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其實就是草草收尾,碧華有趕稿之嫌,最後居然叛變,編個什麼只要男人愛你,嫁豬嫁狗也願意,前世欠你今生還,殺了你的男人一定要死,害得你死的男人也活不長,你上輩子對不起的男人,你就還是跟了人家吧……和稀泥,絮絮叨叨,老生常談,碎嘴婆子樣,真是小家子氣,把前面烈骨柔腸齊來拋閃,好不讓人失望。」
不只!還有點白雪公主式結語:「單玉蓮躺在病床上,武汝大不斷提醒她今生的事:“記得嗎?那時你穿著桃紅色的裙子呢,我一看見你,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單玉蓮永遠保持一個純真無邪的微笑。她很快樂。武汝大也很快樂。這個好心腸的男人,終於可以完全擁有她了。終於, 這,才是,天長地久!」
也許每個人都渴望換一種姿態看待人生。一個人在望盡世間繁華景象的時候,突然看到自己心中那一片素樸的心靈底色,突然對源出本我的生活迸發出由來已久的渴望,這足以使一個人在反思的同時,沈浸在對往事熟悉而又陌生的回憶之中,在傷感與彷徨之後渴望向真實自我的回歸。在2001年10月2日的記者會上,和1993年一樣,祖賢仿佛又一次偶然地離開了我們,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公開的宣告,而並非不告而別。我曾經多麽希望這不是真的,多麽希望這只是祖賢的一時沖動,但最後終于還是肯定,這已經是擺在眼前的鐵定事實。
客觀地說,不論人們對王祖賢這個人有過怎樣的看法,在華人電影史上,王祖賢是最具影響力的女演員之一,也是爲數不多的具有國際聲譽的女星之一。我們無權強求祖賢複出,我們的權利只是一份思念。也許在這個時候,有必要對祖賢17年的演藝生涯,作一個系統的回顧。作爲她的影迷,我們無力挽留祖賢,我所能做到的,也僅此而已。
據聞王爸爸原想要四個男孩,老三欲起名“王賢祖”,卻偏得一女,遂掉字換爲“王祖賢”,卻在不意中成了有名的“星爸”。追根溯源,發現祖賢與港臺衆多出身底層的影人相比,成長的家庭環境還是很不錯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出身名門”。或許王祖賢真是天造地設的産物,高挑的身材得益于曾爲籃球國手的父母,爺爺則是臺灣著名方志學學者和漢姓氏學專家,且是在臺灣研究臺灣史的第一人,著有《鄭成功傳》(我在學生時代好像還讀過一本《鄭成功傳》,只是不知道此書是否即王祖賢爺爺所著),早年還曾入軍統,受到世叔胡適嚴訓,章太炎和戴笠曾爲其師。而其曾祖父王仁峰,則是追隨孫中山先生的革命者,參加了同盟會,金陵舉事前,爲制彈藥失左臂,人稱“王一手” ,後來致力于教育事業,在故鄉安徽舒城創辦舒城中學,爲鄉人所敬。王仁峰還寫得一筆好字,其墨寶爲鄉人所珍藏。王家在舒城是有名望的家族,在舒城官方網站的名人錄上,赫然可見祖賢之名。
王祖賢生長于一個大家庭,是家中最小的女孩,上有兩位大哥,這也使得她成爲被寵愛的對象。在祖賢二十六歲返鄉的時候,祖賢爺爺曾說祖賢“在家裏,她還是個孩子,常和侄男侄女打鬧得不可開交”,可見王祖賢的個性中有活潑的一面。王祖賢小時雖然不太喜歡讀書,但不論如何總受到爺爺和祖父一輩的書香浸潤,而她長期給人的“玉女”形象和拍片的嚴格尺度,則應該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家庭和傳統的影響。
看過王祖賢早期影片的人,可以很輕易地愛上這個女子,王祖賢的氣質與容顔,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眼神中有驚人的美麗與純潔,卻又有與生俱來的超越紅塵之上的氣質。那時的祖賢拍戲在造型和化妝上若無特殊需要,都只穿平底鞋,也很少豔裝出鏡,甚至素面朝天。這與生活中的她非常相象。也許是天生麗質難自棄,王祖賢15歲就接拍過一個“愛迪達”球鞋的廣告,而她的銀色生涯也開始得很早,處女作《今年的湖畔會很冷》攝于1984年,獲得多項臺灣金馬獎,也正因爲這部影片,祖賢的發展有了一個好的開始。就在當年“金馬獎”的頒獎典禮中,香港邵氏公司臺灣分公司經理馬芳蹤,把年僅17歲的祖賢引薦給當時邵氏的當家人方逸華。方逸華很喜歡祖賢,遂以28萬港元買下了她與“高達”簽訂的合約。祖賢從此中斷國光藝校的學業到香港拍片。據說當初王祖賢在是否赴香港發展的問題上是比較猶豫的,有一些“舉棋不定”,還曾在電臺征求過聽衆的意見,而她在這一問題上也得到同學的大力支持與鼓動。就這樣,一個來自臺灣的少女懷著衆多的夢想,孤身一人踏上了香江之旅,而這段旅程的前方與盡頭是什麽,當時卻無人能給出一個答案。我甚至覺得祖賢如果一直在臺灣,或許會成爲許多瓊瑤片的女主角(若是如此,我對瓊瑤當不會如此討厭),但要取得今天的成績是不太可能的,畢竟相對而言,香港的電影和文化娛樂産業要發達得多,也可以說在當時是華人電影的中心。
在人生閱曆和拍戲的經驗上,這時的祖賢基本上還是一張白紙。由于個子高,常與周潤發、許冠傑、鍾鎮濤等身材高大的男演員配戲,也與張國榮有過多次合作,這些男演員在年齡上大過祖賢很多,象許冠傑和王祖賢幾乎是兩代人,但這些男演員都很喜歡祖賢,對這位剛出道的小妹妹倍加呵護,這其中又以許冠傑爲最,以至被傳爲緋聞。與許冠傑合作的《打工皇帝》(1985)、《衛斯理傳奇》(1987),都是祖賢在這一時期拍攝的值得一看的作品。前者是徐克少有的時裝劇,徐克還親自出任劇中角色,有諸多搞笑細節的該劇寄托了普通勞動者的浪漫夢想,身爲“富家小姐”的祖賢則扮演了一回“女追男”的角色。而《衛斯理傳奇》則是香港電影中難得一見的科幻片,其投入雖然和今天的好來塢大片無法相比,但故事背景橫跨亞非兩大洲,科幻與探險相結合,情節緊湊而不乏幽默要素,也是香港電影中一個值得紀念的特例。《再見七日情》(1985)和與張國榮合作的《偶然》及與江顯揚合作的《心動》,可以看作是祖賢這一時期生活與言情片的代表,在《偶然》中祖賢基本還是一個花瓶角色,片中的其他兩位女演員梅豔芳和葉童,也都是圍繞著張國榮這個中心;而在《心動》中,祖賢扮演的角色要複雜得多,個性也更爲突出,使祖賢有了更多自己的表演空間,雖然該片在整體上品質不高,祖賢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與周潤發和鍾鎮濤合作的《殺妻二人組》(1986)則是一部荒誕搞笑的喜劇片,該劇整體水准一般,搞笑的主角是周和鍾這兩個神經質的男人,祖賢雖然成婚,但心地單純,依然是一派天真爛漫的少女形象,她和梅豔芳的表演雖然也算出色,但基本還是處于陪襯地位。而在另一部和周潤發合作的影片《義蓋雲天》(1986)中,祖賢扮演偷渡客港生,則塑造了一個形象豐滿,純潔質樸、有情有恨的少女形象,是祖賢早期影片中表演較爲上乘的一部。另一部值得一提的影片是1987年的《芳草碧連天》,這是祖賢與齊秦合作的唯一一部影片,按照齊秦的說法,他們也是通過這部影片相識,並在拍攝過程中開始戀愛的,其間還有不少有趣的小故事。相信不少沒有看過這部影片的影迷或者歌迷,都應該看到過穿著黑色背心,皮膚白皙的祖賢輕輕地歪著小腦袋,旁邊是看起來又黑又瘦,眼神象一個樸實的臺灣農村青年的齊秦,把一只手小心地搭在祖賢肩上的劇照,看來真如小哥所言,王祖賢是天生“坐轎”,而他則是天生“擡轎”的。該片反映的是80年代的臺灣農村生活,祖賢扮演專科學校畢業的女技術員淩雲峰,齊秦飾青年農民周永健,在祖賢推廣花卉種植技術的過程中大力支持祖賢,成爲祖賢的助手,並與祖賢相愛。但村長的女兒林千惠卻是對
