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 點滴 2022. 3. 31 自由副刊
深秋,往機場路上看到山坡上幾株黃葉的樹,遂想到新疆荒漠中的胡楊木,秋天樹葉轉變為大片金黃色。它是生長在沙漠中唯一的喬木樹種,十分珍貴。胡楊木被形容為「千年不枯,死而不倒,倒而不腐」。它的樹根蔓延出去吸水,吸入的水存在粗大的樹幹中。樹根又蔓延出去長新芽,然後由樹幹輸送水給生長中的新芽,如此保持子孫的延續不斷。也就是父母樹延長了子樹及孫樹的百年不枯。
飛機飛越大洋,一路熟睡過來,好像連夢都沒做;或者,太累,那些夢忘記了。由加州轉往內陸是小而窄的飛機,臨窗的座位,左邊那位三十出頭的女士相貌姣好,穿深灰的套裝,挺直鼻梁架著淺褐色太陽眼鏡。我們禮貌地交談,她一路飛到佛羅里達州,我在中間城市下機。隨口問她是公司派出差,還是居住在邁阿密?她告訴我去醫院看她父親,因為他將離去了。我說你一定很難過,她平靜地回答沒什麼想法,因為在她不懂事的年齡,父親離開她們,和另外一個女人走了,這許多年沒有再見過他,所以,無感覺。
「那麼,為什麼要跑那麼遠去看他最後一面?」
「我只是好奇而已!」
對她來說,僅是模糊不清的身影;對老人來說,也不可能是喜悅或悲劇,那些失去的春天與夏天,又有何種意義?忽然想起普契尼歌劇中的詠歎調〈O mio babbino caro〉(我親愛的爸爸)。
我沒說話,也不知接下去該說些什麼。我告訴她在我們那兒,父親犯了法、殺了人,兒子會替父親隱藏,協助逃亡。中國的經典《孟子.盡心上》及《論語.子路篇》都有記載。
「你是大學教授,也會這樣做?這樣教學生?」我回答說是。她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她心裡該怎麼想?
美國主流盎格魯撒克遜文化,重點是守法、效率、公平及冷靜,所以容易成功,也是最冷酷的一種習性。實際上,美國人之間還是有不少親情關係,但是「孝道」(filial piety)這個詞,很多美國人都沒聽過。他們的法律規定父母撫養子女是必盡的義務,卻沒有規定子女必須贍養父母。因為社會福利制度及退休制度齊全,子女在經濟上並不需要贍養父母,那些九十幾歲的老人常獨住,子女只要協助處理一些暮年生活需要即可,比如倒垃圾,去超市買菜,開車去湖邊兜風逛逛。他們甚至認為子女只是藉著父母的身體結合來到這個世界,有養育之恩,但是沒有報答的定則。離婚率高更沖淡了親情,因為下一個父或母也是父母。
在密西根念研究所時老史比我們大幾歲,他是獨子,母親早逝,父親似乎是駐澎湖部隊的下級文職軍人,不是軍校出身,當然不可能升上去,到了年齡要強制退休。退下來他無一技之長,相當不愉快,辦退休手續時,順便把黨證也一齊交了上去。老史的父親性情內向寡言,待在家裡,唯一的喜好是觀賞多年蒐集的郵票,還有不時寫信給兒子。我們認為老史雖年輕,卻很愛他父親。有一天,他告訴我們父親的郵票被賊人全部偷光。我們那時年輕,聽了也沒什麼感覺,還認為是小事一樁。後來他得到學位找到事,興奮地要接父親來美國觀光或定居,但竟很快出車禍走了。他父親首次飛越大洋,卻是白髮送黑髮,那送終儀式該是如何情景?
