亡,又不會拒絕生活下去,繼續走到旅程的終點,能找到永恆的家園。這是多麼難以言說。
轉載請注明作者:九尾黑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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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鸛鳥踟躇》的主題是邊境。邊境是人為樹立的一道無形之牆,是邊境促使了兩端的不等,因而也是邊境促使了人想翻越這道牆。《鸛鳥踟躇》講的就是牆兩端的人以及想要翻牆的人的故事。
依舊是冰冷潮濕的陰天,鏡頭始於幾名死於海難的偷渡客,隨後是坐著火車而來的移民,慢速橫搖過整列長長的火車,每個車廂門口站著一家人,形態各異,每個人後面都有自己的故事。雖然他們各有不同的辛酸故事,但共同的木訥神情透露了他們的精神困境。男主角和語言不通的女移民在酒館神奇的約炮過程也說明了這批人內心的麻木:費勁千難萬險來了,來了又如何?未來是什麼?
在邊境不僅能看到翻越無形之牆的人,也能看到被邊境割裂的世界。那場跨越河流的寂靜婚禮正是這世界無聲的縮影。我們除了看到這場婚禮神奇的表現形式,也看到無形之牆的巨大能量,還看到人們已經適應了這無形之牆,甚至能在這割裂的世界下找到可持續的生活方式,包括人類感情的最燦爛形式之一---愛情。從中我們看到人性更勝於無形之牆的巨大能量。
安哲的電影都相當的悶,畫面陰暗、人物行為古怪,但看不出裝逼的意味。關鍵還是導演的基本功扎實,並屢有精妙的構圖的長鏡頭和巧妙的調度與分鏡上演。比如《鸛鳥踟躇》裡出走政治家的夫人到訪記者家裡一幕,一個長鏡頭不僅把房子結構交代的一清二楚,也把人物關係完整的擺在了檯面上。再如結尾那頗有創意的超現實畫面,也許那象徵著人們共同築起跨越無形之牆的橋樑。
扎實的基本功是大師和裝逼最顯眼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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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裡西斯的凝視 Το βλέμμα του Οδυσσέα (1995)
導演: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編劇: 托尼諾•格拉 / Petros Markaris /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 Giorgio Silvagni
主演: 哈威•凱特爾 / 瑪雅•摩根斯坦特 / Eriand Josephson / Thanasis Vengos / Yorgos Michalakopoulos
劇情簡介
本片開始回顧了一戰時第一部反映巴爾幹半島的默片,內容是描述紡織女工生活的場景。主人公(哈威•凱特爾 Harvey Keitel 飾)是個希臘裔美國人,在經歷戰爭洗禮後,他懷著感慨的心情重歸故里,尋找電影開始的地方。他跟同伴講述著曾經在這裡度過的歲月,懷舊而傷感。特別是看到教徒手持火把遊行的情景,勾起了他對殘酷戰爭的回憶。最後,他決心逃離。大雪漫天,他要了輛計程車,並答應送一位老人回家鄉看看。然而,滿目瘡痍的戰爭廢墟,讓老人無家可歸。汽車在雪地裡拋錨,他只能登上了列車繼續前行。在塞拉耶佛,他在電影館館長的陪同下,尋找那部默片未果,卻和館長的女兒一見鍾情。他高調地進入社交圈,卻發現這裡已經被前蘇聯的文化浸染,到處吟唱著喀秋莎的旋律。他曾目睹列寧的雕像被卸開,內心湧動著複雜的感情……
本片獲得1995年戛納電影節評委會大獎。
http://movie.douban.com/subject/1294573/
尤利西斯生命之旅 2007-02-27