齊秦一往情深………最後的結局是祖賢作出犧牲,離開了播下愛情種子的村莊。按照 齊秦的說法,這是他“最喜愛”的影片,樸實無華,“不商業”。
在《倩女幽魂》之前,王祖賢在香港共拍片9部,除前述之外,還有與鄧光榮合演的《旗袍裏的秘密》和與鍾鎮濤、洪金寶合演的《綁錯票》。這時的祖賢處于剛剛出道的階 段,總的來說還是默默無聞,在表演上比較清純自然,具有很大的可塑性。以古裝美人聞
名的祖賢,在這一時期的片子竟然沒有一部古裝戲。雖然演員的演技是非常難以評定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演員需要好的角色來成就自己。王祖賢作爲剛剛出道的演員,與她合作的
多是正當紅的演員如許冠傑、周潤發、張國榮等人,且多擔任女主角一職,可以說發展的
道路還是比較平順的。而在這些演員中,比祖賢年長差不多二十歲的許冠傑,同時也是香
港樂壇的旗幟性人物和許氏公司的老總,對祖賢的事業發展有很大的幫助。在這些片子中
,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健康純潔、不沾粉塵的祖賢。她處在少女的自然狀態,開朗活潑,如
此的美麗,卻又毫不做作,仿佛永遠在向你靠近,卻又是永遠不可褻玩的對象,是永遠值
得你去珍惜的對象。盡管片子本身沒有太多的亮點,但小賢的笑容已經深深地刻在了我的
魂靈之中。
真正使祖賢成名的影片,是1987年的《倩女幽魂》,這部影片已經成爲香港電影中一部永恒的經典,也足以使王祖賢這個名字在華人電影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這部影片使祖賢獲得了當年臺灣金馬獎最佳女主角提名,同時還獲得各四項臺灣金馬獎和四項香港金像獎及第三十二屆亞太影展最佳音效獎,第十六屆法國科幻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葡萄牙科幻電影節最佳作品獎。祖賢和張國榮從中受益匪淺,而《倩》劇亦是徐克最重要和最成功的影片之一。得獎的問題也許是次要的,那是專家的肯定而不是大衆的肯定。對于祖賢來說,更大的意義在于使自己日漸成長爲一個當紅的巨星,成爲人們最喜愛的華人女演員之一。“小倩”的形象不僅在中港臺地區風靡一時,成爲人們心目中最經典的女鬼形象,更遠播日韓和東南亞地區,使王祖賢成爲在當地最受歡迎的外國女演員之一。
日本人爲祖賢的風姿所傾倒,甘願拜倒在祖賢的一雙美腿之下,而從韓國,亦寄來了大量熱情洋溢的信件,有的甚至是求愛信,使王祖賢和她的經紀人迎接不暇。時至今日,人們“小倩”還是念念不忘,一提“小倩”便當然地想起王祖賢,而《倩女幽魂》也發展出話劇版、動畫版等多個版本,據說臺灣近期還將拍攝電視劇版的《倩女幽魂》,由林心如擔綱主演。《倩女幽魂》是一部兼具觀賞性和藝術性的影片,《倩女幽魂》集合了黃沾、程小東、張叔平、潘恒生、奚仲文、戴樂民等一大批當時香港電影界的精英,在編劇和制作水平上達到了當時港臺電影超一流的水准。而最關鍵的是,《倩女幽魂》找到了最好的故事代言人,那就是王祖賢。在這部影片中,祖賢所飾演的小倩用“驚人的美”俘虜了觀衆的心靈,全片彌漫著一股詭異而傷感的浪漫和自由主義氣氛。絕豔的女鬼小倩足以讓世間任何男子爲之傾倒,而她與寧采臣的銘心刻骨之愛,配合程小東和徐克高超的編劇及拍攝技巧和情景渲染,更是成爲觀衆心中永遠的感傷,成爲一代人心中永遠的懷念。
從電影本身的技術角度來看,《倩女幽魂》也是非常成功的,此外《倩女幽魂》的服、造型和配樂也都是可圈可點。程小東和徐克在武打場面中使用了很多低機位的仰拍及 傾斜構圖的鏡頭,輔以塊切的剪輯手法,使物體産生形變,讓鏡頭産生不穩定感,從而加強了運動感,産生了龐大的氣勢和強烈的視覺震撼力。在配樂上,黃沾混合使用二胡、大鍵琴、長笛等中西樂器,除了旋律動人之外,更富有中國古典美,在音效上則通過深層的混音和回響效果造成空間感和神秘感,與劇情配合得天衣無縫。此外還有張叔平的造型設計,經典形象的造就,有他很大的功勞,在此不再一一詳述。
當然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成名過早,或者說祖賢在年僅20歲的時候便紅透東亞,也許並不是一件好事。與祖賢差不多同時代的影人,如周潤發、劉德華、鍾楚紅、黎明、張曼玉等,都有過非常曲折的奮鬥曆程,甚至社會底層的生活經曆,這使他們有豐富的生活積累和社會閱曆,在面對多種不同的角色時顯得更有積澱一些。祖賢在此前的星路基本上是比較平坦的,而“小倩”的女鬼形象雖然經典,但這一觀衆心中過早形成的定位又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她的一個包袱,大大限制了她的戲路。雖然在《倩女幽魂》之外,祖賢還有不少的優秀作品,但在影響力上都遠不如《倩女幽魂》。
《倩女幽魂》的後兩部續集《倩女幽魂之人間道》(1990)和《倩女幽魂之道道道》
(1991),在整體上而言還是成功的。這種成功首先表現在其票房的成功和市場運作的思
路上,另外就是大量技術特效的運用給影片帶來的豐富觀賞性 ,在10年之後一樣讓人感到
非常“好看”,但在影片的感染力和整體水准上和前作還是有一定差距。
《人間道》和《道道道》的故事背景,集中表現了徐克的“亂世情結”。尤其是“人間道”,可以說是“天下大亂,黑白混淆,陰陽顛倒”,嗜血的妖魔卻是當朝的國師,大有影射現世政治的意味,想必大家都對諸葛臥龍在獄中的一番表白記憶猶深。人間道的劇情,可以看作是人鬼之戀在人間的延續,用一個現實中的人——王祖賢所扮演的俠女傅青風來填補前作中人鬼殊途的遺憾。可是單純的人人之戀,尚不足以吸引觀衆,何況單拍情戲並非徐克的特長,所以又造出一個法力高強的千年蜈蚣精,人與妖在最後大戰一場,讓觀衆看得過癮。而與妖怪作戰,同寧采臣與傅青風的患難見真情,走的其實是兩條主線,大大稀釋了影片中的愛情成分。
而《道道道》則很難說有真正意義上的愛情,但在人物的個性塑造上卻遠較《人間道》
鮮明。其中的幽默與搞笑成分比前兩部都要多,觀衆觀影時少了幾分緊張感,卻多了幾分輕松,可以笑著看到這故事的結局。《道道道》也有解構的意味,正邪雖然對立,但沒有前兩部那樣明顯,不再有感人肺腑的生死之戀,倒多了一些插科打諢和打情罵俏,在這時其實已經不再有愛情。可以說,《道道道》是一部風格與前作明顯不同的電影,有自己的新意,所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續貂之嫌。
三部《倩女幽魂》可以說是各有千秋,都堪稱港片中的經典之作和徐克的代表作品,其中又以第一部爲最優。對大多數人來說,對王祖賢的印象也是由這三部片子而來的,他她)們心中的王祖賢就是那個女鬼“小倩”。而最成功的女鬼扮演者無疑是王祖賢,過去人們心中的女鬼都是青面獠牙,有一副嚇人的長舌頭,但這個女鬼的美麗卻遠勝于凡間的女子,讓人不由得對其産生無限的愛憐與幻想。蘭若寺與小倩,這其中又有多少意淫的成分呢?而我不過是想觸摸到她的腳跟與裙袂罷了。
《倩女幽魂》之後,祖賢很快成爲炙手可熱的紅星,收入與片約在當時的港臺女星中長期排在前幾名。據說最忙的時候,曾經同時拍攝七部影片,時人便送她一個“王七姐”的綽號。高度發達的香港娛樂工業,生産多于創造,追求的多是即時的感官和心理刺激,王祖賢的多數影片也不可避免地都反映了這一特點。在香港八年,祖賢共拍片58部,其中不乏優秀的力作,但也有不少影片品質確實不高,這也幾乎是所有成名的香港藝人所不可避免的。在這一點上,我同時爲祖賢感到遺憾,或許祖賢便是這條文化工業流水線上的一個犧牲品,制片公司根據大衆的口味對演員從選材到培養進行一種模式化的運作,演員要適應市場需要,追求的是和觀衆趣味的對路和明星效應的積累,而在演技的雕琢上就相對欠缺。從整體上看,從1987年到1993年,祖賢所拍攝的電影正是當時香港電影的一個縮影。
