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簡媜/呼喚一棵樹的名字──送別黃檀先生2022. 3. 30 聯合報
黃檀先生今年高壽九十四,長亭外古道邊不是他家景致,眼前芳草雖未連天,碧是真的。黃檀先生恐怕無法再與如茵碧草相伴,罹癌的他接近了終點。
一九二八、昭和三年,日殖台灣第三十三個春季,第一所大學臺北帝國大學創校。黃檀先生來到台北帝大「文政學部」那一年吹的是日式春風,為他安頓的人說日語。源自印度的黃檀於二十世紀初才踏進台灣,資淺得尚不知能否在他身上懸掛亞熱帶的海島故事。於今難以追溯的是,何以遍植高昂椰子樹的校園竟在兩層樓建築「文政學部」的方形中庭牆邊,一扇便門進出的地方,以寄希望於未來又彷彿實驗般灑脫的手法種下一棵孩童期印度黃檀。
帶著生生世世,守護文學院。(圖/康韻梅提供)
時序進入一九四五,黃檀該稱為少年了,十七歲的樹說不定也是血氣方剛的樣子。不,檀木的生長速度與扁柏、肖楠相似極為緩慢,推測他長得既瘦又矮,無半點少年丰采。所謂實驗般灑脫手法指的是種植者似乎不在意種一棵樹就是種一百年起跳的時間(尤其是檀族),那是靠浪漫與務實兼備的靈視方能看出的未來圖像,因此必須預先計算空間,而黃檀站的位置離褐色磚牆太近,進出小門的人要是暗夜醉步可能一腳踩歪他,這種安排到底要他大手大腳地長還是罰他面壁?十七歲黃檀說不定看春天不順眼,分給他的陽光不像熱帶印度母國那麼熱烈,他的青春期想必是鬱悶的,遠方戰爭逼近眼前,砲火下一切如螻蟻,何況一棵無人知曉姓名的小樹。
戰後百廢待舉,到處忙著改名,臺北帝大更名為臺灣大學,文政學部改為文學院。不久政局翻頁,海途艱險,砲彈未炸毀的學術命脈隨海運向東,文學院裡中國文學系、歷史系、哲學系似先遣部隊鼎立。聽慣日語的樹耳朵想必也經歷考驗,夾在風之羽翼吹來的鏗鏗鏘鏘各地鄉音是否讓鬱悶的他碰上聽力撞牆期?
掛滿亞熱帶的海島故事,老樹一生已圓滿。(圖/康韻梅提供)
文學院這棟文藝復興歐風建築是創校起建的校舍中最具規模與美感的,也是校內唯一有穿堂、廊道與中庭設計的建築;室內半圓穹廬頂的天花板、方圓相容的石柱、典雅的環形石階、一望到底的長廊,若空間之美能轉譯,不免揣測,負責設計的總督府營繕課想傳達的是人文學科宜涵養心靈之壯美、鍛鍊視野之遼闊,因此處處皆以展現挑高、寬廣為念。如此想來,在不破壞中庭寬闊的碧草如茵視覺美前提下,選擇牆邊植樹是對的,若幻想此處要有向四方伸展的大樹以匹配壯碩心靈,有能力向時間預約濃蔭的樹苗,不是灌木必須是高大喬木,而有「帝王之木」美譽的檀香樹木最能與之呼應,種下一棵主幹可長至二十多公尺的印度黃檀小苗,非實驗般灑脫手法,是寄希望於未來。
寄誰的希望?有時決定的不是興建者,是繼承者。
一九四六年,廊道上、石階間、課室裡多了一條身影,臺靜農先生來了。困厄年代,有燈有桌的地方就有學術,能安穩做學問意味著不必再奔逃。當他與屈萬里先生或鄭因百先生倚窗而談,摘下黑框眼鏡望向中庭碧草讓疲憊的眼睛休息時,沒留意彼此身上尚未刷淨的渡海鹹味飄了出去,被邊角的黃檀小子嗅到,這鹹味叫顛沛流離,給他啟了蒙,遂領悟不應該被邊角拘禁,大大方方生長才是檀族的本命。
文學院其他系陸續設立,術業漸漸興隆。黃檀旺盛地伸展,以擒拿天空的雄姿展現圓傘形貌樹冠,忙著記住和他一般漂泊而來在此扎根的臉孔。習於倉皇的腳步放緩了,說不定也有細緻的人因思念遠方家鄉或欣賞翠綠的羽狀複葉而停在他面前對望,如陸機〈文賦〉所言:「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雖然嘆息多如葉,但時間賞我一鞭,我回贈它一寸長進。樹的道理如此,學術亦如是。
昔日綠蔭滿天,已成追憶。(圖/康韻梅提供)
方形建築三邊的廊道、拱窗皆可望見中庭草地及印度黃檀氣派的枝葉,然而在系辦公室、課室分配下,這棵樹有緣地離中文系師生較近。念《詩經‧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時,聽得到樹間雀鳥一陣亂叫,動搖了青春的心;讀《莊子‧逍遙遊》:「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看得見自半空下垂的枝條彷彿千手要伸入窗內掐住睏眠的頭顱。