以前看過成功大學夏漢民校長的一篇文章,敘述他父親早逝,在抗戰時因家境貧困,需要與母親分開,寄養在孤兒院。他是小孩,想念母親,跋涉數天去看望她。路上只能住極簡陋的客棧,睡雙層床的上層。他營養不良眼睛不好(夜盲?),加上長途走路疲勞。他曾為趕路,天未亮就急急從上舖下來,差一點摔得沒命。中學時由為人幫傭的母親接來台灣。培養入海軍官校,後來留美念得工程博士返國,成大校長任內成立醫學院及醫院,擴充為龐大的九個校區。不知那時他母親是否還活著,能看到兒子這些努力成就?
父母對孩子的愛是人類天性,無條件,深長而銘心,甚至野獸也有母性。記得《教父》中馬龍.白蘭度說道:「一個男人不照顧自己家人,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金學長二次婚姻後老年得女,女孩個性乖巧溫順,當然有父母所有鍾愛。上次婚姻的子女都已成人,也都喜歡這異母小女孩。他和同窗崔學長兩對夫婦常帶小女孩出遊,那是老年生活的欣慰。然而,女孩得了不治之症,混亂中送到美國做最後一搏。崔學長也隨後飛去南加州相陪,晚了一步。崔學長的妻子告訴我們,他兩人一見面就擁抱痛哭。她說這輩子從未見到兩個七十多歲的老男人這樣抱在一起痛哭 ── 我想到那情景也心酸。
一般說來,父母如六、七十歲過世,即使不到平均年壽,子女也不會太難過,認為他們已經快到時候了。但子女先走,卻讓雙親難以承受。老人病痛臥床,四周親友們一直在等待著他的死亡,他也在等待自己的死亡。死亡改變了他們,他們也改變了死亡,在他們腦海中,死亡凝滯為唯一的思緒,無增無減。
然而,子女對父母也是百依百順。我教過的那個女學生長得清秀白皙,說話輕聲輕氣,記得是念大一。父親是低層收入,母親嗜賭,不能自制,所以離婚,由父親資助她念書。母親不時來向她要錢,數目不可能大,但也是她每月開銷的三分之一左右。她對母親說:「媽媽,妳是我的母親,我不能不給妳。但每個月只有這麼多,我該怎麼辦?」我也只能聽聽。任何人幫她一些,也是送入無盡的虎口。這種事在社會版的新聞上常看到,今天那女學生也該四十歲了。
反哺?在動物界卻是令人厭惡的烏鴉,《本草綱目》記載:「此鳥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也就是烏雛長大,母鳥老了,無力飛翔,子女四處覓食軟體小蟲等,銜回哺老母鳥維生。還記得國一的國文課本有白居易的〈慈烏夜啼〉一詩(現在還在嗎?)。網路上刊兩張對比照片:一張是幼稚園欄杆後站的全是父母,一張是養老院欄杆後站的,也全是父母,但沒有子女。區別是幼稚園那張從外望裡看,但養老院那張從裡望外看。這些老人來到紅塵,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幾十年,最後還是有佇望──或失望。
親情可超越信仰與宗教,甚至超越生死,愛情亦是。親情是椿萱、子女及兄弟姊妹之間的感情。有人說第一個孩子是女孩比較好,因為女孩會照顧弟妹,家的向心力強。我認識一位女士,告訴我以前她家中孩子多,父親那時是中級公務員,辛苦維持一家食指開銷。她念大學時喜寫作投稿,也是為了賺一點稿費,因為家裡是給不出多少零用錢的――但是常被退稿。大二那年竟被學校選出派去出席國際學生會議,那時出國可是大事。回來寫了一篇此行流水文章,在報紙副刊上連載了五天,所得稿費還真不少。她得意樂極了,用稿費幫四個弟妹每人買了一雙「生生皮鞋」新皮鞋。那時在他們家是不容易的。提這些,似又是小事一椿,只是她唯一的弟弟後來當選國家領導人。那雙生生皮鞋如果還在,有他大姊的親情及溫馨,建議他裝入玻璃盒在客廳陳示。