王祖賢的演藝生涯,除了在1987年是一個明顯的分界線之外,就我個人看來(僅代表個人意見),還有三次小小的“高潮”,一是1987年,有經典作品《倩女幽魂》;二是1989到1990年,有幾部很好的現代劇,亦有《阿嬰》及《倩女幽魂之人間道》等代表作品;最後是1993年,這一年祖賢拍攝的影片在數量和質量上都頗爲可觀,其中許多至今爲觀衆所熟知。而在1987年以前和1988、1991和1992這幾個年份,則相對平淡一些。
1987年的《倩女幽魂》之後,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完成于1990年的《阿嬰》。據說該片因種種原因錯過了當年的臺灣金馬獎(後獲得第36屆亞太影展“最佳音樂獎”),令祖賢感到非常遺憾。看過影片之後,我亦爲此感到惋惜,在劇中祖賢確實有上乘的表演(這是在當時諸多外界因素的幹擾下做到的,殊爲不易),影片以具強烈舞臺感的後現代表現手法,表現了被壓抑的情欲,葉錦添的造型美工非常唯美,劇中演員的表演,和以靜態畫面爲主的背景相襯托,可以用“沈靜有力”來形容,祖賢的表演中亦有一種難得的張力。
就我個人的感覺來說,片中的祖賢之美,和倩女幽魂中的美雖然是兩種類型,但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超過了倩女幽魂。可惜該片一直未能在大陸公映,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粵語版本。
攝于89年的《驚魂記》並不知名,卻也頗有看點。這是一部有一定技巧的驚悚片,片中沒有女鬼,沒有恐怖的鏡頭,甚至好像沒有懸念,一切仿佛都在觀衆的視野之內,有時甚至使觀衆誤以爲可以預料影片的進程,但發生的事件卻又顯得非常突然,讓人措手不及,細節上的結果往往出人意料,即使在平淡的時候,也能讓人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影片由祖賢與林青霞、王小鳳、李美鳳四人主演,李子雄客串。祖賢在片中分飾個性與氣質對比強烈的兩姐妹,並爲此剪短一頭秀發。她的表演同時也是該劇最大的亮點之一,是一部能夠體現出祖賢演技的作品。
同年改編自李碧華小說的《潘金蓮之前世今生》同樣值得一說。李碧華的很多作品都被改編成電影搬上了銀幕,其中三部是由祖賢擔綱主角演繹的,《潘》劇就是其中之一(另兩部是《鬼幹部》和《青蛇》),或許是因爲牽涉到文革的政治背景的原因,該劇也沒有在大陸公映。影片把時空的背景置換到了當代,而劇中人皆與《金瓶梅》有一一對應,王祖賢、林俊賢、單立文等都是一人分飾古今兩角,最後亦脫不開一個宿命的結局。祖賢較冷的氣質使她不適于扮演那種熱情如火的角色,而更適合演內斂或冰火性情的女子,劇中的角色定位並非是淫蕩妖媚,基本是適合她的。而她的劇中扮相,由于當時年僅22歲,有掩飾不住的清秀俏麗,有時亦有不夠成熟老道之處。此外她與扮演“當代武松”的林俊賢,在外型和身高上,倒也頗爲相配。
1989年,祖賢還有一部與周潤發、李子雄和葉倩文合作的喜劇片《大丈夫日記》,這部片子是周潤發的喜劇代表作,表演上乘,編劇一流。但應該說,喜劇表演並不是王祖賢的強項,王祖賢與周潤發曾有三部在喜劇片中的合作,在這些影片中逗樂的主要還是我們的發哥。她在所出演的其他喜劇片如《長短腳之戀》(1988)、《殺妻二人組》、《咖喱辣椒3 芝士火腿》(1993)和喜劇色彩濃厚的《魔畫情》、《打工皇帝》等影片中,除《長短腳之戀》和《打工皇帝》外,整體表現確實有花瓶之嫌(其實這也難怪祖賢,香港電影除了吳君如外,鮮有喜劇女明星)。不過這樣的花瓶,也確實非常的好看耐看,我的解釋(僅代表個人意見)是:也許是祖賢太美了,所以演不好喜劇。
與時裝劇比較,王祖賢似乎確實更適合于古裝戲。而她的古裝形象也是極爲豐富,絕非千篇一律。既有《倩女幽魂》和《畫中仙》的幽怨動人,又有《倩女幽魂之道道道》中的俏皮熱情,甚至還有《千人斬》中的“心狠手辣”,其他諸如《新流星蝴蝶劍》中的聰慧靈動、《靈狐》中的哀怨多情,加上《追日》、《陰陽法王》、《東成西就》等影片,可以說王祖賢塑造了極爲豐富的古裝形象。其中最值得一說的,是1993年的《東方不敗之再起風雲》和《青蛇》。
《東方不敗之再起風雲》是東方不敗這一系列的第三部。祖賢所扮演的雪千尋是一個外剛內柔,對愛情無比忠貞的女子,在前半部中,她的扮相英姿颯爽,有一方豪傑之氣,與明軍和日艦作戰,有沈穩大將之風。而後半部則改回女裝,給人以極度的冷豔淒美之感,武功爲東方不敗所廢,成爲需要憐惜與保護的對象。一方面是雪千尋的至情至愛的極致,一方面是林青霞所飾演的東方不敗的冷漠殘酷的極致,而這一切都在快節奏的劇情和大場面的場景切換中發生,雪千尋一襲紅衣,在炮火聲中乘一葉孤舟,苦苦尋找東方不敗的場景,令人難忘。這樣的一個人物應該說是有豐富的內涵,祖賢詮釋得也很到位,可惜她和林青霞同爲女兒身,難以吸引觀衆的移情。該劇的編劇和近乎神鬼的過于誇張的動作設計,也落下爲人所詬病之處,但仍不失爲一部富有看點的影片。
在《青蛇》中,祖賢與張曼玉搭檔。雖然小張曼玉一歲多,但祖賢在外型和氣質上都要勝過張曼玉一籌,理所當然地做了姐姐白蛇。不過也必須承認,青蛇和白蛇一樣,也是這部片子中最大的亮點之一。我個人認爲,不論李碧華是否有此立意,或者是僅僅沈迷于對風花雪月的描寫,這部影片還是對白蛇傳這一民間傳說最有深度的新的闡釋,特別是小青的形象突破了傳統。她有著高度的主體自覺和獨立意識,而不再是那個千篇一律的類型化的小青。她個性鮮明,是一個矛盾的統一體,勇于與命運抗爭。法海在戲中成了一個在天理與人欲之間掙紮,集佛性、魔性、人性于一體的青年和尚。當然商業影片的性質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內涵與深度的發揮,此外劇中唯美的造型與攝影,戲曲效果的引入,給人以“美不勝收”之感,確實有著諸多看點。祖賢塑造的白蛇形象,則是所有白蛇中“最美”的一位,她從誦經、捧茶、熨衣到打傘、背劍的每一個姿勢和背影,無不看得我如癡如醉。
1993年,祖賢還有《新流星蝴蝶劍》和《東成西就》兩部古裝影片也頗具影響。前者是長宏投入三千萬的大制作,祖賢與梁朝偉合作,所扮演的小蝶天真聰慧,兼之靈動的造型,給人以“輕舞飛揚”之感。而《東成西就》則是一部解構和顛覆武俠世界的作品,衆多港臺明星極盡搞笑之能事,少了幾分俠義大氣,卻迎合了普通的市民趣味。王祖賢和張國榮打情罵俏的“幹柴烈火掌”和“洪七”張學友對她的“真情告白”令人捧腹不已。 除前述影片之外,祖賢在1989年與鍾鎮濤、梁朝偉合演的《殺手蝴蝶夢》、及與周潤發、劉德華合演的《賭神》,1992年與成龍合作的《城市獵人》及同年與鄭少秋合演的《陰陽法王》等諸多影片也值得一說,限于篇幅,在這裏不再一一詳述。
按照我的統計,從1985年到1993年,祖賢在香港共拍片58部(含兩部客串),平均每
年有7部左右,在數量上還是很可觀的,但質量卻是參差不齊。也正如前文所言,祖賢的影片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那一時期港片的水准,這一時期充斥影壇更多的是我們童年時代經常看到的武打與警匪及黑社會的片子,鮮有有深度的作品。片中多的是男性的剛猛,男明星的風頭在整體上蓋過了女明星,而祖賢則是當時最富票房號召力的女明星之一,也是當時爲數不多的能夠“獨當一面”的女演員之一,堪稱女演員中最成功的範例。而當祖賢的事業處于巔峰時期,演技進入成熟期時,她又因爲種種原因而告別影壇,實爲一大憾事。這其後,過去聲名遠不如祖賢的張曼玉數奪金馬影後,成爲國際級的影星,相信祖賢如果不因感情問題打亂事業的發展,應當取得遠比現在更大的成就。