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泊了十年,這段著名的旅程被後世反復叨念,逾幾千年而不絕,因為人類喜歡遠行,目的無外乎探索和征服,這差不多就是他們自認為生存意義的全部,在遠行和漂泊中,他們被自己的執著感動,誠如電影中的尼克所言,上帝先是創造了旅行,然後才是疑慮和鄉愁,英雄史詩就是這麼來的,奧德修斯遊遍眾神的居所,大約是人類最早自己記述的命運之旅,探索的旅程就從那裡開始了,試圖發現未知,發現生命的終極,使這種旅行具有了朝拜的意義,玄奘遠赴西域,或者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們橫穿美洲大陸,都因此而顯得波瀾壯闊,我想這是導演安哲羅普洛斯命名這部電影的原因。
作為有著耀眼民族標籤的大師,安哲羅普洛斯給我的印象是非常非常深湛的功力,其深度令我非常遺憾地肯定了,中國迄今為止還沒有可以被稱作電影大師的人,差太遠了。他的敘事是緩慢的,從容甚至有些拖遝,但他始終保持著一些張力,靈感閃亮在所有的情節之中,看不見聰明而能感覺到智慧,最關鍵的,是能夠讓觀眾感受到真誠;他善於使用意象,好像是一位詩人,例如在影片開始時那艘藍色的三桅船,如此憂鬱地漂浮在愛琴海平靜的洋面上,即可入詩亦可入畫,瑪納吉斯—這位希臘電影的先驅,一直矗立在攝影機旁,一直看著帆船進入取景框,然後倒斃,而我們這部電影的主角A先生,從右側走入畫面,知道了瑪納吉斯兄弟還有三卷膠片未曾被世人發掘,於是決定去尋找。其實那已經是三十年之後了,依舊是蔚藍的愛琴海,依舊是藍色的三桅船,這構成了非常豐富的意向,即是旅程的開始,又是旅程的結束,如歌如訴,悠遠而又神秘。
我們的主角A先生應該有名字的,不過整部電影都沒人叫他,只在他童年的家中,我聽到他媽媽似乎稱他作:艾裡,與A的發音也差不多。A先生是國際知名的導演,來到希臘出席他的電影活動,似乎是遇到了宗教方面的衝突,我說了幾個似乎,因為解讀大師的電影的確要費一番功夫,我是看了兩遍才明白到“似乎”的程度,不過這並不妨礙我愉快的觀影經歷,好像洗了一個牛奶浴,不妨再洗一遍溫泉浴,如果有機會,還要再洗一遍,我看國內的一些資料,除了翻譯的,就是瞎蒙的,所以我願意詳細介紹一下劇情。
A先生從希臘開始,去到瑪納吉斯兄弟的出生地,現在屬於阿爾巴尼亞的一處地方,在上世紀初,當瑪納吉斯兄弟剛剛開始他們的電影生涯的時候,整個巴爾幹半島還屬於一個國家。A先生在過境的時候搭載了一名尋親的老婦,並目睹了外出求職的民工潮,計程車司機的生命感慨,讓天空佈滿陰霾,這就是現在的巴爾幹,依舊貧窮、動盪和憂鬱。
A先生在布加勒斯特電影資料館,認識了三位一體的漂亮女士,稱其為三位一體是因為,其後她還作為塞爾維亞的寡婦以及保管員女兒分別出現,這讓電影顯得有些迷亂而又充滿感傷。A先生在康斯坦薩瞭解到了瑪納吉斯當年被放逐的經歷,那是一段政治悲劇,電影中的A先生身臨其境地被蒙上雙眼,面對荷槍實彈的士兵,臨到行刑的時刻才被改判為流放,於是A先生搭乘一艘運載列寧巨像的貨輪,沿著尼羅河,來到了貝爾格勒。
A先生自己的故事被非常巧妙地安插在布加勒斯特的火車上,他在月臺上看到了他年輕的母親,並跟著她回到戰歌陣陣的故鄉,那是二戰剛剛結束,他們是溫馨的中產階級的大家庭,爸爸從集中營回來了,45年新年快樂,伯父被共產黨帶走了,48年新年快樂,委員會的人搬走了床和鋼琴,親友們最後一次合照,媽媽催促著:艾裡,快來,大家都在等著你,畫外音說著,是的媽媽,我就來了,於是我們看到了童年的A先生走入畫面,忽閃著憂鬱的大眼睛。
A先生在貝爾格勒的朋友尼克,帶他見了一位元電影活字典,終於知道了三卷膠片的下落,原來,由於膠片使用了古怪的配方,現有的沖印技術無法讓膠片顯影,所以,他們委託了塞拉耶佛的一位專家,而塞拉耶佛,正是水深火熱的戰區,誰也無法聯繫。尼克知道A先生一定會去,於是找來了一名塞爾維亞婦女作為嚮導,他們連夜穿過封鎖線,劃著小船來到荒蕪的塞族村莊,男人都死了,房屋損毀,當A穿上她丈夫的衣褲,這可憐的婦女以為回到了從前。