印度黃檀學名Dalbergia sissoo Roxb.,英文名Sisso Rose wood,其實在漫長歲月中,大多數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往昔並不注重樹名樹權,他僅以「那棵樹」被文學院學子指稱,寫進文章、映入有時茫霧有時炯炯的眼瞳。黃檀與紫檀貌似兄弟,卻有一說,兩樹香氣不同,黃檀心材有玫瑰香氛故英文名有rose一字。文學院是培育思想巨人的地方,然而即使是大師也有童騃歲月、情困時期,必須經歷火烤鹽漬,大學校園裡的青春有樹一般自我期許的圖像,也有致命的玫瑰香煩惱,想來黃檀是與我們心心相印的。
當各系傳承至第二代、第三代……他也成為文學院一分子,最資深的守護者,從中庭「那棵樹」變成學生口中「那棵大樹」。課後,夜色湧入靜悄悄的中庭,文學院各系研究室的燈色總是不滅。經過這樹,仰望他,天寬地闊,彷彿只有樹與自己存在,有一種神祕的連結悄然蔓延。月牙掛在下垂的枝椏間,千葉萬葉在風中,似沉默又似複誦白日聽得的那些大聲鞺鞳、小聲鏗鍧的經典名篇;「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那是《世說新語》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所種之柳皆已十圍的感嘆詞,遂攀枝執條,泫然流淚。「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這是江南遊子辛棄疾的悲嘆。我們身在二十歲忽濃忽淡的玫瑰青春中,仰望黃檀大樹,心卻在古老悠遠的旅途中遇見了陶淵明、蘇東坡、湯顯祖、曹雪芹……一路被數不盡的文學巨靈擁抱,把心養壯,那青春的苦惱於仰望時交給了樹,視作不拆穿的祕密,離校前必定與黃檀先生留影,心裡對他說:「我會活出該有的樣子」,葉在搖曳,似答:「莫忘初心」。
樹,屬於時間。愛樹與喜歡寵物是兩種迥異的情感,毛小孩用來懷抱、寵溺,愛樹的人喜歡仰望,自枝椏望向繁星閃爍的星空,讚嘆永恆。周夢蝶〈樹〉:「等光與影都成為果子時,你便怦然憶起昨日了。」樹,的確屬於時間,時間提煉記憶,記憶鞏固了生命意義。
如今,「成為果子」的也包括踏出文學院的一批批學子,不論這一生結出的果子是苦是甜,有時重回文學院巡一巡,總要再次仰望黃檀先生。以為他是時間的代言人,永遠守護這棟培育人文巨人的建築,守護一代又一代的學子,怎料也會罹患樹癌之稱的褐根病,診治無效必須連根拔起。
樹有記憶嗎?記得每一個對他說過話的人嗎?
連續冷雨中我返回文學院落,站在走廊,左側牆邊洋紫荊樹茂盛,右側楓香、櫻花抖擻著精神,大車前草、菁芳草、黃鵪菜、地毯草……交織成如茵草毯,就是不忍抬頭看,鼓起勇氣仰望中庭天空,無法迴避地看見九十四歲黃檀先生枯枝滿天,葉都落盡,步入死亡。
等千葉萬葉都落盡時,便能看清記憶的形狀了。我們這群深深烙印著古老記憶的人是那麼地不擅長遺忘,以致在翻滾的潮浪中竟害羞地沉默起來,沉默在各自的褐根病中腐朽了期盼的心,也有了枯枝滿天的心情。黃檀先生與我們的玫瑰香心材,還在嗎?
移除前,文學院師生將為這棵守護樹舉辦「印度黃檀再見」告別儀式與追憶活動(註),每個人各有與這棵樹連結的故事,而再見隱喻「再現」,寄希望於未來。
手撫著褐黑色縱溝裂樹幹,自然地,想起周夢蝶〈積雨的日子〉詩中模擬一棵樹的告白:「我是你的。我帶我的生生世世來為你遮雨!」翠綠的垂果瓜之藤已經爬上來了,半空枯枝上茂盛地長著山蘇與招搖的蕨類,巍峨的樹軀慷慨地給其他生命留了方寸之地。草地上,車前草抽出直立的穗狀花序,院外杜鵑花叢皆已含苞。
春天氣息藏在冷雨之中,大自然律則落在每一個生命身上,安息的、安穩度日的同在。從文政學部到文學院,從小苗到足以懸掛亞熱帶海島故事的大樹,黃檀先生,感謝你渡海而來,帶著你的生生世世,為我們遮雨。
●註:台大文學院於3月21日至4月1日舉辦「印度黃檀再見」活動,送別這株陪伴師生多年具特殊意義的黃檀老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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