如前所述,1993年,王祖賢在演藝事業上似乎迎來了又一個高峰。王祖賢本人在影壇如日中天,而從《青蛇》等劇中,我們更可以感到,二十六歲的祖賢,在演技上正逐漸走入成熟階段。從事業發展的角度講,或許祖賢本應該嘗試更多不同類型的影片和不同類型的角色,來進一步完善和雕琢自己的演技,向國際巨星的方向發展,從祖賢的實力和人氣來說,也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可惜的是,在這一年,她選擇了離去。水瓶星座的王祖賢,一直讓人捉摸不透,也許無人能給出一個她真正離開影壇的最完滿原因。二十六歲,正是演員一生中的黃金年齡,而對于女演員來說更是如此。其實祖賢對于常常“拍得沒日沒夜”的演藝生涯也渴望有所改變,甚至有過就拍到二十六歲就息影的想法,但真正使她中斷自己的演藝生涯的,應該說還是個人的情感問題。
也許是王祖賢此前的人生經曆太過平順了,缺少了某種人生閱曆,命中注定要象林建
嶽這樣的人來教會祖賢如何懂得人生。我們不敢肯定這個人對祖賢在當時完全是抱著一種玩弄感情的態度,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他們在當時沒有分手,也不可能會在將來走到一起,這是由家庭和社會的壓力,同時也是由富家公子林建嶽這個人的特點所決定的。
在今天,娛樂圈中的緋聞和分分合合本是常事,有些藝人爲炒作自己,往往是惟恐沒
有緋聞纏身。而王祖賢僅僅因爲與林建嶽的這段戀情,就被釘上了道德的十字架,不但是她的不幸,也是這個社會的不幸。祖賢的悲劇就在于她太過認真,她把這段感情是當作真正的感情來看,並且認准了要結婚這個死理,這就突破了一個能爲大衆和社會所接受的範疇,這與林建嶽本人,乃至世俗觀念都有著莫大的沖突,終于成爲衆矢之的。到最後與林鬧翻,提出分手的也是她。
林建嶽倒沒有什麽,抛下王祖賢,他馬上可以回頭去做他的老板和富家公子,人們似
乎並不因他的風流韻事而減少對他的尊重。而王祖賢卻被看成了破壞別人家庭的狐狸精,對于一直是以玉女形象示人的王祖賢來說,失去了她在影視圈賴以立足的兩個字:名聲。且不說這件事對祖賢演藝事業的直接打擊,他人的眼光只是一種外在的壓迫力量,這種打擊或許更多的是在個人的精神和心理上,它直接影響到祖賢對事業和人生的看法,而這種影響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不知遠循加拿大的祖賢,在當時心中是一個什麽滋味。我們只是知道,這件事情對祖
賢帶來了莫大的傷害,此後的祖賢淡出演藝圈,仿佛是在刻意的逃避,她幾次亮相都是在日本和臺灣,而很少回到香港。其實祖賢與日本娛樂圈結緣,也是由來已久,早在1991年,她就與山下真司合演了電視電影《香港來的女人》,1993年由日本SONY發行日文單曲《你我永遠的擁抱》,97年由日本avextrax公司發行日文單曲《who are you》。1996年,
她與香取慎吾主持綜藝節目《亞洲之星》,98年與竹野內豐合演日劇《世紀末之詩》,扮演一個因愛人的死而在精神上受到刺激的28歲女子,每天都在身上綁著定時炸彈在觀景車中等待(聽起來有些恐怖),最後爲竹野的表白所感動並獲得解脫。《世紀末之詩》在日劇中,是一部有一定深度的作品。
1998年,祖賢在齊秦的大力協助下,推出國語專輯《與世隔絕》,這張專輯在制作上
有一定水准,編曲和唱詞唯美清新。但歌曲風格顯然同流行與時尚不對路。祖賢唱歌的水准,在歌手中屬于中等,聲音比我預想的要好,但顯然和齊秦不能相比,這就好象讓齊秦來演電影,永遠也無法超越王祖賢一樣。總的來說,這張專輯並沒有得到大衆和市場的接受。
在1998年,祖賢還與緒形直人和片岡禮子等人合作拍攝了一部日産片《北京猿人》,影片由佐藤純彌導演,祖賢扮演中國電視臺紅星宗美美。這也是祖賢從藝後所拍攝的第二部科幻電影。
令人們感到欣慰的是,王祖賢和齊秦經過一番番風雨波折,又終于在感情的圓周上複合,他們都大度地接納了對方的過去,彼此之間相敬如賓。這時的賢迷,或許在心中最盼望的是兩件事,一個是她和齊秦據傳在西藏“將要舉行”的婚禮,另一個就是早日目睹祖賢闊別影壇七年後推出的力作《遊園驚夢》。這兩件事,也一直是我所盼望的,雖然對祖賢的“婚禮”,心中多少有些難以言傳的味道。我甚至信誓旦旦,如果祖賢真的在西藏結婚,我一定要“趕回”西藏去爲他們的婚禮祝福(我在西藏呆過八年的時間)。但2002年3月,卻又傳出祖賢與齊秦在西藏秘密結婚和分手的消息。齊秦真是貪婪,想一次性地回答這兩個最爲大家所關注的問題,這對戀人爲了避開媒體和大衆注意,在過去就常常采用這種假分手的辦法,我亦只能默默
爲他們祝福。
王祖賢和齊秦未能成婚,表面看是因爲在當時缺少了法王證婚,其實最主要的應該還
是源于祖賢對愛情與婚姻的看法。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在2001年10月2日,祖賢在根本無人能夠預料的情況下,突然在遊園驚夢的發布會上宣布息影,不但把在場的楊凡導演和衆多記者嚇了一跳,更令天下影迷震驚,ICLB祖賢俱樂部有網友將此事稱爲“晴天霹靂”。
而對這件事最能夠坦然處之的,恐怕莫過于比一般人更了解祖賢的齊秦了。
息影之事,偶然當中有必然,《遊園驚夢》不知使多少人從夢中驚醒,把期待的開始
變成了結束。從個人的角度來說,我即使能夠理解,但也很難接受這樣的現實,但同時,又爲祖賢能夠放下過去,開始新的人生之路而感到欣慰。沈浮銀海十七年,祖賢有權選擇屬于自己的生活。
《遊園驚夢》的情節並不複雜,楊凡所注重的似乎並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演繹故事的
人和方式,片中可以處處看出他在細節和片斷上的用心,但在整體的劇情編排和節奏控制上我個人感覺有些沈悶。《遊園驚夢》是情濃于水的電影,抒情重于敘事,故事線追隨一道情感的軌迹,《遊》劇對那個時代的背景采用了淡化和朦朧的處理,甚至只是從中剔出一絲懷舊與傷感的情調,把無所寄托的情感放在倒流的時光深處。劇中人物的情感,更多地是在細微處見出深沈,在平淡處品出滋味,亦有一江止水之後如火山般的爆發。
祖賢所飾演的榮蘭,是一個複雜而矛盾的人物,生于沒落的封建大家族,卻又是思想
進步的青年,一方面未脫盡膏粱脂粉氣,另一方面又有新時代下的思想與做派,這其中的矛盾與對立怎樣統一到一個人身上,依賴于演員的表演功力。而另一層,則是異性之戀與同性之戀的愛恨交織,異性之戀表現了壓抑深重的愛欲,來時如春潮般洶湧,而同性之戀則如同沈靜的大海,表現得含蓄深沈,這種有角色反串的角色,同樣需要去很好地把握和處理。從角色定位上來看,祖賢演好榮蘭,要比宮澤理惠演好翠花困難得多。而祖賢能夠較好地把握和區別這一複雜角色所蘊的不同層次的內涵,並且全身心地融合到角色中去,也正如她所說的“真正知道什麽是戲”,而帶給我們一個血肉豐滿的人物,確是難能可貴。
《遊園驚夢》是一部藝術性很強的電影,劇中的昆曲俘虜了衆多東西方觀衆的心靈。
昆曲是我國傳統戲曲藝術中的珍品,有藝苑 “蘭花”之譽,被稱爲“百戲之祖,百戲之師”。祖賢在拍《青蛇》時有京劇的身段基礎,片裏的昆曲表演,雖不及專業演員,但在短暫的學習時間內做到這一步亦實屬不易。在戲曲部分,可以明顯看出基本上是她帶著宮澤理惠在走,兩人配合倒也默契。
《遊園驚夢》是祖賢付出心血的作品,在記者會上,她感謝楊凡導演爲她在劇中所塑