雖然我們都知道塞拉耶佛是戰亂中心,不過當A先生出現在塞拉耶佛街頭的時候,我們仍然會被凋敝的城市景象所震驚,看過《鋼琴師》的朋友可能還對那些廢墟有些印象,塞拉耶佛,與那景色也差不多。人們每天要冒著生命危險出去提水,在戰鬥過後,人們舉著手緩步走出建築,收拾倒在路邊的屍體。上天賜給塞拉耶佛的禮物就是濃霧,水汽讓視線受阻,於是人們可以來到戶外,充分享受虛擬的陽光,他們舉辦室外交響音樂會,演羅密歐與茱麗葉,諸如此類,優美的樂曲貫穿在電影的後半段。當老人終於找對了配方,看著洗出的膠片,A先生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跟著老人一家外出享受濃霧,散步到郊外,不成想遇到了巡邏隊,最可悲的悲劇發生了,電影在這裡完全是定格的,只有濃霧,畫外音是小孩子歡快的聲音,巡邏隊的汽車聲音,老太太哀求的聲音,母親驚呼的聲音,槍聲,槍聲,槍聲,透過濃霧顯得如此遙遠,把屍體扔進河裡的水聲,沒有喊叫,沒有哭泣,只有槍聲,一家六口,無一倖免。
從電影中可以看出,在安哲羅普洛斯的故鄉觀念裡,整個巴爾幹半島都被他看作是望鄉,當列寧雕像睡在貨輪上緩緩駛過河流,岸邊的人們好奇地跟隨著,這是他的鄉愁;當塞爾維亞的寡婦劈掉了小船,試圖羈留A先生的時候,那也是他的鄉愁;阿爾巴尼亞的老婦站在空曠的廣場,或者小A的一家歡快的新年聚會,都是一樣,這些東西指向一個精神的標誌,那就是瑪納吉斯兄弟的電影,在影片的開始放映的,是年代久遠的影像,巴爾幹一個村莊的紡織情景,老人和婦女,代表了這個鄉愁的根源和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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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幹半島的若干凝視 2008-01-10
導演為了尋找三卷希臘的第一部電影的膠片,走遍了整個巴爾幹半島。在這場生命之旅中,安哲羅普洛斯將自己與電影中的那個導演融為一體,向我們展示了他個人對電影、政治和國家的情懷。安哲羅普洛斯的這部電影有著高度的藝術含金量。他的作品雖然探討的都是國籍、邊界和身份等問題,但看起來卻沒有塔科爾夫斯基的電影那般艱澀。而且他的電影有著濃厚的個人風格,他最喜歡用長鏡頭去拍攝。在這部將近三個小時的電影中,全片只用了80多個鏡頭。
在影片的一開始便是一個長達兩分鐘的運動長鏡頭。在這個長鏡頭中,導演利用巧妙的場面調度和緩緩移動的攝像機,使畫面展現出一種詩意的浪漫。攝像機從片中的導演和他的朋友慢慢的移向那艘漸漸遠去的藍色帆船,直至帆船從畫框中消失。這裡值得一提的是帆船其實原本是在他友人的回憶中出現的,安哲羅普洛斯卻將它和那個導演出現在同一時空之中,類似這樣的場景在本片中還會多次出現。他在表現回憶時沒有使用閃回的技法,而是將處於現在時空的人重新回到當時真實的歷史時刻,用一種全新的方法去在現歷史。這裡沒有好萊塢式的蒙太奇,只有歐洲式優美的長鏡頭和精湛的場面調度。
安哲羅普洛斯善於探討時間與空間的關係,上面提到的他用一個運動的單鏡頭打破了空間的阻隔,也打破了時間的直線運行方式,讓人物在不同的時空裡自由穿梭,從而達到一種更加意義深刻的藝術效果。
影片讓我印象深刻的另一個場景是影片行將結束時的那個長達兩分鐘的靜止空鏡頭。主要說的是片中的希臘導演和他朋友一家在一個下著濃霧的宵禁之夜散步時,突然遇見一群士兵,最後他朋友一家都死于士兵的槍下,此時安哲羅普洛斯沒有用鏡頭直接去體現這一場景,而是隨著片中導演的視角而停住。我們能從畫面上看到的只是被霧籠罩著的白茫茫的一片,而且畫面是完全靜止的。他朋友一家被害的整個過程全部用畫外音響去表現,這時音響就成了表現這一場景最重要的一個元素。在寂靜空曠的廣場,一聲聲槍響就像那子彈從電視機螢幕中飛了出來,直接射入觀眾的胸口一樣,讓人感到無比震撼。這種畫外空間的運用不但起到擴展空間的作用,更讓人產生無盡的聯想,使得影片更加富有表現力。
音樂雖然對於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來說不如他的鏡頭那麼重要,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電影裡不可缺少的元素之一。他的老搭檔Eleni Karaindrou譜曲的音樂使得我們即使對影片的時代背景不甚瞭解,也可以被音樂渲染的那種意境所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