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
本文為「碎語集」版主chihta的最新作品。我這兒的詩常請他批評指導，但沒見他把所知的豐富的詩的世界，整理、抒發過。經過好一陣醞釀，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看到他胸中的十二萬甲兵！
我自己到現在還是只讀愁予。不過，最近可能會重新閱讀其他詩人的作品，希望能對提升「層次」有所幫助。
附帶的照片與本文沒有關係。
以下為chihta本文。
＝＝＝＝＝＝＝＝＝＝＝＝＝＝
近日台灣選戰方熾，煙硝瀰漫，政治味濃，故適宜讀讀詩作，冷卻心境，改從詩人角度，介入生活、體會現實。
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早到我國小剛畢業之際，鎮上的文化中心辦了個書展，我閒來無事，也去瞎湊熱鬧。書展上展了哪些書，我現今早已不復記憶，但是就在這天，我掏出腰包，買了一本余光中的「五陵少年」，自此就開始了我讀詩，偶爾也學舌般胡謅幾首歪詩的閱讀經驗。
那天，十來歲的我，為什麼會對余光中這本基本上比之他其餘著作相對冷門的詩集有興趣，我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且按常情，詩集比之小說、散文等有「故事」可看，又較「厚實」的書來，內容不僅難懂、份量又嫌過輕，我為什麼會甘願掏出當時吃喝都嫌不夠的零用錢買下這本詩集來看，現在想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大概就有點類似讀到喜歡的詩作之際，那種無以名之、無以詮釋、無以向他人轉述的狂喜閱讀經驗吧。雖然我後來也嘗試閱讀一些新詩評論，但老實講，隔靴搔癢、滿紙天書者多，真要有說到我心坎裡的，卻是少之又少。這裡，我難免要引述我現代詩閱讀經驗中，算是啟蒙也是早期鍾愛的詩人余光中的話：「與其讀詩的評論，不如多讀幾首詩吧」。
也就是懷著這樣的態度，所以我極極少寫什麼新詩評論，一是自己慧根不夠，挖不出詩中微言大義，二是有些詩讀了，就是喜歡，就是觸動到心裡底層的某些事物，但要我明明白白地表述，我也自承無能，寫不出來。現在，既有興致，所以就打算邊回憶自己讀詩的閱讀經歷，邊抄幾首喜歡的詩，給來訪的朋友消閒，純屬主觀，不叫評論。
我前面已經談到，我最早接觸的詩人及詩作，是余光中的作品，這在台灣的讀者來說，大概是極其正常的，撇開李國修口中的「小摩」不講，我認識的人當中，要他（她）們舉出幾個知道或心儀的詩人，一般分成「余」、「鄭」兩派：「余」當然是指余光中，而「鄭」則是鄭愁予。
余光中的「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大家幾乎耳熟能詳；鄭愁予的「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也幾乎人人朗朗上口。這兩個人詩風迥異，一多歷史感懷，一是浪漫抒情。我很小的時候，還不懂情情愛愛，所以喜歡讀余光中一些大氣魄的詩，像什麼「天狼星」、「敲打樂」，那種沈重的歷史感、鏗鏘的音調，讓人以虛擬的國族情感，體會長江黃河、蚩尤燧人的中國意象，讀來情緒易於波動。後來年紀大了，開始懂得貪看女孩美麗、喜裝憂鬱少年時，就捨余而就鄭了；什麼「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錯誤）、「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天窗）、「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情婦）等等、等等，閒來沒事唸個幾句掛在嘴邊，唬唬鄰校女孩，倒也甚為施施自得，自我感覺良好。