造的動人形象,可見她對此片還是比較滿意的。遺憾的是,該劇雖在莫斯科電影節上有所
收獲,並被美國《時代》雜志評爲年度十大佳片之一,但卻尚未爲祖賢帶來太多的個人榮譽,我們期待祖賢在劇中的表演受到更多觀衆和專業人士的肯定,爲她可能真的已經結束的銀色生涯劃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我一直相信,信仰佛教的祖賢是一個幹淨空靈的女子。祖賢似乎偏好清純自然,對于人力所爲的東西在根子上有一種拒絕的態度,如她說電視電腦這些東西,都是人所造出來的,爲人所造,就是其天生的缺陷。她在息影時最令人難忘的一句話就是“要過沒有化妝品的生活”,此後她在公衆場合出現,也多是素面朝天或淡妝出鏡。祖賢一直不太喜歡自己的私生活被媒體和大衆過分關注,她追求一份真正屬于自己的平靜生活,而在《與世隔絕》曲風與唱腔中,確可以聽出一些離塵棄世的味道。
這絕非一個尋常的女子。不僅僅因爲她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與容顔,更因爲她獨特的個性和強烈的主體意識,而這或許正是齊秦仿佛永遠無法真正理解她的原因。祖賢的頭腦中似乎總是想得太多,她對社會與人生有自己的獨立見解,她追求容納與依賴,但很難有真正合適的對象。她也追求一片溫柔寧靜的港灣,也追求一份至善至真的愛情,但至今她也沒有遇見一方足夠寬闊的肩膀,足夠博大的心靈,足以承載起這個女子的一切,她的美麗、她的空寂而沈重的心靈。齊秦是成熟而寬容的,但卻難以達到對祖賢完全徹底的理解與包容,或許王祖賢本身,就不應當屬于這個世界上任何特定的對象。祖賢與齊秦不存在分手問題,因爲她們之間的關系本來就不是單純的情侶關系,而是愛情、親情與友情的雜糅。她的價值觀在這幾年似乎已經有了大的轉變,這不是娛樂圈中的價值觀,有這種價值觀的人也是做不成明星的。
從17歲踏入影壇到34歲息影,銀色生涯剛好占據了王祖賢一半的人生旅程,這時的祖賢,早已不是那個帶著一身稚氣與清純的少女,而是已經走遍千山萬水,看盡世間繁紛的
成熟女子。祖賢依然是那樣的清麗,但確實已經不再年輕。過去的遺憾需要填補,而更大的意義則或許在于向真實自我的又一次回歸,在一個人的人生之路上,這具有否定之否定的意義。在追名逐利的娛樂圈中,作出這樣的決定並付諸實施,需要勇氣。但願祖賢能從此迎來一個嶄新的人生,同時,也並不因息影而就此離開了我們。萬千如我一樣熱愛你的影迷,期待與你握手。
10
他也不打算揭發她。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夢?
單玉蓮但見人去樓空。這“翰文閣”寂寥空曠。她坐下來,任性地哭一場。好,你去娶另一個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長命百歲,看看你們憑什麽緣分可以白頭偕老!我不相信你們可以!
她夢斷魂索,半生已過,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個陌生的書房中,一切都是散亂的書。
她從未見過這麽多的文字和學問。
咦?
在方正嚴謹的經史子集後頭,原來偷偷地藏著《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們之後,散發著不屬于書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來,詩禮傳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夜半燃起紅燭,偷偷地翻過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給藏起來了,它見不得光。它是淫書。
如今因著這一番的風月,它宛如出峋的雲。書頁被掀得多,紙張昏黃,殘線已斷,一頁一頁的,四面八方,潰不成軍。
《金瓶梅》是明曆丁已年的本子。蘭陵笑笑生所作。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的方塊本刻字體組成。字很深奧,單玉蓮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麽東西激蕩地流過紙面。
她的腦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來盛載一些意外。
她聽到好多聲音:悲涼的琵琶和箏,彈奏起來。嬌饒的女人唱小曲。渺遠的木魚。更漏,滴答地。房簷上鐵馬兒動了。是他人來了。門環兒也叩響。銀燈高點新剔。不,是風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聲。心上已戳了幾把刀子。聲音混作一堆。
妙齡婦女,紅燈裏獨坐,翡翠裝寒芙蓉帳冷。她也一無所有,她在字裏行間,微微地笑著,伸手相牽。
單玉蓮有種骨血連心的感動,她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如同做夢一般,坐了過去。拈
起紙來,是渺茫的一個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閃,照亮某些隱秘的角落。她開始著清楚——
《金瓶梅》?
八歲的時候,她就見過了。不過還沒走近,紅衛兵們一手毀掉了。那書被火舌一卷,
瞬即化爲灰燼,從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沒見過它。
她以爲它不會再來了。
但它出現了。
一個赫赫盛世中,某個女人的半生惆悵,讓她知道了。
她被驅使去看自己的故事……
武汝大得悉今天SIMON率領群鳥來拍照,一關了店門,使持了幾大貪新鮮出爐的老婆餅,自“馨香”趕回老家了。
進了詞堂,方知節日似的熱鬧。除了他大婚那回,就數這次是盛況。
那麽多女人,姹紫嫣紅開遍,蕩漾一討好顔色。水銀燈打在回廊上、機柱旁、女人身上,美麗動人。目不暇給。
武汝大看傻了眼。
一見SIMON,便親切打招呼:
“我老婆招呼得周到麽?”
他恭維道:
“太好。沒話說。”
“嘻嘻。”武汝大很高興家有賢妻。所以他覺得一衆美女不正派。他笑:
“好好的一個女人,好人好姐,爲什麽要扮得像妖孽?”
SIMON笑:
“都是曆史上的名女人呢。”
武汝大小眼珠一轉,道:
“給你這般多的名女人,你應付得了嗎?你掂嗎?”
SIMON只是饒有深意地一笑。不語。
“掂?”
“攪不掂,不如別做男人了。”
武汝大別有心事。
“喂,老婆那麽正,你好豔福啦。”SIMON戲弄他。
“是呀、是呀。”武汝大只得如此答:“不過——”
SIMON見他欲言又止,便微笑地套他的難題:
“大家一場老友,你怎麽說?”
“不是不掂。”武汝大道:“不過間中不太受控制。我們一場老友才說呀,她真是很授命的。”說完便四下一看,不讓風聲泄漏。
SIMON念著,就算是“造福人群”吧,會心地俯首在他耳邊:
“一會兒散BAND了,你跟我來車上,我送你一點禮物。”
武汝大恍然,色音。引爲知己:
“哦,好呀好呀!”
果然,SIMON在美女卸妝、外景收隊之後,在他車上取過一包東西給武汝大。
武汝大神秘而又喜悅地接過了。
SIMON跟他笑道:
“這是‘國寶’,日本一個和尚給我的。你知道麽?有牛黃、人參、蛤以、蜂蛇,還有淫羊著。”
聽得一個“淫”字,武汝大非常感激。
‘近了到日本,改名‘活力M’,才再外流。”SIMON叮囑:“不可以吃柿、羊肉、汽水。睡前服。如不信,拌飯給貓吃,勁兒得貓幄也怕了它。”
說畢朝他一院眼睛,便見武龍領同一個女人也正出門來。
他看武汝大:
“不怕他見到?”