由此,我又聯想到幾個故事。我的美國同事唐諾溫文爾雅,在州立大學念到電腦資訊的碩士學位。他出自一個破碎的家庭,幾個兄妹從小被送到不同家庭收養,也沒再見到面。多年後,有一天竟接到哥哥打來電話,興奮地聊了一陣子,他問哥哥這多少年都在哪裡?哥哥平靜地回答說,大部分時間都在監獄裡。他問需不需要協助,比如金錢之類的?哥哥說不必,也不想與他見面,因為,「我們已是不同的人,見或不見沒有區別。」這中間的邏輯我並未想通。要是我,會在接受與拒絕間猶疑擺盪。因為總是曾兄弟一場。
有個電影是姊姊從小照顧弟弟,為了更好的生活,數次由墨西哥偷渡到美國,都不成功。這次總算爬入一條長長的汙水溝潛入美國,但是姊姊卻在汙水溝中中了毒而奄奄一息,她躺在草叢中把最後的一些錢交給弟弟,兩人安靜地共同回憶一些小時候的事。她逐漸聲音變小變慢,終於靜止了。我又想到張愛玲的《秧歌》,金根那時只有七歲,妹妹金花小兩歲,他們一直是窮苦的。小時候他有什麼都先給妹妹。「他記得早上躺在床上,聽見他母親在米缸裡舀米出來,那勺子刮著缸底,發出小小的刺耳的聲音,可以知道米已經快完了……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牽著他妹妹的手,說,『出來玩,金花妹!』金花比他小,一玩就不知道時候。他們在田野裡玩許久(忘記了飢餓)……」但是現在他們已經結婚有了自己的家,仍然辛苦,四處張羅。「妹妹流著眼淚來求他,還是得讓她空手回去。」金根一句話也沒說。他總得先照顧自己的家。這是人性,無可奈何的人性。
兄弟姊妹之間常在父母年老體衰,需要照顧時互相推諉,都說自己忙,有各式各種各樣的困難。父母一死要分財產時就都來了,而且勇冠三軍。報上常看到這些子女之間為財產告來告去,甚至多年不能下葬的報導,然而總比皇室為爭王位手足相殘互殺要好些。我很難想像下手殺害自己親兄弟姊妹的心情。但是古希臘的名劇《伊底帕斯》(Oedipus,是「戀母情結」)及《厄勒克特拉》(Electra,亦是「戀父情結」)中還有殺害自己父母的悲劇。隨後,莎士比亞最出名的悲劇《哈姆雷特》(Hamlet)亦是受到希臘悲劇的啟示及影響,劇中圍繞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共七個主角全部死亡,包括他自己、他父母、叔叔、情人奧菲莉亞、奧的父親及哥哥。
深澤七郎的小說《楢山節考》拍攝成震撼的電影。那山村貧困荒僻,為節省糧食,老人七十歲就要由兒子揹上楢山棄死。有些老人畏懼死亡,有些卻視七十為人生大限,到時就該上楢山見山神。這種棄老的事各民族都有記載,也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體現。進化論的生存競爭、自然淘汰本來只是用在野生動物世界的叢林法則,後來也衍生為商業社會競爭及種族滅絕的藉口,但用在棄老卻是人類殘忍自私的一面。現在冠狀病毒肆虐,西方國家老人患病死亡比例極高,他們的政府罔顧,有論點說是對不事生產老人的變相排除方式。這一點又是中外的不同。誰對?誰錯?起碼我們台灣不是如此。
我有思想,卻很少陷入深思。現在我想到:人們來到這個世界是父母的結合。女子自十二或十三歲後每月排卵一個,持續四十年也不過四百多個,但男子每次就有上億至數億個精子,卻只有一個能奮泳向前與排出的卵子結合,孕育為下一代,其他億億萬萬付諸東流。所以,能被選中來到這世界是多麼的幸運,多麼的難能可貴,那是誰賜給我的機會?
寫出這些點滴,似是普通瑣事。舟過水無痕,但卻也是大中之小,或小中之大。以前想不到,現在終於老去,在腦海中逐漸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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