這時節，對日領時期台灣現代詩的那個脈絡，其實完全沒有概念。講起現代詩，當然還是上溯五四新文學傳統，什麼何其芳、戴望舒、李金髮等等，小摩的「再別康橋」、「偶然」當然是必讀之作。而遷台或說轉進來台之後，「藍星」、「創世紀」諸君的作品也或透過選集、或買來個人詩作，看了讀了。而之後，本土浪潮宣揚高起，「笠詩刊」、「龍族」等詩刊作品，我也找些來看了。
不過，我說過，我生性駑頓，現代主義那系裡，比如最為人稱道的扛鼎之作：洛夫的那首「死室之死亡」長詩，我讀了幾遍還是覺得很難「參透」，倒是他的其它短詩像「因為風的緣故」，讀來溫婉多情，反令我愛不釋手。而本土派這邊，即使要被人罵數典忘祖，我也需坦承，我至今能記起的並喜愛的詩作，也僅有吳晟的「向孩子說」、「農婦」等等作品。詩句淺白易懂，但卻充滿詩人對母親的孺慕感激之情，以及對小孩無悔付出的父之愛意，而詩作中隱涵著對泥土吾鄉的歌頌、對都市文明的質疑，自也是淺淺詩句中汩汨流洩的深意了。
後來，由於中時高信疆的推廣或支持，台灣詩壇也流行過一陣所謂的敘事長詩，一首詩動輒幾百行以上，印象所及，白靈的「大黃河」、蘇紹連的「說書人柳敬亭」，我也常在深夜讀的津津有味。還有年少喜看武俠小說，所以，懵懂中，抓到一本溫瑞安的「山河錄」，裡面用武俠語言、典故入詩的作品，對我而言也是新穎有趣極了。
只是，自此以後，余光中、鄭愁予、亞弦、楊牧等人以下的詩人，我就不甚瞭了。只知道八０年代之際台大還有一夥人拉幫結社，幾個人自創門派，弄個小朝廷自己爽的事蹟。像羅智成開的那個鬼雨書院，一些詩句我看了，不覺喜歡；而苦苓的詩作，我也只記得甚麼「陪妳去海邊淋雨（或者是看星星，記不清了）」一類的談情濫調，或是那首寫他被高中教官用一碗酸梅湯誘惑加入國民黨的政治詩，此外，實在沒什麼印象。只有楊澤開立的薔薇學派，我還眈讀了好一陣子，把被囚在君父城邦裡的「瑪麗安啊瑪麗安」，學著深情地喚了幾遍。當然，多年以後，詩人深情依舊，寫下了若沒有妳「人生是不值得活的」這樣的詩句，但是已經在愛情的浪頭打滾過幾回的我，卻是再難消受起這般的蜜意柔情了。
同時，進入了九０年代，甫入大學花花炫麗世界的我，當然對新出的詩人們或自傷或自憐或自得云云的呢喃語句，再難看得下去。而且彼時，整個台灣島沸沸揚揚、硝煙處處，熱鬧的現實當然更抓緊我的注目。所以，自此過著無詩的日子，也是理之必然了。
不過正如消費狂潮在當時已席捲台灣，詩的語言也漸自滲染到流行歌詞、乃至廣告語言上，有人對這現象，視之為詩的墮落，我卻竊喜為新生，私自以為乍看已經了無生機、小眾化的現代詩創作，其實卻正以另一種面貌，大步轉化進入民眾的日常生活。就像目今在新一代中已紅得發紫的夏宇詩作，類如眾人皆知的「甜蜜的復仇」一詩，我有次竟在某家禮品店裡，見到大大的抱枕上，寫著「把你的影子割下來，老的時候，下酒」這樣的句子；初覺錯愕，後也甚莞爾。我還繼而想去建議廠商，應該把這位聰慧異常、寫詩常帶黑色幽默趣味的冷面笑匠級詩人的其餘名句，如「完全不愛的那人坐在對面看我/像空的寶特瓶不易回收消滅困難」（秋天的哀愁），或是寫失戀的感覺，說「拔掉了還疼/一種空洞的疼」，也一併製成商品出售，當然，版稅請記得付。而這種詩之商品化與廣告化的現象，在近年已有變本加厲之勢，如李欣頻幫誠品寫廣告文案，寫多寫久竟也自成一路風格，結集出書，隨意看看也是詩味盎然。
筆走至此，文已略有渙散之感。所以現在，就讓我抄幾首我極喜歡的詩作，給大家消閒看看，作為本文結尾。我想先來一首亞弦的詩，那首膾炙人口的「如歌的行板」，我甚喜歡，不過還是先抄首比較少人提的「一般之歌」，給大家看看，詩裡好像沒講什麼，只是把一個生活樣景靜態地切片、白描出來，但讀來卻覺韻味無窮。而什麼韻味，就讓來訪的朋友自己體會了：
鐵疾藜那廂是國民小學，再遠一些是鋸木場
隔壁是蘇阿姨的園子；種著萵苣，玉蜀黍
三棵楓樹左邊還有一些別的
再下去是郵政局、網球場，再一直向西則是車站
至於雲現在是飄在曬著的衣物之上
至於悲哀或正躲在靠近鐵道的甚麼地方