武汝大見是兄弟,便道:
“不怕,他是我親信。”
SIMON聳聳肩,天下無一處是淨土。這村野風氣也很開放呀,原來大家都是“襟兄”!當下又如武龍一哄眼睛,駕車去了。
武龍早看他是對頭,又見他交了一包東西給武汝大。武汝大看來非常的感激,一言不發把東西收好,目光流露謝意,像目送一位思同再造的莫逆之交離去。幾乎沒鞠一個躬。武龍半怒半疑。
武汝大送了客,便問其他人:
“喂,我老婆呢?”
武龍也是送客,阿桂來了香港幾個月,今天央著來看熱鬧。元朗的同村親友,約摸也知道這個人,當初是武龍在汕頭的舊相識,此番使點法子,輾轉來了香港,目迷五色。她對他亦有幾分投靠,正直的一表人才,人雖窮,不過也肯墊了一萬元給她買個假身分證,心下便多方策略,以博取他及四下人們的好感。
看了一天,十分愜意,武龍送她離開。如無意外,也是有發展之可能。
武汝大見無人知悉單玉蓮身在何方,好生奇怪,便追問:
“阿龍,我老婆呢?”
他只好告訴他:
“在書房。”
武汝大見阿桂走後,怪責他:
“請人吃頓飯嘛,死牛一根筋!”
然後得意洋洋,步履歡快地尋妻去了。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只見單玉蓮坐在地上,一疊好散亂的書冊,剛聚精會神看至開:……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官人體要少噴。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勾措我?”西門慶便雙膝跪下道:“娘子,做成小人則如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一個朱唇緊貼,一個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兩彎新月;金錢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旅旅;羞雲快雨,揉搓的萬種妖嬈……
武汝大一手搶過,會心微笑:
“哦,看淫書!”
她正看到著緊處,便被他破壞了:
“嘻,《金瓶梅》,阿爺及阿爹都不准我們看的呀。越不准,越是要偷看,不過字很深,成得來又不明,大家都費事查字典。終于沒心機看。”
單玉蓮用渴望的眼神望著他:
“故事說的什麽?”
“唉,好老土的。”武汝大給嬌妻從頭說起了:“說一個很姣的女人,嫁了給一個很矮的男人,後來聯同一個很威《好色)的男人,毒死了他。誰知那個很矮的男人,有個兄弟,是一個好勁兒的男人,殺了那對奸夫淫婦。——故事便是這樣了。”
單玉蓮一聽,只覺悶不可當。忽見武汝大手上的紙張,有“淫婦”二字,一怔。便
道:
“你說得一點也不好聽,我自己看!”
武汝大忙收藏在身後:
“不!”
“給我!”
他其實很開心。但遊戲一番一一,孩子才有這般玩法吧:
“乖乖的,先吃飯再看。太婆會罵的。乖!”
單玉蓮不依:
武汝大焉敢不從,只念:
“哇,發達啦,今晚一定很浪漫了。”
又淫書,又春藥,他的好日子來了。
單玉蓮後來在書房待了一陣才走。
一家團團圍坐吃晚飯,挨過坐立不安光景,二人便留在武汝大丁屋過一夜。
“睡吧。
武汝大催她。催了又催:
‘睡吧,老婆。不要看書啦,又不是要考試。你隨便挑幾頁正的看就算了。”
過了一陣,她還不來。他再催:
“老婆!老婆!燈光很刺眼呀,關燈明天再看吧?”
“那我出廳看!”單玉蓮不知如何,一定要得知來龍去脈似的。
武妝大爬起來,扯住她。她被回目吸引,一手撥開這癡心的男人。
他只涎著臉,館媚地道:
“老婆,給我倒杯水?”
單玉蓮撥開他亂摸的手,一躍而起:
“討厭!我只肯倒杯水給你,其他不要想!”
武汝大心中一蕩,暗思暗笑:
“一會兒非大振夫納大展鴻圖不可。”
單玉蓮一拎暖水壺,沒開水。雪櫃中也沒冰水,只有“可樂”和“七喜”,便倒了一杯“七喜”,回房遞與他。
武汝大胸有成竹地向著她演說:
“你今晚不可以推我,說什麽很累呀、頭疼呀、不方便呀、想睡覺呀……總之不可以推。我要掂一次給你看。這是‘活力’,知道嗎?‘活力’——是SIMON送給我的國寶!”
說畢,把紫色的小丸,一把塞進口中,大口地喝水,一沖順喉而下。喝過之後,方表情古怪地問:
“汽水?”
單玉蓮氣地胡言,便把剩余的“七喜”,也灌喂他喝下,然後白眼相加:
“誰高興侍候你?別諸多作態。”
武汝大急了:
“就快了,我起了就喚你。”
她用力把杯子擱在床頭。徑自出到廳中,繼續看書去。因爲她剛見的回目是:“淫
婦藥鴆武大郎”。
白紙黑字是這樣寫道:……那婦人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頭上銀管兒只一攪,調得
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便把藥來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
婦人道:“只要他醫治病好,管什麽難吃易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一
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痛起
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怕
他掙紮,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哪裏肯放些松寬。正似油
煎肺腑,火燒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俊,滿腹中似鋼刀亂攪。
“哎”
單玉蓮正看到此處,忽聞武汝大痛苦怪叫。她一驚,呻吟與白紙黑字重疊著。她彈跳起來,下意識地瞪著自己的手,手上的書。四下大大變樣,腦海中有一個詭異而又不肯相信的念頭翻騰著。
武汝大無休止地怪叫:
“哎”
就像一個將要打開的啞謎,一個惡毒的咒語,解放群魔的已撕裂一角的符。
她渾身哆嗦,不知所措。
黑夜變得猙獰,她的疑懼擴張,接近吞噬了整個人。
啪啪啪的,各間屋子的燈火通明,所有家人飛奔而至。
這真相越來越清晰,她越來越不願意面對。不祥的事件,將會陸續發生麽?
——這真是她的末日?
一切都與死亡挂了約。不,她不想死!
然而,這裏面有什麽奧妙呢?可不可以逃避呢?
武龍沖進來,忙問:
“什麽事?”
武汝大在地上痛苦打滾,渾身冰冷,牙關緊咬,喉管枯幹,雙手掩住下腹,只斷續地道:“我——中毒呀,死了死了一…是‘活力M’呀,——阿龍,SIMON給我——的藥——呀!哎——汽水——”
那批村婦馬上張羅急救,一個姐姐灌他冷水,一個姐姐控之德之,有兩個,便以萬金油白花油亂塗。慈母以爲他中邪,還奮力捏化中指,加速他的昏迷。
單玉蓮站在一旁,手足抖額。武汝大的娘親一壁狂城:“仔呀、仔呀!”一整用常人想象不到的仇恨目光來制殺這不祥的、美得過分的新媳婦:“一日都是你害死地!汝
大他以前冬天沖凍水也沒事的。現在虧成這樣,嗚嗚嗚!”
她的大姑奶一見杯中是“七喜”,便過來扯她頭發,乘勢發難;
‘你還給他喝汽水?”
武汝大在混亂當中,閉氣瞑目,全無反應。——他死了!
“你賠一個仔給我!賠一個仔給我!”
武龍一躍而起,狂打了單玉蓮兩記耳光,怒罵:
“你與SIMON合謀?我去找你奸夫算賬!”
單玉蓮抓著那書,百口莫辯:
“不是呀,我沒有呀,你們信我啦!”
舉家一齊痛哭,幾代單傳的武汝大,成多神主牌都傳集他,還沒添上一兒半女,使嗚呼哀哉,魂歸無國去了。
哭聲把失聰的太婆也吵醒了,邁著小腳碎步入來丁反,被威猛的武龍一撞,四腳朝天,幾乎也魂歸無國。
單玉蓮追出來。
一到門外,黑瘦如銀幕,豁然大開,她見到了——
她不由自主地略一止步。
寒夜,樹梢有颯颯風聲,如湘裙寨奉。氣氛近乎恐怖,片段卻陰險地潛入她的心底。
她的記憶回來了。她的前世,一直期待她明白,到處地找她,曆盡了千年的焦慮,終于找到她了,她是它的主人。它很慶幸,等了那麽久,經了上理火葬,它還是輾轉流
傳著,她沒有把它荒棄在深山村野。她見到它,兩個靈魂重逢了,合在一起。她的命書。
這四個男人——
張大戶
武大
武松
西門慶
她恍然大悟。是的,今生她又遇上了。誰是誰?爲什麽?若不是一種夙世的姻緣,又怎會—一互相糾纏著?無論如何的逃避,都迫不得已走到一處。
她甚至可以預知將會發生什麽事。因爲這些都曾經發生過。
她想:武松必撞上獅子樓,這著西門慶,拳打腳踢,一意尋仇,以祭武大遭毒害之靈。終而把他送往窗外,墜樓慘死。好了,然後回歸,一手揪了自己,一邊道:“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二與你報仇雪恨。”便揪自己頭發,快刀直插入心窩,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鮮血直冒,他必把自己胸脯剁開,扯出心肝五髒,供在靈前,血淋淋的,又在後方一刀,割下頭來……
她全部都記得了。
如今武大死了,若西門慶死了,下一個必輪到自己。自己來世上一趟,所爲何事?----是了,是爲“報仇”。報仇呀!不讓他再殺她一次,她要殺他,才遂心願。自己蒙冤受屈,近一百萬字的故事,到了結局,竟是一首詩:“閑閱遺書思偶然,誰知天道有循環。可憐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
可憐金蓮遭惡報?
不!
不不不!她不要贏得世人可憐,她也不要遭惡報。今生,她是單玉蓮,一個經曆過波折,練就了心志,可以保護自己的女人。她是一個現代人,怎可讓悲劇重視?
及時制止,把命運全盤扭轉。
不是我亡,而是你死!
“報仇”二字,忽地金光燦燦,成爲她照路的強燈。她追出去。
狂喊:
“阿龍!你不要去殺他!”
中止他殺他,把故事切斷,就在這裏中止吧。只要SIMON不死,她就可不必死。若他死了呢?”
她沒工夫想下去了。
武龍截了一輛“的土”,如箭在弦,絕塵而去。
單玉蓮即回頭開了自己的紅車,也尾隨不舍。她要比他快,通知SIMON,他的魁星來了!她急按小路,直鏟下坡。
在幽冥之中求生。
她認定這是她惟一生路。因爲,武大死了——
元朗,夜色昏暗,像提早舉行了喪禮,丁屋內一片愁雲慘霧。武汝大的娘親和六位姐姐,加上太婆,這陰盛陽衰的小天地,如今連推一的男丁也不在了。一衆女人心亂加麻、心如刀割、哭得稀裏哇啦,涕淚交流。
有人撥了“九九九”,十字急救車馬上駛來了。
兩個白衣白褲的人,扛著擔架下車,見慣生死,只木然地問:
“哪一個?什麽時候?什麽原因?誰最先發現?他有沒有病?……”正問著,忽聞一聲長歎,是很難聽的、沒禮貌的長歎。
像急鐵了一瓶汽水之後,“曖——”的籲氣聲。豬叫一般。
周遭變得一片死寂,大家被這聲音呵呆了。
閉氣瞑目的武汝大幽幽歎口氣,便醒轉過來。
不醒猶自可,一醒之下,登時藥性大發,那躲在褲襠裏的東西,暴怒起來,露棱跳腦,凸眼圓睜,橫筋暗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粗大一倍有多。熱不可耐。
他還不知自己剛才死了一陣。春情勃發,不可收拾。眼中看不清四下皆是人,只一直喊著:
“老婆!老婆!我起了,快來!”
一如電影跳接至下一組鏡頭。
太婆眼見如此不知羞,便轉面揮手,罵:
‘睬!睬!睬!”
待得武汝大完全清醒了,方見一屋子都是人影綽綽,紅腫著眼,一衆面面相覰,哭
笑不得。
武汝大惟有弓起肥胖的身子,尷尬地笑:
“很夜了,大家早睡吧。”
呀,竟還有兩個目瞪口呆的陌生白衣人?
他很無辜地,一直弓著身。
根本不知道,他是好心人,好人有好報。命不該絕,死裏逃生,鬼門關一轉,從此功力大增,英雄到處找尋用武之地。只追問:
“我老婆呢?”
單玉蓮也根本不知道,冥冥中今生的情節急轉直下,悲劇竟變成荒謬的喜劇。武汝
大沒有死,那麽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武龍像一頭蠻牛似地,來到這他永遠不能忘記的地方。那兒是好夫淫婦幽會的陽臺,他認得——他還半裸上身,在窗口目送過她離去。
如今這二人竟還合謀,把她丈夫謀殺,好明目張膽地尋歡。
像他大哥一生忠直,把錢和人都毫無保留地交予她,討她歡心。愛她,換來這樣的下場!她一定也提出過離婚,他一定不肯,所以二人才幹出這勾當。要不在如此文明先進的社會,怎的牽涉到生死大關?
自己又爲什麽來呢?他已喪失理智了。這是愚蠢的行徑,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驅使他在半瘋狂狀態下,與這對頭人算賬。
——是借口嗎?
其實是爲了自己嗎?
武龍眼裏閃爍著無以名之的怒火,只有孤注一擲的賭徒,才可以如此的憤怒。他仿佛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蓄銳待發。
一闖進門,二話不說,即與那不知就裏的SIMON惡鬥。
他失去常性地對付他:
“你以爲這樣就可以得到她嗎?有我在的一天,你不用妄想!殺人要償命!我要爲大哥報仇!”
糾纏間,把屋子裏的屏風家具都推撞,那個百子櫃,應聲倒塌,一格一格,盛載東方的春藥、淫器,膏丹丸散油,來自中國、日本、印度……的,正人君子聖賢們“不可說”的建藥之源,五色紛紛,都如天女散花,迎頭而下。
武龍恨透了這個建魔!
武松撞到樓上,把那被包打開一抖,拔出尖刀。西門慶吃了一驚,叫道:“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力略接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蓋碟兒都踢下來。西門慶見來得凶了,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前,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被踢中右手,那四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
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左手虛照一照,右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裏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
單玉蓮的車子。左邊車頭燈已經撞毀,便是剛才直鏟下坡時,一時煞掣不住。但又無法檢視,只顛簸著,也急馳至此。
鐮形的新月正放出奇特的光,如一把彎刀,冷伺著停下來的機器。
寂靜主宰了這個城市的某一角落。
她車子停下來,有點驚詫這意外的、如死般的淒寂,好似希望和光明都滅絕了。烏雲已躡足過來,把新月一手捏碎吞噬。
是遲了?抑或還早?
心腸肺腑都化成氣體,隨界總呼咯而出。只有一只無知的置身世外的由甲,在黑暗中,視若無睹地爬過去,指爪似乎有嘶嘶微響,格外分明。她連自己眨眼的聲音也聽得見呢。
前景如同一團黑霧。
她也得面對。
便開了車門,伸腳出去,探首外望,人在街中心。
——突然地,電光石火地,一聲慘叫自高空如旱天雷般轟響。一個可怖的人影,在樓上急劇地墜落,霹靂一下,撞在她車頂,順勢落在地面上。車子和人一齊震傈。
她眼前有千百顆火星閃著奪命的光芒。遲了!遲了!她淒厲地喊:
“你不要死!”
如同得病似地發冷發抖,半窒息地見到那倒在血泊中的SIMON。
她的命運重複了?
在這急難關頭,她驚懼得馬上要上車逃生,不想地上這物體絆著她。顧不得一夜夫妻百日思了,她只知飛奔上車,用劇烈抖顫的手開動機器。
武龍此時也飛奔下樓了。
一見單玉蓮,即大聲叫住。
車門關上,她半句也聽不見,只埋首方向盤上,拚命求生。她的“大限”到了。
車子只變得桀騖不馴,又不停咳嗽,單玉蓮惶急得很。他來了!他走近了!