總是這個樣子的
五月已至
而安安靜靜接受這些不許吵鬧
五時三刻一列貨車駛過
河在橋墩下打了個美麗的結又去遠了
當草與草從此地出發去佔領遠處的那座墳場
死人們從不東張西望
而主要的是
那邊露台上
一個男孩在吃著桃子
五月已至
不管永恆在誰家樑上做巢
安安靜靜接受這些不許吵鬧
接著，再抄一首北島的詩；北島的詩既以朦朧為名，當然不易讀懂，但誦讀起來還是可以嗅出在威權體制下，詩人追求自由、解放與不屈從極權控制的強悍味道。只是在那樣窒悶的環境，難免還是寫出像「一切」這樣灰調的語句，而這十四行詩句寫的真是太漂亮了，忍不住不抄不行：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雲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複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裡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一切希望都帶著注視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最後，是我近年讀過最珍愛的私房詩：辛波絲卡的「種種可能」。辛波絲卡的詩一向淺白，但生活百態、自然萬物無一不可入詩，並且充滿著對生命的雋永睿思與哲理，是我心目中最主觀偏愛的好詩所應具的條件。多說無益，還是讓我們讀詩吧：
我偏愛電影。
我偏愛貓。
我偏愛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
我偏愛狄更斯勝過杜斯妥也夫司基。
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歡
勝過我對人類的愛。
我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已被不時之需。
我偏愛綠色。
我偏愛不抱持把一切
都歸咎於理性的想法。
我偏愛例外。
我偏愛及早離去。
我偏愛和醫生聊些別的話題。
我偏愛線條細緻的老式插畫。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我偏愛，就愛情而言，可以天天慶祝的
不特定紀念日。
我偏愛不向我做任何
承諾的道德家。
我偏愛狡猾的仁慈勝過過度可信的那種。
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愛被征服的國家勝過征服者。
我偏愛有些保留。
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
我偏愛格林童話勝過報紙頭條。
我偏愛不開花的葉子勝過不長葉子的花。
我偏愛尾巴沒被截短的狗。
我偏愛淡色的眼睛，因為我是黑眼珠。
我偏愛書桌的抽屜。
我偏愛許多此處未提及的事物
勝過許多我也沒有說到的事物。
我偏愛自由無拘的零
勝過排列在阿拉伯數字後面的零。
我偏愛昆蟲的時間勝過星星的時間。
我偏愛敲擊木頭。
我偏愛不去問還要多久或什麼時候。
我偏愛牢記此一可能 ----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是的，辛波絲卡說「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正如我們讀詩的理由也是一樣........。
P.S
有些詩集不在手邊，所以若記憶有誤，請來訪的朋友多所寬待，而引用詩句、譯句，未標明出處，亦請作者、譯者見諒。而亞弦的「亞」，當然是個錯字，我用注音打字，找不著正確的，也是疏失，請諸君一併包涵。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