——終于開動了。
武龍在車子急駛之際,強橫地攔截,伸張兩手,攀上車頭。
他目露精光。二人恐怖地隔著一道透視的玻璃對望著,他只在拍打、叫喊……?他不肯走。
單玉蓮什麽也不管,用力一踩油門,車子全速前進——她也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
只知要脫離眼前凶手的魔掌。
武龍一直緊攀著車頭。
一個急轉,欲把他抛跌。他一時失手,正待倒地,明知車子會得輯過,武龍一手抓著車門。太快了,亂間的車子問進一條窄巷,失去控制。車身一概武龍被夾在石牆和車子中間,“吱——呀——”地一聲響,人成了肉醬…。
車子不知不覺,把武龍挾帶著,便在石牆上搶過,肌肉筋骨嘎嘎地一損胡塗。
終于在牆上劃了一道很粗的血痕。
因在黑夜,這血痕顔色更加深沈。
單玉蓮只道車子前進得甚艱澀,往外一瞧,登時魂搖魄蕩——
一邊哭喊,一邊使盡蠻力,死命把武龍給拖出來。血污染了一身,頭發散亂,形同
病婦。
是這可怕的鐵鑄的怪物把地播弄成這樣子麽?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像遭千軍萬馬踩踏過,白膩的青狀的物體,斷措斷肢,血腥“呼”一下撲面襲來,味道奇詭,漸成屍臭。
她想伸手去遮擋一下。
她咬緊牙關,發狂地想把他砌回原形。
她想撕扯車子,想咬人。
心疼得四分五裂。
這就是她心中的男人麽?這個世界偏生穿不下他了。——如何開始,如何動手,先
搬擡哪一部分?
他幾乎已是肉醬。
她抱著他,不敢用力,只是肝腸寸斷地哭喊。他曾像個巨人一樣,遮天蔽日地立在
她面前。
她無意識地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聽見了。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魂已經遠揚至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不,一定得費
力把自己招回來。那麽接近——他在她懷抱之中。她的氣息,她的眼淚,避無可避。
他從來都沒這般的快樂過。是一種奇特的快樂。耳朵嗡嗡地響,聽著她喚他:
“阿龍!阿龍!阿龍!”
他想把手伸出來,但已找不到自己的手了。在某一個夜裏,他竟然這樣地死去了?
這是一個萬丈深淵,他站在危殆的邊緣上,正向後退卻,一不小心,他就說不出心裏的
話來。
忽然,天地蹬明起來。
他前所未有地愛著她,斷續地用盡全身每一分力量,勇敢地向她說出來:
“----我是——真心地——喜歡你!如果——可以從頭——”
單玉蓮聽了,只覺這話自她一邊的耳朵,穿過她的腦袋,又自另一邊耳朵沖走了,
抓不住了。像一顆子彈,她中彈了,腦袋墓地爆裂,血肉模糊。
她在黃泉路,孟婆亭,講過什麽?她自己講過什麽——
“我要報仇!”
單玉蓮霍然而起,狂呼:
“我不要報仇!你別死!我要救活你!從頭來過!”
她奮力把這堆尚存一息的血肉,塞進車廂中。二人一身狼藉,車子只向醫院飛馳。
心愛的男人!
單玉蓮但覺她唯一心願,是救他。
只要他活著,什麽也不計較,只要化活著。
人車又匆促地上路。車頭燈已經壞了,車子也演不成軍,但她勉強地開動。香港那麽熱鬧,何以此刻杳無人聲?是人人都躲著,不願意牽涉他人的恩怨愛恨之中麽?
一片黑。不見天,不見地,不見人。
單玉蓮只在車頭的玻璃上,見到自己焦灼的、頹敗的影兒。
她的影兒。
她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天真美好的日子呀。一切都懵懂,笑得很純、很甜、很清秀。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被賣在張大戶家,不通人事,只與另一個女孩同時進門,在家學習彈唱,一個學琵琶,一個學箏,白白淨淨的兩個女娃兒。大人調教著,唱些前人寫就的詞兒,似是而非,輕張擅口,豔豔的小紅唇兒,人家的惆悵,還帶著孩子氣。呀,
頭一個會唱的小曲兒,喚作《折桂令》呢:
我見他戴花枝,笑燃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兒,未見情兒。歐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未是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那時,她連一個男人也未曾有過。那真是一段天真美好的日子呀!
爲什麽她要長大?
爲什麽她要遇上他們呢?
做人真是難!
她在車廂中,淒楚地向著黑沈沈的天地慘呼:
“我什麽都不要記得!你們放過我!”
車廂中忽起一陣陰涼的風,不知原由,風乍起,車上那《金瓶梅》,一頁、一頁、一頁,開始漫舞紛飛。
一頁、一頁、一頁…… “自幼生得有些顔色” “大戶每要收她” “不要武大一文錢” “打扮抽樣,沾風惹草” “叔叔萬福” “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不識羞恥” “風風流流,從簾子下去與奴個眼色兒” “樂極情濃無限趣” “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 “淫婦藥鴆” “常言婦女。心癡,惟有情人意不周” “就是那個妙人與他的扇子” “琉璃盅,瑰油濃,小楷灑滴珍珠紅” “枕上言猶在,于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他知婦人第一好品蕭” “婦人眼裏火極多”“誤了多青春年少” “實指望買住漢子心” “淫婦!我丟與你罷” “達達!你不知使了什麽行于,進去又罷了,可憐見燒了吧” “又見武松舊心不改” “這段姻緣,還落在他家手裏”
這些木刻的字,一如古代的符語,越舞越亂,一頁、一頁,封懸在四周的玻璃上。
看不見前景。
單玉蓮被前生的記憶苦苦纏著,無法擺脫。它們似女人的指爪,要抓住她!
她伸手出來,左右上下地狂撥開去,不要、不要。不要!
“我什麽都不要記得!”
車子轟然一撞,眼前一黑。
她被抛出來,該撞至不知什麽地方去,書又被一把烈火,焚毀了。那男人,未了死在她手上。
以後發生的事,單玉蓮完全不知道。
她的故事完了。
但其他人的故事還在繼續著。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假如沒有因果報應的話,便只是一些過程和片段。世上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有的只是民生小節。
武汝大沒有死,他的體能竟變得很強勁。
SIMON沒有死,他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人道,享受不到人生最大的歡娛。
武龍死了,他是死于意外。
------一如大家相信因果報應呢,才會恍然頓悟:
武大是個好人呀,他前世被鴆殺,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應該得到補償,給他一些“獎品”,世道方才公平。
西門慶驕奢淫逸,沈迷酒色,享盡人間美女,專一嫖風戲月,粉頭都歸他手上?妒忌天下男兒!所以他今生只受用到三十歲,武功也就廢了。當然此人並無殺人之心,罪不致死,今也就留下來。
武松雖一介武夫,亦一條好漢,但前世連殺二人,出手狠辣,今生也應賠上一命了吧。
然而今生過了,來世又將如何?
武大木盆遇害,他要報仇。西門慶不盆遇害,他要報仇。武松不忿遇害,他要報仇。
冤冤相報何時了?
難怪黃泉路上有“孟婆亭”“驅忘湯”了,難怪亡魂喝過三杯,前事渾忘,好再世
投股,重新做人,不知有多快樂。
孟婆說得真對!
元朗調堂畔,這幾天都有警方人員來調查,錄口供。問的不外是武龍生前的瑣事,死因還待研究。而肇事現場的生還者,尚未清醒,所以她說不上來自己幹過什麽。此中的蘭因絮果,世上沒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密封的私函。
與此同時,人民入境事務處也派員上門來了。
衆人都很愕然。
他們來調查一個喚阿桂的女人。
大家當然知道阿桂,不過她只是阿龍的朋友吧,事發時她有不在場證據。但,來調查的人,到底把她帶走了。因爲他們收到一封告密信。
信中揭發這個女人,循不正當途徑,非法購買假身分證,企圖留在香港。
揭發者的筆迹,是女性筆迹;但其意圖,並不清楚。
阿桂很傷感地隨他們去了。曆盡了艱辛,惟初來甫到,香港是怎樣,她還沒著真,不明不白地便被解回大陸去了,好不甘心!走的時候,她淌著冤枉的淚。是誰那麽毒辣?
誰知道?
單玉蓮也記不起來了。
她躺在病床上,保持著微笑。
天氣開始熱了,她額上滲出一點細汗。武汝大用紙巾印了又印,生怕傷害白嫩的皮膚。他天天來,陪著她。捧著半個西瓜,一匙一匙地喂她吃,不斷提醒她今生的事,刺
激她,快點恢複記憶。他娓娓地道:
“記得嗎?那時你穿著桃紅色的裙子呢,捧著半個西瓜吃。我一看見你,就知道我是走不掉的了。這就是緣分。爲什麽你今生會同我一起呢?這是不能解釋的,沒得解釋
呀。
“西瓜甜不甜?明天還吃不吃?
“你快點好過來。你好了,我帶你去坐海盜船,搖搖晃晃的,你就會記起我了!我是你老公呀。”
單玉蓮永遠保持一個純真無邪的微笑。
她很快樂。
武汝大也很快樂。
這個好心腸的男人,終于可以完全擁有她了。
終于, 這,才是,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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